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時分,天氣有點悶熱。荔川縣郵電局的郵遞員老劉騎著他那輛滿載信函書報的飛鴿牌自行車,碾著麻石鋪成的巷道,不緊不慢地駛進了位於衙後街旁的人民小學校園。當他在門口跳下車,走過樹蔭下的傳達室時,側頭看了一下,室內牆壁上的掛鍾時針指著的是十六點三十分鍾。

    “今天是一九六三年八月十五日。”知道他這個習慣的校工老彭笑了,還特意補上了一句。

    麵對老彭善意的調侃,老劉也笑了,手中跟著按響了車龍頭上的鈴鐺。

    聽到熟悉的車鈴聲,正在小憩的教師們圍了上來。為著更好地開展新學期的工作,他們已集訓了一個星期。

    “對不起,今天沒有你們的書報信件,隻有一封給岑校長的通知書。”看著蜂擁而至的教師,老劉笑嘻嘻地說道。

    通知書,給校長的?教師們聞言,有點詫異了。但他們還未迴過神來,便聽得老劉的大嗓門衝著學校辦公室方向叫開來:“岑校長,買糖吃啊!”

    什麽事,要買糖吃?聞聽招唿,正在整理著集訓材料的人民小學校長岑華年停下手中的工作,從辦公室走出來。看到老劉喜笑顏開地舉著一封信向自己頻頻揮著手,他心中不由得一動:莫非是——

    果然,當他從老劉手中接過信函,拆開來時,發現裏麵裝著的的確是全家一直期盼著的高考錄取通知書。盡管這隻是一張很薄的紙片,但印在它上麵的“複旦大學”字樣還是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岑務實,他的長子,已被這所國內著名高校錄取了。

    看著企望已久的通知書,岑華年心中百感交集,一時間不知怎麽是好了。

    “校長的老大考上複旦大學了!”

    看著岑華年不無激動地看著通知書,不知誰叫了一聲,教師們立地圍上前來,尤其是年輕的女教師,咋咋唿唿地叫著鬧著。她們不由分說地從校長手中奪過通知書,爭相傳閱,並抒發著自己的感歎。要知道,對衙後街這個片區的居民來說,上大學雖已不算稀罕,但能夠考進名牌大學卻還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更何況這份通知書的主人是校長的長子。

    “校長,大喜事啊!”

    “務實可真給您爭了大光啦!”

    “謝謝,謝謝!”麵對同事們的祝賀,麵容清臒、身形偏瘦的岑華年甭說有多高興,由於激動和興奮,一時間竟有點手腳無措了。可也就在此時,他感覺到有人在輕輕地捅他的腰。迴頭一看,發現是老劉,這個憨厚而又不失精明的漢子正笑嘻嘻地向他伸著巴掌。

    “喲——看我!”岑華年拍了拍自己的腦門,順手向口袋中掏去,可掏了好一會,卻什麽都沒能掏出來。

    “別掏了。”看著他那微微有點發窘的狀態,一個輕柔的女聲從邊上傳過來,隨即,二張麵額五角的紙幣遞到了他手中。

    聽著說話聲,岑華年不用迴頭,就知道是六年級語文教師範韻。盡管這樣做在她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但他還是很感激。隻是此刻的他無暇多想,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從那白皙的手中接過錢,轉身遞給老劉。

    “啊,討喜歸討喜,這也多了點。”老劉見狀,有點不好意思了。他隻拿了五角錢,轉過身來對眾人說道:“走哇,跟我買糖去。”

    聽著老劉的吆喝,幾個年輕的教師嘻嘻哈哈地跟了上去。為著替岑華年高興,老劉不斷按著自行車上的鈴鐺,通向校門口小賣部的路上又響起了一連串悅耳的鈴聲。

    聽著鈴聲,望著眾人遠去的身影,尤其是看著好容易迴到手中的入學通知書,岑華年心中充滿了幸福感。至於他身邊的範韻,亦替他感到高興。在她的記憶裏,校長如此舒心的時候是不多的,倒是憂鬱的神色,總是若有若無地溢現在他細長的眼睛之中。

    “校長,已經到點了,你今天就早點迴家吧。”範韻輕聲說道。

    “是,是。”聽到老彭敲響了下班的鈴聲,又看到老師們從各自年級的辦公室內出來,走向樹蔭掩映下的校門,岑華年像小孩子一樣向範韻笑了笑。他小心翼翼地拿著通知書,轉身向辦公室走去,臨走時,對她說道:“明天還你錢。”

    “就五角錢,看您說的。”範韻拿著校長還給自己的五角紙幣,覺得他太認真了。

    “借的就是借的。”岑華年一邊說,一邊走進辦公室。他將通知書放進慣常使用的提包,收拾好桌上的什物,落下門鎖,然後向著距學校不遠的家中走去。今天是他為數不多的準點迴家,原因自然是要早一點將好消息告訴妻子鄭文淑。盡管此時的他心中高興得很,但遇見熟識的路人,還是照常打著招唿,盡量不使自己表現出與平素有什麽不同。隻是他沒有料到,他還在學校時,兒子岑務實的同學武正盛在他家中已呆了好一陣了。

    “岑伯伯好!”

    來岑家後,武正盛一直和鄭文淑說著話。此刻見到岑華年拎著提包走進家門,立地從所坐的凳子上恭敬地站起身來。

    “好,好。”岑華年微笑著點頭,示意他坐下來,不必那麽客氣。

    “岑伯伯,務實的通知來了嗎?”武正盛仍然站著,口裏更是急切地問道。

    “啊,來了,剛剛收到的。”岑華年將提包放在身邊的桌上,從裏麵掏出通知書遞給對方。走進家門的那一刻,他就看到了武正盛投向自己的焦急目光,知道對方正為自己的考試結果擔憂,不過,既然務實的入學通知書來了,也就用不著隱瞞,終不成怕刺激他就不說實話。

    接過務實的通知書,武正盛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看著看著,他的額上沁出了一層細汗。

    打量著武正盛明顯變化著的表情,岑華年知道,這個年輕人此刻的心情很複雜,自己當下要做的就是寬慰他,要他耐心等待一下,須知通知書的投遞總是有早有遲。可他剛剛接過武正盛遞還的通知書,還未開口,對方便一邊衝他們夫妻倆說了聲“岑伯伯、鄭媽媽,我迴去了”,一邊站起來,向著院門口急急地走去。

    “飯就要好了,吃過再走吧。”鄭文淑見狀,連忙挽留。

    “不了。”平日裏不止一次吃過岑家的飯,武正盛知道務實爸爸媽媽確是誠心留客,但此刻的他卻無有半點留下來的心情。

    “等一下。”岑華年見狀,叫了一聲。

    武正盛聞聲停了下來,有所疑問地迴過頭。

    岑華年從提包中拿出半包餅幹,走到他跟前,遞了過去:“帶著,路上墊一墊。”

    看著岑華年這一舉動,武正盛很是感動,但此刻的他已顧不上說什麽,接過餅幹,道了聲“謝謝”,便邁開步子,心急火燎地向著十多裏外自家所在的清溪公社奔去。

    “哎,都是高考給鬧的。”望著武正盛匆匆而去的背影,鄭文淑輕輕地歎了口氣。剛才她還擔心武正盛會餓肚子,現在有點餅幹墊著,多少會好些。說來也巧,那餅幹還是昨天她給丈夫放在提包裏的,蓋因為最近他胃裏老泛酸水,去醫院檢查又沒發現什麽問題,醫生說那就在發作時吃兩塊堿性餅幹,中和一下。

    聽著妻子的感慨,岑華年心中很有同感。不過在他看來,對務實、正盛這些孩子來說,高考固然不易,卻不能不參加;而要參加,就得承受煎熬,誰也不可能輕輕鬆鬆地就考上大學。

    但岑華年沒有想到,受高考影響的並不隻有務實的同學,而是還有很多與此沒有什麽關係的人。這不,前腳剛走了一個武正盛,後腳就來了一大群鄰居。他們已經知道了岑家的好消息,特來賀喜。這當中有不少是有孩子正在念書的,像巷口楊延玲的嫂子、隔壁大院縣工商聯的尚副主席夫婦、與岑華年同在一個學校教書的羊瓊華,等等。賀喜的人當中,寡居的晁嬸話最多,她的獨生女文一秀前兩年考上了臨省的醫學院,這使得她在上學的事情上頗有發言權。隻不知為什麽,她的叔伯妯娌、與她一同住在岑家後院的馬嬸卻未出現在人群中。

    “恭喜啊,岑校長!”胖墩墩的尚副主席滿臉堆笑,向岑華年連連拱著手。

    “複旦大學哩,”即將步入不惑之年的羊瓊華發著感歎,“這可不是一般人考得進去的喲!”

    “我們家延玲明年也要考試了,還不知咋迴事,”延玲的嫂子在道賀的時候想起了自己的小姑子,“若是像務實兄弟這樣就好了。”

    岑家所在的院子雖然較為寬敞,但由於來道賀的鄰居很多,故此一時間擠得滿滿的。大家議論紛紛,場麵熱鬧得很。隻是聊來聊去,除了認為岑務實聰明好學、岑華年夫婦教子有方外,說得最多的還是脈氣。大家一致認為,眾人所住的衙後街確乎是文脈所在,不然,這裏不會有那麽多學生伢子考上大學。

    “對,脈氣!”晁嬸頗為神秘地說道,“聽我爺爺說,他還是小孩的時候,風水先生就說過,這地方財運雖然不盛,文氣卻很旺,什麽東西都擋不住,除非世道大變。”

    “難怪一個接一個,每年都出大學生。”有人恍然有悟。

    “可財運差也不行啊,看看,咱們的收入也太少了點。”也有人為之惋惜。

    “不會老這樣的。”有人不同意了。

    “你怎麽知道?”眾人覺得這話說得有點不靠譜。三年自然災害雖然已過去數年,政府的“調整、鞏固、充實、提高”政策也頗見成效,但在衙後街,還是有不少失業的人。除了少數家庭,大多數人的日子都過得很緊巴。

    “我能知道什麽?是鞠半仙說的。”說話者語氣鑿鑿,“不過他也說了,好日子雖然終歸要來,還要看我們有沒有福氣,消不消受得了。”

    鞠半仙?聽著這話,大家互視了一下,無語了。他是衙後街一個無兒無女的盲人,盡管享受“五保”,卻不顧居委會的告誡,常悄悄地給街坊們算命打卦,賺取幾個零花錢。你說他是搞迷信吧,偏他有時說得很準,時間長了,這“半仙”的綽號便叫開了。

    “會有的,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靜場一會後,有人借用電影《列寧在十月》裏衛隊長瓦西裏的台詞自我調侃道。

    “對,隻要文氣在,不愁財運不來。”有人附和道,“那些考上大學的,家裏後來的日子不都好過許多了嗎?”

    可不!聽著這話,眾人皆以為然。

    街坊們剛一進院,岑華年就起身迎客,此後一直站在一旁,微笑著聽他們議論,盡管口中沒說什麽,心裏還是頗為讚成大家的說法。他讀過荔川縣誌,知道眾人居住的這個所在從明代開始,就是縣衙的後街,故稱衙後街;不獨如此,自彼時起,曆代的縣學都設在這裏,就是自己擔任校長的人民小學,亦坐落在縣學的原址之上。既如此,說它積聚了相當的文氣,還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不說過去出過很多大人物,像晉代囊螢夜讀的車武子、唐代大詩人倪群玉、清末民主革命家江一雄,等等,單是解放至今,這裏就出了不少大學生,如考進中山大學考古係的郝家書紙鋪老大郝治國、被南京工學院無線電係錄取的居委會閔主任的女兒蘇華,等等,就是打了半輩子豆腐、一個大字不識的曹順福,小女兒曹春英亦考上了哈爾濱工業大學,聽說學的還是保密專業。當然,更使他頗有成就感的,是他們的小學都是在人民小學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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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了,散了吧,”看著眾人議論了好一會,仍沒有散場的意思,身形高大、麵容俊爽的居民組長江一貞吆喝開了:“岑校長上了一天的課,也該休息了,有話大家夥明天再說吧。”

    “也是,也是。”眾人迴過神來,發現已到吃晚飯的時候了,於是便在再一次向岑華年、鄭文淑夫婦道過恭喜後,三三兩兩地散了開去。

    目送大家遠去的背影,滿心歡喜的岑家老小走進了自家堂屋。早在大夥熱烈議論之前,女主人鄭文淑便已做好了晚飯,見狀,便麻利地擺好桌椅,端上飯菜,招唿一家人坐攏來。為著慶賀長子的金榜題名,她還特地為丈夫斟了一杯紅葡萄酒。

    岑華年默默地看著鄭文淑操持著。盡管這些在他再熟悉不過,但心裏還是不無感動。說實話,自己就那麽點工資,要供給一家六口的生活,還有三個孩子上學,夠緊巴的了,不是妻子賢惠能幹,是很難維持的。

    “華年,你在想什麽呀?”看著岑華年站在那裏若有所思的模樣,鄭文淑有點不解了,“媽媽和伢兒們都在等著你啦。”

    哦,還真是,看著次子新銳和滿女麗敏甚至老母親都在望著自己,岑華年歉然一笑,坐到了飯桌前。不知從哪一代起,岑家就形成了一個規矩,吃飯時男主人不上桌,所有家庭成員都不會端碗舉筷。

    看到岑華年給岑老太奉上第一箸菜,全家人開動起來。

    “文淑,務實什麽時候迴來?”盡管岑家的習慣是餐飲時不言語,但岑老太是唯一的例外。她雖然扒了口飯,但覺得高中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喜信總是個遺憾,故此停住了手中的筷子。

    “就在這兩天吧。”坐在下首的鄭文淑恭敬地迴答著婆母。

    岑老太聞言,知道再問也白搭,複又吃開來。

    晚餐愉快地進行著。這固然與鄭文淑的廚藝有關,更重要的是岑務實接到了複旦大學的入學通知書。唯一的不足是作為當事者的他此刻應同學之邀,在臨縣遊曆,未能及時知道這個大好消息。

    一會兒工夫,晚飯吃完了。洗漱後,成員們各自打理開了自己的事情。岑華年照例要練幾幅字,次子岑新銳亦照例要在做完作業後在邊上觀看一陣。岑新銳之所以這樣做,不單是為著媽媽不止一次地對他說過,字是人的招牌,一定要寫好,而且為著他也喜歡書法,很早就想著自己能否像爸爸那樣寫得一手好字,被人家請去寫個對聯、標語什麽的。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小區巷道中孩子的嬉鬧聲亦漸漸消失,院子裏再現了慣常的靜謐,在屋內窗欞處透出的燈光的映射下,庭院內依稀可見的除了那棵挺拔的大樟樹外,就是院牆上異常茂密的爬山虎。

    鄭文淑在亮著十五瓦白熾燈泡的灶間麻利地清洗著餐具。長子考上複旦大學,令她非常激動和興奮。高興之際,竟不同尋常地輕聲哼起了電影《洪湖赤衛隊》的插曲。也就在此時,同在前院住著的鄰居馬嬸悄悄來到了她的身旁。

    “恭喜啊,務實媽!”

    “喔,謝謝。”鄭文淑聞聲迴過頭來,可還未及說什麽,便發現有點不對勁了:隨著道喜聲,對方將一個物件塞進了她的手中。

    “你這是——”鄭文淑猝不及防了。

    “一點心意。”馬嬸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這不可以的。”鄭文淑發現對方送來的原來是一支別致的自來水筆,馬上遞了迴去。她雖然看不懂上麵鐫刻的洋文,但知道它的價格肯定不菲。

    “有什麽不可以,我們不是相好的鄰居嗎?”馬嬸有點不以為然了,她使勁按住鄭文淑遞迴自來水筆的手,“再說,又不是給你和岑校長,是給務實的。”

    “務實也擔當不起啊。”鄭文淑覺得還是不能接受。

    “怎麽擔當不起?複旦大學,那可是一般人進不去的學校啊!”馬嬸自有她的道理,“再說,這筆是我那個跑得沒影的男人拉下的,在我又沒用,不正好給務實嗎?”

    “那——我就代務實謝過了。”幾番推讓,看著實在拗不過馬嬸的好意,鄭文淑隻好收下了這份濃濃的情誼。

    “務實媽,你的福氣真好啊!”看著鄭文淑收下了自己的賀禮,馬嬸很愉快。她注望著人到中年、身體略現富態的鄭文淑,羨慕地說道,“婆婆待見你,男人心疼你,孩子上進,一家人和和睦睦。”

    “承蒙你抬舉。”聞聽馬嬸這樣說,鄭文淑連忙表示感謝。說實在的,對馬嬸的恭賀,她很受用:話雖質樸,卻說到了點上。她覺得自己這輩子跟著岑華年還真值,盡管物質生活頗為清貧,但情感上卻很富足,而恰恰這一點,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的。

    “務實考上複旦大學,岑校長一定高興壞了。”馬嬸說道。

    “那確實,”鄭文淑瞧了瞧通向堂屋的自家房門,點點頭,但又說道,“隻是通知書來之前還一直擔心著哩。”

    “務實那麽會讀書,你們其實是不用擔心的。”馬嬸覺得岑家人在這件事上從一開始便可放寬心。

    “話雖是這樣說,但擔心是免不了的。”鄭文淑說著內心話。

    入夜已有時間了。這邊鄭文淑和馬嬸說著話,那邊臥室內,岑華年還在專心練著字。盡管妻子在灶間和馬嬸的說話聲斷斷續續地飄進了他的耳朵,但她們究竟說些什麽,他卻沒有聽清楚。由於心情愉快,這天晚上的字他寫得格外順手,以至按慣例練了三幅楷書外,又加寫了兩幅隸書。不過,在寫畢並叮囑新銳趕快上床睡覺之後,他覺得自己仍有什麽事情沒做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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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這是怎麽啦?岑華年有點不解了:就因為收到了務實的通知書?想到這,他不由得又從床頭櫃中取出務實的通知書端詳起來。

    也就在這時,收拾好廚間的鄭文淑推門走了進來,看著岑華年小心翼翼地捧著入學通知書,眼盯著一動不動,便打起趣來:“怎麽,還沒看夠?”她知道丈夫在兒子被複旦大學錄取這件事情上的感受和自己一樣,既興奮又激動。畢竟這是岑家的第一個大學生,是已故公公岑石磊當年最大的願望。

    “難道你能看夠?”岑華年抬起頭來,亦湊趣地迴了聲。可就在此時,一陣若無若有的爭吵聲從隔壁院子裏傳了過來。

    “好像是尚家。”鄭文淑走近靠向院牆的窗子,側耳聽了一陣。

    岑華年也聽出來了,但他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在衙後街,誰都知道尚副主席是個修養相當好的人,無論對家人還是對他人,都是溫良恭儉讓的,倒是他妻子孟大媽性子躁,間或發個小脾氣。

    “莫非是為了彩屏高考的事?”鄭文淑猜測著。

    要說,鄭文淑還真沒猜錯。幾乎在岑華年接到務實的錄取通知書的同時,尚副主席在工商聯也接到了寄給女兒尚彩屏的通知書,隻不過發出通知書的不是高校,而是地區招辦,至於原因,自然是沒有被錄取。

    “你這人可真有意思,自家女兒沒考上不知道發愁,卻趕著去隔壁給岑家道喜,”看到彩屏沒考上,孟大媽甭說多難受了,但她又不忍數落寶貝女兒,便將胸中的不快撒到了丈夫頭上:“難怪人人都說你是尊阿彌陀佛。”

    “那你說怎麽辦,隔壁大院住著,別的鄰居都去賀喜,我能不去?”聽著老婆的責難,坐在屋內角落處的尚副主席分辨著。他生得圓頭胖腹、喜眉善目,還真有點像佛經上說的無量壽佛的樣子。

    丈夫說的在理,孟大媽不好再講什麽,隻是心裏實在堵得慌,幾番思忖,到底忍不住,將話語轉向了女兒——

    “彩屏,你不是說考得還可以嗎,怎麽到頭來一個學校都沒錄,這到底咋迴事嘛?”

    耳聽媽媽詢問,本就被難過和失落籠罩著的尚彩屏心裏越發不好受。她想辯解,可一下子又不知說什麽。

    “咋迴事?平時學習欠努力唄。真要下功夫,就算比不過岑務實,也不至於現在這結果。”看著女兒懊喪而又抗拒的樣子,尚副主席任是脾氣再好,亦忍不住要嘟囔幾句。平時看著彩屏學習懈怠,他很想說兩句,隻是話剛一出口,便被老婆擋了迴去,弄到最後女兒是有恃無恐,沒把他的敦促當迴事。

    “誰沒有努力?我天天晚上做習題到十一、二點你們沒看見?”聽父親這樣講,尚彩屏不服氣了,“我之所以落得今天這個結果,還不是因為出身不好!”

    “話也不能這樣說,”聽著女兒這樣講,孟大媽這迴不能同意她的說法了。盡管由於夫家數代經營布匹,家資豐饒,解放後給劃了個資本家的成分,不可能不對兒女的前途產生影響,可丈夫不是荔川縣第一個公私合營的麽?不是被政府安排擔任了縣工商聯副主席麽?再說隔壁大院岑華年家的成分不也是資本家嗎?

    “我知道你會說什麽,”尚彩屏哼了聲,“可誰不知道工商聯的副主席是個沒有權力的虛職,什麽事都辦不成。”

    “那岑華年也不過是個小學校長呀!”孟大媽不能同意女兒的看法。

    “可人家學校辦得好,好多有頭有臉的人為了孩子入學都求著他哩。”尚彩屏覺得媽媽真不曉事,這一點都看不到。

    孟大媽無法反駁女兒的話語,屋內一下子陷入了沉默之中。由於電燈沒有全部打開,光線陰暗,屋內氣氛顯得很是壓抑。

    “怪什麽,隻能怪自己出身不好、命運不濟!”默然半晌之後,蜷坐在太師椅上的尚彩屏自哀自怨地歎了口長氣。

    “彩屏,你這是尤怨你爸啊。”聽著女兒這樣抱怨,又看著坐在一邊的丈夫臉色已很難看,孟大媽很是有點擔心了。

    尤怨一下又怎麽了?尚彩屏想,話既然說出了口,那就索性說到底,“我說的是事實!”

    “你——”聞聽此言,孟大媽這會真急了,她覺得彩屏的話太傷人了。可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就在她思忖著怎樣才能製止住女兒的時候,臉色發青的丈夫突然站起來,狠狠扇了自己二個耳光,然後拉開房門,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

    看到這種情況,尚彩屏和孟大媽駭然不已了,屋內一下子歸於了寂靜。好一陣後,尚彩屏終於忍不住綴泣起來。盡管她有意壓抑自己,但夜深人靜,哭聲還是傳了出去,不僅從臥室傳到堂屋,從堂屋傳到庭院,而且由庭院通過漏窗,傳到了一牆之隔的岑家院中……

    “華年,你聽,好像是彩屏在哭。”鄭文淑轉過身來低聲說道。

    “她是不是沒考上?”岑華年走過去,側耳聽了一氣,猜測道。

    “這——也許吧。”鄭文淑不太肯定。依她過去的印象,彩屏不單人長得漂亮,腦袋也是很開竅的,不至於沒書讀。

    “真要是那樣,就太可惜了。”岑華年不無同情地說道。默然一會後,有意換了一個話題:“你剛才在廚房裏和馬嬸說什麽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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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來給務實道賀的,還送了支鋼筆。”鄭文淑迴答道,順手將揣在兜裏的自來水筆拿出來遞給岑華年。

    “這哪是鋼筆,是金筆,康克令的。”岑華年接過來一看,有點吃驚,跟著神情便凝重起來,“這樣重的禮,我們可受不起啊。”對馬嬸,他和文淑其實了解並不多,隻知道她大名叫馬秀雲,是個家庭婦女。臨解放的時候,丈夫文國正,那個做過國民黨“國大”代表的中年男子帶著小老婆去了香港,而作為正室的她則因為他們唯一的孩子彼時病得不輕,在醫院裏住院而留了下來。原以為一家人隻是暫時分離,殊不知這一別就再沒能見麵。丈夫走後,馬秀雲和孩子靠什麽生活,一直是個謎。有人說她靠房租,有人說她靠積蓄,還有人說她男人沒斷過從香港給她匯款,但這些都沒有實證。作為她的鄰居,岑華年鄭文淑隻知她深居簡出,尤其是兒子因強奸罪被判刑後,更是沉默寡言,極少與他人來往。

    “那怎麽辦,總不能不接吧,”鄭文淑覺得有點為難,“真要這樣,馬嬸會傷心的,覺得我們看不起她。”

    “說的也是,”岑華年沉吟一會,說道,“以後找機會還上吧。”頓了頓,又補上一句:“知道不,這種牌子的筆過去一支要三個袁大頭呢。”

    是嗎?聽岑華年這樣講,鄭文淑此刻方知道馬秀雲送來的竟是這樣一份厚禮,不由得為自己冒然接受感到不安。還,一定要還,她從心底裏讚成丈夫的主意。但就在此刻,她看到岑華年一邊說著話,一邊將手伸向了放在枕邊的書籍。

    “都什麽時候了,還看書?”她有點不樂意了。

    “好好,睡覺,睡覺。”對來自妻子的意見,岑華年很少有不依的。他鄭重地收好務實的通知書,開始脫衣,隻是這樣做時,還是瞥了一眼昨天翻閱過的《隨園詩話》。

    鄭文淑合上門插好栓,看著丈夫已拉開薄薄的被子,仰臥在了床裏邊,便三兩下脫下外衣外褲,就勢躺在了他身邊。

    “怎麽,睡不著?”躺了一氣,她發現,丈夫雖然人睡下了,眼睛卻大睜著,似乎沒有睡意。

    “你說咱爸如還在世,知道務實考上了複旦,會怎麽想?”岑華年似乎沒有聽到妻子的話語,而是突然拉開了另一個話頭。

    “那還用說,肯定是高興得不得了。”鄭文淑不假思索地說道。

    聽著鄭文淑的迴答,眼望著帳頂的岑華年握住她長有繭子的手,撚了撚,有頃,方話語深沉地說:“看來咱爸當年的決定還是正確的。”

    可不?聽著丈夫的感歎,鄭文淑雖沒吱聲,卻很有同感。由於深受當年在荔川創辦貧民夜校的鎮守使賀龍的啟發和鼓勵,公公岑石磊毅然棄商辦學,一手創建了立民小學,不獨如此,他還一再告誡兩個兒子華年和延年,子孫一定要讀書,不能為生計早早踏入職場,現在看來這確乎是很有遠見的。依著他的意願,長子華年就讀師範並繼承他的事業,做了立民小學校長,由於治校有方,深受鄰裏尊敬,成為一方人望;次子延年學了機電工程,現在省城一家動力機廠擔任工程師。全家人日子固然過得較經商要清貧許多,但精神卻很充實。

    “哎,你說延玲這女孩怎麽樣?”默然片刻後,岑華年又問道。

    丈夫今天怎麽啦?東一句西一句的。鄭文淑有點不解了。可未等她迴答,岑華年又說道:“延玲是個好女孩,聰明勤奮,今後前途不可限量,隻可惜早早就沒了父母,”頓了頓,又說道:“好在哥哥嫂嫂待她不錯,一直支持她讀書,不然,再聰明勤奮也枉然!”

    聽著丈夫的感歎,鄭文淑在心裏泛起了共鳴。她知道,丈夫的感歎,都是兒子考取複旦大學引起的。為此,她的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務實如果沒有考上,而是像彩屏那樣,不知丈夫會怎樣。隻是這念頭剛一蹦出來,馬上便被她自己給否定了。她覺得自己的想法很荒唐:務實怎麽會考不上?他讀書那麽發狠,成績那麽好!

    妻子想著什麽,岑華年似乎不曾留意。腦袋像走馬燈一樣轉了幾個來迴後,他覺得有點倦了,便對鄭文淑說道:“夜深了,睡吧。”

    “好的。”鄭文淑轉過身子,拉了下帳邊的拉線開關。隨著“啪嗒”一聲,25瓦的電燈霎時熄滅,屋內立即沉入了黑暗之中。

    大夜深沉,夫妻間的交談止息了。漸漸地,彌漫在簡陋室內的隻有岑華年輕微的鼻息聲。當鄭文淑以為丈夫已經入睡,想悄悄調整一下蜷臥著的身姿時,岑華年卻突然朝她轉過身,伸手攬住了她柔軟的腰肢,溫情地停留在了她那微微凸起的小腹之上。盡管由於年齒日增,夫妻二人已沒了年輕時的火熱激情,但彼此對對方的摯愛卻有如陳年老酒,越久越醇。鄭文淑自然非常享受丈夫的愛撫。她習慣性地將後背朝丈夫懷內靠了靠,聽著他平穩低沉的鼻息聲,於不知不覺中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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