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鄭文淑攜岑新銳到上官正家投宿,是她這些年來第一次在家之外的地方過夜。可她沒有想到,她為兒子奔忙,她的好友江一貞亦沒有閑著。就在她帶著新銳去荔川一中報到的這天,剛剛吃過早飯,江一貞便跑到房管會去找喬大興,請他務必派人,給盲人鞠半仙修理垮了的灶台,待到喬大興將泥工派定後,又急急忙忙趕迴居委會,配合新參加工作的小趙,給特困居民發放鎮上撥下的救濟款。

    “她江大媽,救濟款是在這兒領嗎?”看著站在辦公室門口的她,接到通知後陸續前來的婆婆姥姥問道。

    “對,就是這,上了花名冊的人都在小趙這兒排隊,一個個來。”江一貞一邊答應著,一邊提醒年紀大的居民小心跨門檻上台階,提防摔著。南方的天氣潮濕,院中天井的條石邊長著薄薄的一層青苔,滑溜得很。

    “江組長,還真搭幫你和閔主任啊,”看到江一貞不斷招唿眾人,從小趙那裏領到救濟款的居民走過來,對她說道,“要不,我們怎能得到這筆錢。”

    “搭幫我們什麽?這是政府給的錢。”江一貞覺得自己承受不起街坊們的感激,“要說感謝,那得感謝政府。”

    可不!聞聽這話,院子內已領到錢和正排著隊的居民們都表示讚成。但還是有人堅持自己的看法:“那還得你們向上頭反映呀。”

    聽著這話,江一貞心裏很高興,盡管口裏一直謙虛著。當然,她也知道,這些說話的人當中,有的是真心實意表達自己的感覺,有的不過是隨口一說。都是老熟人了,誰不知道誰呀。可就在她看著辦公室外排著的隊伍在延長,想走進去提醒小趙加快點動作的時候,一個粗魯的聲音從身後傳了過來——

    “閃開點,讓我看看,到底哪些人在領錢,怎麽就你們有,我沒有!”

    這誰呀?聽著充滿火氣的話語,平素不太出門的婆婆姥姥們有點詫異了。隻有站在門口的江一貞和屋內的小趙一聽就知道,發牢騷的是街上的閑散勞動力魏五六。

    “站過去點,別擋著道。”魏五六人已走進了院子,嘴裏仍嚷嚷著。

    “魏五六,你要幹什麽?”看著魏五六橫蠻的行狀,江一貞皺起了眉頭。盡管對方與衙後街另兩個混混周八斤、秦得利一道被居民視為最難纏的“三大刺頭”,可她卻沒拿他當迴事。

    “幹什麽,你沒聽清楚嗎?”看到居委會辦公室門口的江一貞緊盯著自己,臉上透現的分明是蔑視的神情,又看著室內排著隊的街坊們一個個在花名冊上簽字摁手印,從小趙手中接過點好的鈔票,魏五六的眼睛都在冒火了,隻是為著對方是令自己多少有所顧忌的居民組長,方降低了些聲調。

    “我當然聽清楚了,”看著他那死皮賴臉的樣子,江一貞知道他又犯渾了。但她卻不怕他,因此不無譏諷地說道:“你是說,她們在領錢,你也要領。”

    “對,對,就是這迴事。”魏五六不是笨人,一聽對方那話就知道在奚落自己。隻是他的臉皮向來就厚的很,再加上對於救濟款這類事具懷的一直是爭得到就是財,掙不到也沒損失的心理,故此氣咻咻地說道:“我是說,困難救濟這麽多人有,偏我就沒有,這不明擺著是欺負我嗎!”

    什麽,欺負你?你不欺負別人就謝天謝地了!聽著魏五六混不吝的話語,屋內正發著錢的小趙忍不住抬起頭,很不以為然地瞥了已來到辦公室門邊的他一眼。不過,她沒有吱聲。她知道,盡管對方是個胡攪蠻纏的主,但閔主任和江大媽能治他,偏巧後者就在現場,用不著自己開口。

    果然,沒等魏五六繼續嚷嚷,江一貞便迎了上去:“你說你該領救濟款,有什麽理由?”

    “我困難。”魏五六大言不慚地說道。他說的是那樣順口,好像他是全衙後街最窮的人。

    “你是比榮德韶家困難,還是比施壽保家困難?”聽著這話,江一貞覺得好笑又好氣了。她逼視著他,冷冷地說道。

    “這——”麵對江一貞的詰問,魏五六無言以對了。的確,江一貞說的榮德韶和施壽保都是衙後街最困難的居民戶。不僅兒女多、負擔重,而且家裏還有常年生病的老人,自己怎麽也比他們好過。

    麵對魏五六的窘樣,院子內的人們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們雖然沒有出聲,但心裏卻很解氣。本也是,這小子三十郎當歲,沒有疾病,完全可以自食其力,尤其是單身一個,照老話講,是一人吃飽,全家吃好,可他居然毫不臉紅地說自己困難。如果事情真像他說的那樣,那衙後街的居民都是困難人了。不過,她們都知道他是個不講道理的人,故此隻在心裏腹誹一番,不敢公開懟他。現在看到江一貞的反詰戳到他的軟肋,令他動彈不得,心中不用說非常痛快。正是因此,此刻的她們不獨舒心得很,有的還想繼續看他的笑話。

    魏五六不是蠢人。街坊們雖然沒有出聲,但她們的神情卻被他看在了眼裏。他很惱火,但又無法發作,畢竟她們沒有說他什麽。不過,他從來就是一個慣於無理取鬧的家夥。盡管江一貞的迴答令他很是尷尬,可就是不甘心。在他看來,困難救濟是天上掉下的餡餅,落在誰的頭上就是誰的,不吃白不吃。故此擰著脖子,朝著江一貞氣哼哼地說道:“那黃福生呢?他也像榮德韶、施壽保他們那樣困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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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沒見黃福生的媽最近住院開刀麽?”聽著這話,江一貞真有點來氣了,“不是街坊們湊錢,她那個手術都做不了,隻能在家裏等死。怎麽,你也有意見?”

    麵對江一貞的質問,魏五六再次無話可說了。隻是他仍不死心,情急之下,一句話脫口而出:“那秦得利呢,他怎麽也有救濟?”

    “秦得利,秦得利不是你的鐵哥們嗎?我看你,還有周八斤幾個,平時黏糊得那麽緊,怎麽這時候與他也杠上了,敢情你們平時那關係都是假的?”魏五六在與江一貞對話時,小趙一直沒有吭聲。此刻聽到這裏,實在忍不住了,抬起頭來刺了他一下。

    小趙說著這話的時候,語氣很是平和,就像她平素給人的印象一樣。可由於話說到了要害處,一下子將魏五六頂在了牆壁上,令他那張瘦條臉生生憋了個通紅。

    看著魏五六這副窘態,江一貞別說有多痛快了。她想,還真看不出,小趙這胖胖的小女子平常斯斯文文,像個麵團一樣,真要說起狠話來,一點也不含糊。就在她還想就秦得利說幾句,以反擊他時,一個威嚴的聲音從院子中間傳了過來——

    “魏五六,你扯上秦得利有用嗎?你隻看見他領了幾塊錢,怎麽沒看見他兒多母苦?莫不成這錢不給他給你?”

    閔主任迴來了!

    聽著屋外的說話聲,小趙抬起身來,透過玻窗向屋外望了望。

    果然,衙後街居委會主任閔蘭珍,一個精明幹練的中年女人由大門外走了進來。

    看到她,剛才還氣咻咻的魏五六頓時傻眼了。此時的他,踽立在一群婆婆姥姥邊上,啞口無言,顯得很是狼狽。

    “一個大老爺們,有空閑工夫在這兒和困難戶爭食,怎麽不抓緊時間去外麵找活幹?”來到魏五六麵前,閔蘭珍毫不客氣地說道。

    麵對閔蘭珍的詰問,魏五六無言以對,雖然很是惱怒,卻再不敢耍橫,甚至與對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對視一下的底氣都沒有,囁嚅一陣後,最終黑著臉,悄悄地朝居委會大院外溜去。

    “你停一下。”看著他那萎靡的樣子,閔蘭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喚了一聲。

    聽到主任叫自己,魏五六雖心有不願,但還是停住腳步,不無狐疑地轉過身來。

    “你前天是不是動了院內的影壁?”閔蘭珍問道

    聞聽此話,魏五六心中很不是滋味了,心想這不是小題大做嗎?故此說道:“我隻是搬了幾塊磚頭。”

    “那也不行。”閔蘭珍很是嚴肅。

    “那影壁不是早就塌了多半嗎?”魏五六不服氣地反問道。

    “可它是文物,縣裏一再交待,住戶隻能保護,不得損壞。”

    聽著這話,魏五六無言了。對於主任的責問,他很不痛快,但又反駁不得,因為衙後街的人都知道,縣上很看重這裏的房子,住戶搬進來時房管會都曾交代過要留心,不能損壞。想到這裏,他粗著喉嚨說道:“我下迴注意,行了吧。”說著,耷拉著頭,疾疾地朝院外走去。

    看著這情景,院子裏的婆婆姥姥們先是寂靜無聲,繼之很是興奮了。在她們看來,魏五六這小子就是欠治,最能治他的就是閔主任。

    “會開完了?”江一貞見狀,朝著主任迎了上去。

    “完了。”閔蘭珍看了眼一邊指點著困難戶在花名冊上摁手印,一邊向自己微笑著的小趙,簡短地迴答著。剛才進院時,一聽見那熟悉的嚷嚷聲,她就知道是誰又在這裏搗亂了,故此再次展現了一下自己的主任權威。

    “閔主任,你有事要和江組長談吧?我這就讓你。”小趙看了看花名冊上所剩不多的未領款者。

    “你就在這,別出了差錯就行。”閔蘭珍向她擺了擺手,轉身對江一貞說道:“我們到後邊去。”

    江一貞知道她有話要對自己講,跟著她走了過去。

    “有兩件事,跟你說一下。”走到後院天井處,閔蘭珍停了下來。

    江一貞靜靜地看著她

    “上麵給我們衙後街安置了一個人,過幾天就到。”

    “什麽人?”一聽是上麵安置的,有經驗的江一貞馬上意識到來者不是一般的遷移居民。

    看到江一貞後怕的樣子,閔蘭珍好氣又好笑了。不過,她也沒再說什麽,隻是頓了頓,壓低聲音說道:“啊,還有件事也要先和你通下氣。”

    “什麽事?”看到主任嚴肅的神態,江一貞知道她有重要事情要講。

    閔蘭珍朝前院看了一下,小聲地說:“又要搞運動了。”

    “你在想什麽?”看著老夥計好長時間沒有吱聲,閔蘭珍關心地問道。

    “啊,沒有什麽。”被主任一問,江一貞迴過神來.

    閔蘭珍先是點了點頭,繼之又搖了搖頭,“你是不知道,有些人聽說這個消息,眼睛都大了。那樣子,活像撿了個大元寶一樣。莫非他從中能得到什麽好處?”

    有這樣的人?聽著這話,江一貞不能相信了。

    “你不信?”看著江一貞打著問號的臉龐,閔蘭珍嘿然了。對這種情況,她原先也不相信,可今天上午開會的情景仍在她的眼前,令她無法無視。

    這天吃過早飯,閔蘭珍按頭天接到的通知那樣去鎮上開會。到後發現參會的人很多,有鎮裏各個機關的負責人,各街道的主任、書記,還有駐鎮各機構的領導。她剛在靠邊上的位置上坐下來,還沒來得及和前後左右的人打招唿,一個頭小身矮、五官幾乎擠在一起的男人便走過來,一屁股坐在了她前邊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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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不是人民小學的支部書記姚顯賢嗎?閔蘭珍一抬頭,便認出了對方。

    姚顯賢沒有迴頭,而是一來便同著自己邊上的參會者說開了話,熱鬧得很。

    八點,會議準時開始。主要議程是鎮黨高官講話,傳達上麵就很快就要開展的運動所打的招唿。

    由於會議內容重要,主持人又特別強調了紀律,會場裏非常安靜。大家都在記錄,所能聽到的除了書記極其嚴肅的講話聲外,再就是筆尖和筆記本摩擦發出的“嚓嚓”聲。

    由於不常用筆,記了一會,閔蘭珍覺得手指有點酸脹,便停下筆,下意識地抬了下頭。可就在這一刻間,她發現前排的姚顯賢不僅記得用心,眼睛還放著光,一看就非常興奮。

    這怎麽迴事,什麽事情值得如此亢奮?看看周圍的參會者要麽冷峻要麽沉重的臉色,再打量姚顯賢那分明非常渴望,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閔蘭珍很是不能理解了。可令她怎麽也沒有想到的是,也就在此時,姚顯賢突然扭過頭來,那向四下探視的眼光無意中與她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怎麽這樣?閔蘭珍不意姚顯賢會突然迴頭,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了。不過,她畢竟參加工作有年,而且與不少幹部打過交道,多少有點經驗,故此很快便安下心來,甚至向著對方微微地點了點頭。

    姚顯賢本是隨意迴頭,根本沒想到會有人注意到自己的神情,現見得閔蘭珍望著自己,不由得也衝她點了點頭。

    他知道她是衙後街居委會的主任,很有點能力,經常因衙後街治理得不錯受到鎮上的表揚。隻是盡管如此,卻還是認為她對自己來說不足與論。

    在他看來,這位居委會主任畢竟是女流之輩,做的又是與婆婆姥姥打交道的工作,不是真正有水平的人。

    想到這裏,他收起剛剛露出的些許微笑,將頭扭了迴去,再次將注意力投注在主席台上的鎮黨高官身上。

    看著姚顯賢又一次露出興奮的神情,閔蘭珍不由得搖了搖頭。她實在想不出,有什麽值如此高興。

    ……

    “閔主任,想什麽啦?”看到閔蘭珍好一會沒吱聲,江一貞有點奇怪了。

    “啊,我在想,人民小學那個書記怎麽那樣迫不及待。”看著江一貞有所探尋的眼光,閔蘭珍迴答道。

    “你是說那個叫姚顯賢的人嗎?”江一貞問道。

    “對。”

    “他呀,簡直是個怪物。”江一貞不提則已,一提便沒好氣。

    “為什麽?”這迴輪到閔蘭珍問江一貞了。

    “為什麽?還不是想嫉妒岑校長,想自己來當這個校長!”江一貞想都不想地說道。

    “他真這麽想?再說岑校長工作幹得不錯,人緣也頂好,能讓他隨便就給掀下台。”聽著這話,閔蘭珍難以相信了。街道與學校雖說各有所屬,但相互間斷不了因孩子的緣故打交道,故此對於學校的情況她自認多少有所了解。

    “這人還不是欺負岑校長是個老實人。”

    聽著這話,閔蘭珍默然了。她知道,除了這些,還有很多其他因素。

    但閔蘭珍知道,這些話是不能對江一貞說的,因為她和鄭文淑是要好的朋友,真要說了,傳到鄭文淑耳裏,是會使她受刺激的。想到這裏,又看到小趙已做完工作,走出辦公室,朝著自己和江一貞招著手,便對江一貞說道:“別人的事我們管不著,還是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吧。”

    “也是。”江一貞知道自己雖然為朋友的丈夫擔心,但這種擔心是起不了什麽作用的,便將思緒拉迴來,隨著主任走進了小趙收拾好的辦公室。

    “鎮黨高官說了,我們居委會不是機關團體,所以這次沒有實際任務,隻要做好宣傳,讓大家知道是怎麽迴事就行了,最多也就是要那些婆婆姥姥幫助自己在單位上班做工的丈夫孩子提高覺悟、端正態度,正確對待。”進得屋來,閔蘭珍拿過小趙灌滿開水的暖水瓶,給自己和江一貞各倒上一杯水,然後一屁股坐在屬於自己的那把靠背椅上。

    “也是。”江一貞接過水杯,順勢坐在主任對麵的長凳上。

    “不過,有些事情我們還是要注意的,”閔蘭珍看著屋外還沒有散盡的婆婆姥姥,輕聲說道:“街上那幾個調皮搗蛋分子,像什麽周八斤、秦得利,還有剛才在這嚷嚷的魏五六,一定要好好地看住,不能讓他們乘著這個機會渾水摸魚。”

    聽主任這樣講,江一貞點了點頭,沒有吱聲。她能說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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