六

    不管閔蘭珍、江一貞怎麽想,日子還是得過。轉眼便到了一九六四年的下半年。此時此刻的衙後街,除了社會上各機關單位因早有傳聞的“四清”已正式鋪開,令居住在這裏的人們又多了若幹談資外,又出了幾件令他們議論了好一陣的事情:先是讀書特發奮的楊家妹子延玲考上了清華大學,繼之是江一貞的大兒子賈山畢業後分配到了中國科學院,就是多年未曾和家裏聯係的麻家老大麻芳,亦給父親寄來了信件並附上了一幀戎裝照片。

    說來巧得很,楊延玲的錄取通知書也是老劉送來的。正是因此,不僅衙後街的居民們認為他是個福星,就是他自己亦認為,既然郵路這樣順暢,那不定能沾點文曲星們的福氣,令下學期就要讀高中的兒子日後也能考上大學。不過,這些都是題外話,衙後街居民的興奮點還是集中在延玲金榜題名這件事上。這天下午,當在場的街坊們看到楊延玲在老劉的報喜聲中從狹窄的居所內跑出來,激動不已地接過錄取通知書,尤其是看到她手上的通知書上赫然印著的清華大學的字樣時,都跟著歡唿起來。要知道,這可是這個街區第一次有人考上中國的頂尖大學啊!在眾人傳看通知書的時候,盡管楊延玲的嫂子還能保持鎮靜,但她在二中做校工的哥哥楊雲若卻歡喜得難以自持了,以至街坊們上前道賀時眼睛竟濕潤得不行。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終於能給早年去世的爹娘一個交代了。

    “雲若,還真要恭喜你啊,可算熬出來了。”楊延玲接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江一貞碰巧在場。看到故人的孩子考上清華大學,她非常高興,就像自己的孩子高中了一樣。她非常動情地對楊雲若說到:“你也真不容易,像你這樣待妹妹的,整個荔川縣都難得找出幾個!”

    “是啊,是啊。”聞聽此言,眾人一疊聲地附和著。楊家兄妹父母去世得早,延玲全靠兄長撫養。為了支持她上學,雲若結婚後一直不敢要孩子。也是這妹子命好,不獨有個好哥哥,還遇上了個好嫂子。後者對支持小姑子上學不僅無有一點怨言,還跟著丈夫節衣縮食,待她比待娘家妹妹還要親。

    “延玲上學有什麽困難,跟居委會說,大家幫助解決。”江一貞叮囑著楊雲若,“衙後街出了清華生,是我們全體居民的光榮。”

    “謝謝、謝謝。”聽著這話,楊雲若和妻子非常感動,至於楊延玲,俊俏的小臉更是激動得通紅。這些年,他們兄妹可沒少得過鄰裏的幫助,尤其是江一貞及鄭文淑,更是將他們的事視為自己的事。不講別的,單是學習上,賈家兩兄弟、岑家務實等就是楊延玲的常年校外輔導,尤其是賈家老大,即便上了大學,隻要迴家遇到楊延玲,都會過問她的學習情況,告訴她如何解方程,怎樣寫作文。

    “江組長,雲若一家還真虧了你哩,”看到這種情況,街坊中有人說道,“你這樣做好事,會有好報的。”

    可不!聽到這樣說,眾人都很讚同,就是曆來不信因果報應之說的鄭文淑也覺得事情應該是這樣。她因此對眾人說道:“確確實實是好心有好報,大家夥兒可能不知道吧,江組長的大兒子昨天來信,說他大學畢業,分配到中國科學院力學研究所了。”

    是嗎?聽著這話,街坊們又興奮起來,轉過身來向江一貞道起了恭喜。想想吧,中國科學院,那可不是尋常單位,能到那裏工作,足以證明本事了得。

    “謝謝,謝謝大家了。”聽到眾人的恭賀,江一貞自然很高興,但她知道自己不是今天的主角,話題還應是楊延玲的高中。她於是很謙虛地說道:“我家老大雖然進了科學院,做的也就是一般的工作,真要說厲害,還是延玲。要知道,她隻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家裏條件又不是太好,能考進清華大學——咦,這學校怎麽說來著?”

    “中國最高學府。”有人在邊上遞過話來。

    “對,能考進咱們國家的最高學府,才真正了不起。”

    “就是,就是。”眾人一致表示讚同。但緊跟著有人又提出了那個不止一次提出的老問題:“我說大家夥兒,你們說說,我們衙後街為什麽年年都有不少伢子考上大學,尤其是能考上清華、複旦、南開這樣的名牌大學?”

    “為什麽,孩子們有誌氣、肯發狠唄。”

    “家長們也支持。”

    “遇上了好老師。”

    聞聽這樣的問話,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要我看,還是這裏的脈氣好。”聽著大家的議論,一直插不上嘴的晁嬸發話了,“要講孩子發狠、家長支持,別的街道都一樣,可他們為什麽考不過咱們這裏?說來說去,還是衙後街有文脈。”她說得是那樣肯定,一點不容他人置疑。

    “是呀,是呀。”晁嬸的話音剛落,衙後街最喜出風頭的大嗓門女人吳望霞跟著便嚷開了。不惟如此,她還拿出了一封寄自北京某信箱的信封,展示給眾人——

    “衙後街還真是個出人才的地方哩,這不,我家老大不僅上的是北京工業學院,而且分到了部隊,幹的是保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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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工業學院,那是個什麽大學?”有的街坊不太清楚,“不會比清華、複旦還強吧?”

    “啊,聽說是搞軍事的,也要高分才考得進去的。”有的鄰居似乎知道一些。

    “喲,還真在部隊工作哩,”有人從吳望霞中接過照片,一邊端詳,一邊發著感歎,“你看,這不穿著軍裝嗎,頂精神的。”。

    聽著這樣的議論,吳望霞不用說很是得意了。她指點著相片對眾人說道:“看見沒,肩章上的一杠兩星是中尉,是連級幹部的標誌。”

    “麻家媽媽,你也好福氣喲。”看著吳望霞投向四周、明顯著是覓尋迴應的眼光,衙後街的居民們鮮有不明事理的,於是便有那不吝溢美的人送起了恭喜。隻是,真正了解內情的人卻在心裏生出了冷笑:這是麻芳離家七年後寄迴來的第二封信。這不僅是因為麻家的成分是資本家,女兒既然進了部隊,肯定要劃清界限,而且作為繼母的吳望霞過去待丈夫前妻的女兒很刻薄,雙方根本談不上母女之情。

    不用說,雖然時下又開始搞運動,但衙後街的喜事還是有的,而且隻要有喜事,這裏的居民們都會議論一番,分享當事者的快樂。隻是,令很多街坊沒有想到的是,喜事雖然有,大家公認的文化人岑華年的日子卻不太好過。盡管他素來相信一句話:身正不怕影子斜,可自打“四清”開展以來,城關鎮黨委尤其是駐鎮的“四清”工作隊就無視縣教育局的不同意見,楞要將他作為“四不清”的審查對象,不僅工作要繼續幹,而且還要沒完沒了地接受工作隊員們咄咄逼人的談話,甚至懷疑他有經濟問題,調了不少人來查賬,搞得一段時間內,學校不少教職員工不敢主動和他搭腔,尤其是過去無話都要找話講的羊瓊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

    “華年,你沒事吧。”看著丈夫話一天比一天少,鄭文淑很有點擔心。

    “沒事。”岑華年安慰著妻子。

    看著丈夫勉顏為笑,鄭文淑知道他是在寬慰自己,由是很有點心疼。她想了想,對他說到:“要不,你就向組織上提出,這個校長不做了,省得人家老是惦記著。”

    “我早就向縣教育局和鎮黨委提出過,但他們一直不同意,也不曉得他們是怎麽想的。”聽著妻子的建議,岑華年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在那些了解他的友人看來,他之所以隻要遇上政治運動便會被揉搓一頓,全因為出身不好,以及有“海外關係”,但隻有他自己清楚,除了這些原因之外,還有一個推手,那就是副校長姚顯賢。此人雖然不懂業務,可仗著自己是學校黨支部書記,很不服氣頭銜上的那個“副”字,總是想將它置換掉。說實在的,他早就不想幹這個校長了,多次給領導說過,可是每隔三年,縣教育局總是會給他送來一紙縣人委的任命書,弄得他不知如何是好。對這所小學,他充滿了感情,這不僅是為著它是自己父親耗盡半生心血和全部家業建起來的,而且為著荔川縣尤其是衙後街不少人都是在它這裏發蒙、成長的。說它延續了古代縣學和民國貧民學校的教育傳統,一點都不誇張。人們常說衙後街是荔川縣城的文脈所在,在他看來,它才是衙後街的文脈所在。隻是,當人民政權剛一建立,他將它無償捐獻出去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再也談不上與它息息相關,更談不上把握它的命運了,哪怕他此後一直擔任校長。不獨如此,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命運也越來越不能由自己把握。

    “華年,看誰來了?”

    這個星期日,就在他坐在屋內的書桌邊,非常苦惱地修改著已修改過數次的思想檢查,以滿足工作組“要深挖思想根源,徹底向組織交心”的要求時,鄭文淑在院內唿喚起來。

    誰來了?岑華年覺得有點奇怪了:敏感時期,還有誰會來探視他這個被工作隊宣布為“審查對象”的人。可還未等他站起身來時,一個熟悉的聲音便傳了過來——

    “華年兄,是我。”

    “哎呀,是什麽風把你吹來了。”岑華年一見來者是自己的總角之交沈家嚴,不由得十分高興了。

    “什麽風,想你了唄。”沈家嚴走過來握住岑華年的手,用力地搖了搖。

    “我也頂想你的。”岑華年一邊說著,一邊將剛才坐著的靠背椅讓給朋友。

    “你在寫什麽?”沈家嚴放下手中的提袋,坐下來,瞥了一眼岑華年鋪在書桌上的稿紙,“思想檢查?”

    坐在桌邊方凳上的岑華年苦笑了一下。

    沈家嚴凝望著他,似乎想說什麽,但又許久沒有吱聲。好一會後,方說道:“你這迴的事情,我早已知道了。”

    “你怎麽知道的?”岑華年覺得有點奇怪。

    “上官正告訴我的。”

    上官正,他怎麽知道?岑華年覺得不可思議了。自從上次文淑帶著新銳在他家投宿至今,兩家又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聯係了,而且除了牛厚懷,他在荔川縣似乎沒有什麽熟人。

    啊,對了,是牛厚懷告訴他的。一想到牛厚懷,岑華年馬上便意識到了上官正以何會知道自己這檔事。打從自己被工作組宣布為審查對象起,這位女婿就再也沒來過家,有時候在街上遇見鄭文淑,亦非常冷淡,簡單說上兩句便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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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年,這迴的事,你用不著犯愁,要我看,不過像以前那樣,又走一迴過場,沒什麽大不了的。”看著岑華年眉眼不展,沈家嚴勸慰道。

    “我也是這樣想的。”鄭文淑剛好給客人端來沏好的茶,聽他這樣說,便插了句嘴。

    “我知道自己沒犯什麽錯誤,可每次都要被無緣無故地折騰一番,很不舒服。”岑華年道出心裏話。

    “這事攤在誰的頭上都不舒服,可怎麽辦,指望那些整你的人發善心?不可能的,終歸隻能自己解脫。”沈家嚴繼續勸慰道,“你看我,不也有過煩心事嗎,可我覺得自己現在活得並不比別人差。”

    也是,聽老友這樣說,岑華年覺得有道理,不由得輕鬆了若許。今日沈家嚴一進門,他就明白了老友的來意,心裏很是感動。他知道,老友的日子一度很不好過,隻不過不是為政治,而是為了妻小。用沈家嚴自己的話說,不是外患,而是內憂。

    其實,沈家嚴原先的日子還是過得的:在清江市疾控中心做著一份收入不多不少的工作,養了兩個非常聽話的兒女,尤其是妻子,容貌不說百裏挑一,迴頭率亦是很高的。可就是這個女人,在和沈家嚴安安穩穩過了十餘年之後,突然和單位新來的頭頭發生了苟且之事,而且鬧得沸沸揚揚、盡人皆知。驟遇這樣的事變,沈家嚴可謂痛苦至極。他想不通,妻子和他走到一起雖是友人介紹的,但結婚後一直相親相愛,怎麽就忍心使他蒙受此種傷害。不過,沈家嚴就是沈家嚴,痛定思痛之後,他毅然決然地和她分了手,任是她怎樣愧悔,兒女怎樣央求也不改變自己的決定,就是麵對岑華年、上官正等老友的勸說亦不為之所動。分手的時候,他堅持兒女由自己監護,至於原由,表麵上是為了妻子沒有累贅,便於再嫁,私底下卻是認為她品德不好,會妨礙孩子的健康成長。

    “老沈,今天中飯喝一杯?”鄭文淑在灶間忙活一陣後走了進來。她知道他有這個嗜好,雖然量不大。

    “你家有酒?這可是稀罕事啊。”沈家嚴聞言,有所探詢地望著她。他知道岑華年平素不飲酒的。

    “哦,去年老岑生日時慧敏拿過來兩瓶葡萄酒,說是喝一點可以軟化血管。”

    “慧敏好孝心,可我喝不慣果酒。”沈家嚴笑笑,低頭從隨身攜來的袋子中摸出一瓶二兩半裝的清江大曲,“還是這個過癮。”

    “你可真是,到我家,怎麽帶了酒還要帶菜?”看著沈家嚴除酒外又掏出了一包鹵香牛肉,鄭文淑覺得他有點見外了。

    “這個好下酒,”沈家嚴笑嘻嘻地說道,並向著岑華年逗樂似的擠了擠眼睛“順手在街上買的,你們別介意。”

    看著他那樣子,岑華年有點忍俊不禁了。他很感激沈家嚴對自己的探望,由是覺得友人的情誼是那麽可貴。

    “哦,這裏還有一聽西湖龍井,是孝敬伯母的。”沈家嚴順手從袋子中又掏出一聽茶葉,放在岑華年的書桌上。

    “你看你,來聊聊就是了,還帶什麽禮物?”岑華年知道龍井很貴的,不過意了。

    “不是特買的,是在杭州工作的侄兒迴來探親送我的。”沈家嚴擺了擺手,“你知道我不會品茶,擱我那兒也糟蹋了,這叫什麽來著——啊,對了,叫暴殄天物。”

    “你呀!”岑華年一時間不知說什麽好了。

    “你們再聊一會兒,飯菜一會便好。”鄭文淑見狀,轉身向灶間走去。可就在這時,院外想起了一串自行車鈴聲,跟著便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衙後街二十五號鄭文淑,信件!”

    我的信?鄭文淑聞聲,連忙向院門口走去。

    果然,一封厚厚的來信由老劉遞到了她的手上。

    “星期天都要麻煩你,真不好意思,”鄭文淑接過信,感謝道,“要不進來喝杯茶,歇歇腳?”

    “不了,我袋裏的這些信今天上午都要送出去,以後得空再跟岑校長拉呱吧。”老劉嘻嘻地笑著,蹬上車子駛了開去。

    “那行。”鄭文淑目送著老劉遠去,然後低頭看了看信封。這一看不打緊,眼睛頓時為之一亮,口裏更是向著屋內叫起來:“老岑,是務實的來信——哦,還有相片。”她發現信封背麵寫著“內有相片,請勿折疊”的字樣。

    “是嗎?”岑華年聞言,立起身來,從快步走進房中的鄭文淑手裏接過信件。果然,筆跡是務實的,隻不過寄出地址不是複旦大學,而是華東某地駐軍。

    這孩子,怎麽去部隊了?岑華年有點不解了。他急急地拆開信封,取出寫得滿滿的信紙看起來。看過一氣,方才弄明白:兒子此刻不在學校,是因為有關部門認為,大學生應當執行中央有關指示,學工學農學軍。故此安排他們下連隊當兵鍛煉一個季度。當這小子寄出這封信的時候,已和同學們一道在部隊呆了近一個月了。

    看罷信,再端詳務實的戎裝相片,岑華年發現,兒子似乎瘦了些,但精氣神好得很,那在連隊榮譽室內的持槍擺拍,已有了兵的意味,盡管從表情到身形仍有著很重的學生氣。

    他將信件和照片遞給鄭文淑,一陣功夫後又從她手中接過來遞給一直注望著他的沈家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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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家嚴十分莊重地接過了務實的來信。盡管他和岑華年是多年的好朋友,但還是覺得這是對方對自己最大的信任。他先是仔細端詳務實的相片,繼之是認真地閱讀務實給父母親的匯報,一邊看,一邊不斷頷首,直至最終細心地將信件疊好,連同相片一起交還給岑華年。

    岑華年手中拿著兒子的相片和來信,眼睛卻望著老友。

    “華年兄,有子如此,夫複何求?”迎視著岑華年有所探詢的目光,沈家嚴聲音不大但卻非常肯定地說道。

    是麽?聽老友這樣說,岑華年非常愉快也非常激動了。那一刻間,他突然覺得輕鬆了許多,甚至有一種一掃“四清”運動以來所背上的精神重負的感覺。他想,就算扣我一頂“四不清”的帽子,又能怎地?大不了不能教書了,隻要務實、新銳有出息,自己的進退是無所謂的。想起務實,他不由得又想到了新銳。自進一中後,這孩子的學習可謂突飛猛進,不僅每周托同學帶迴的各科周末測驗的成績單差不多都是滿分,而且在學校舉辦的多項大賽中都獲得了好名次,真使人高興。想當年自己沒有機會多讀一點書,現在假子女之身實現這一夙願,也不虧了。

    “開飯了。”岑華年遐想間,鄭文淑已在堂屋裏安好了餐桌,一邊上菜,一邊招唿著二人。看著岑華年和沈家嚴一番交談後情緒好了不少,她很是高興。

    “這麽精致,今天又可以大飽口福了。”沈家嚴走到桌邊坐下,麵對鄭文淑操持出的菜肴,眼裏欣賞著,口中讚歎道。

    “幾樣小菜,不成敬意。”岑華年謙遜著。

    “可不能這樣說,”沈家嚴不能同意了,“不是我恭維,哪怕再普通的食材,經嫂夫人的妙手一調理,都是味道非常的。”

    “老沈你太抬舉我了,”聽著來客誇獎,鄭文淑很是受用。她拿過杯子,給他斟上了大半杯清江大曲,並順手給岑華年倒上了小半杯紅葡萄酒。

    沈家嚴端起了酒杯,剛送至唇邊,便放了下來:“伯母和麗敏呢?我今天一進門就沒有看見她們。”

    “這一陣子牛厚懷在外出差,今天一大早,她們就被慧敏接過去了。”鄭文淑說道。

    原來如此,沈家嚴點了點頭,可就在他再次將酒杯端起來時,又停住了。

    岑華年和鄭文淑知道他還有話要說。

    看著老友夫妻都在等著自己開口,沈家嚴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了。

    “你盡管說。”岑華年笑道。

    “啊,是這樣,”支吾一會,沈家嚴方開口說道:“我這次來,想請你給寫幾幅字。”

    “寫字?”

    “是。”話說出口後,沈家嚴反倒坦然了,“華年兄,書法我雖然不會,但看還是會看的。依我說,現在很多以書名家的人其實寫得還不如你。我要乘著你眼力腕力都還好,給寫幾幅字掛在家裏,讓別人看看我也有一個很有本事的朋友。”

    “唉呀,家嚴你這話真叫我承受不起了。”聽老友這樣說,岑華年覺得很有點不好意思了。不過,他最終還是高興地答應了對方提出的要求,因為他知道,老友是通過這種方式,表達對他的肯定和支持。他因此說道:“你既然覺得我的字還可以,這陣過後,我就認真練練,給你寫幾幅。”

    “好,喝酒。”聽著這話,沈家嚴高興得一拍大腿。他端起酒杯和岑華年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頭一仰,一大口酒就進了喉嚨。

    “吃菜,吃菜,別太喝猛了。”鄭文淑連忙給他的碗裏奉上幾箸菜。

    “好好,恭敬不如從命。”沈家嚴嗬嗬地笑了。

    午餐進行得很愉快,從頭到尾,談笑之聲不曾停歇。餐畢又喝了一會茶後,沈家嚴辭別主人,奔清江市家中而去。

    站在巷道口,望著老友搖搖擺擺、漸行漸遠的壯實背影,岑華年很有些感慨了。他很慶幸自己有這個老友,無論是老母住院,還是慧敏生產,每每在節骨眼上,都能得到他的幫助。今天他來,明顯著是寬慰自己,提醒自己不要太憂鬱,這也隻有他才想得到。

    “華年!”看著沈家嚴走後許久丈夫還站在那裏出神,鄭文淑叫了他一聲。剛忙完灶間的活,她又織開了毛衣。

    “有事?”岑華年相跟著她走進屋內。

    “我也是事多忘了,昨天新銳托這周迴家的同學給送了份學校的通知,我放在你書桌上的書裏了。”

    是麽?岑華年翻了一下書桌上的書籍。果然,裏邊夾著一封發自荔川一中的通知。

    “說什麽來著?”鄭文淑問道。

    岑華年看著信件沒有吱聲。

    鄭文淑有點疑惑了。她走過去,從丈夫手中接過信件,剛看了兩行,便明白了:這是一份催繳寄宿費的通知。

    岑華年有點無奈了:務實在複旦讀書,隻申請到每月三元的三等助學金,新銳在一中就讀,學雜費加上寄宿費,一期是五十四元,而且隻能分兩次交納。自己一個月隻有五十二塊五毛的工資,即便加上文淑的十來塊錢,亦不過六十餘元,可除了夫妻二人的生活,還要供養老母親和小女兒,此外,小女兒讀書也要用錢。真難為了文淑,不知這些年她是怎麽盤算過來的。

    “還是我去邀個會,我們拿第一輪,以後逐月去還。”鄭文淑將通知放在桌上,望著岑華年。

    也隻能如此了,看著妻子商量的眼神,岑華年無語地點了點頭。眼盯著她手中正織著的毛衣,他心情很是複雜。他不知道這件毛衣的主人是誰,可他知道,妻子為織毛衣沒少耗精力,可織一件最多也隻能換得二、三元錢。人們常說“男兒無妻家無主,女兒無夫身無靠”,自家呢?文淑明顯著是一個好當家,可自己是她最可靠的靠山嗎?一想到成家以來文淑不僅沒有跟著自己過上一天舒心的日子,相反還要因為他時不時被政治運動衝擊而擔驚受怕,他就覺得欠了她許多,心裏難以自安。

    岑華年此刻在想什麽,鄭文淑不得而知。但她曉得,此刻的他心情肯定不是那麽好。對此,她沒有問,也不打算問,隻是走過去,一手托住正織著的毛衣,一手握住他的手,輕輕地搖了搖。

    岑華年自然知道妻子是什麽意思,但仍然沒有吱聲,隻是在妻子仰頭向他時,方輕輕地籲了口氣。

    人們都道知子莫若父,可在自家,則是知夫莫若妻啊!岑華年感慨著。一想到鄭文淑對自己和這個家庭的付出,他就覺得,自己當年聽從父親的安排,選擇她作為終身伴侶有多麽正確,盡管她那時幾乎不被所有與聞此事的友人看好,就是自己的老母親,一開始亦不是那麽讚成。

    就在此時,窗外屋簷下的燕子窩裏,兩隻新產的雛鳥叫了起來。聽那急促而又歡快的聲音,大概是媽媽迴來哺食了。

    聽著鳥兒的叫聲,岑華年的心中一動。就在這一刻間,他突然覺得,自己和妻子就像哺食的燕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為著雛鳥,隻是不知道孩子們今後能否順利成長。盡管他們天資都還可以,學習也很努力,可就自家那比別人要差許多的政治條件,尤其是一個接一個的政治運動,還真不好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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