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怪?夏初七迷惑。


    “哪一個?”


    傻子頗為自得的樂著,為她解釋,“就是那個總穿紅紅衣服的,長得高高的,很好看的,會吃人的那個大妖怪。”


    原來是東方青玄?


    夏初七嘴角抽搐一下,差點沒笑出來。


    “誰告訴你他會吃人?”


    傻子思考一下,表qing永遠是那般嚴肅認真,卻傻裏傻氣,“他自家說的,他說他吃過好多人。”說罷見夏初七沒有反應,似是在走神,他兩條濃眉突地皺起,低低的聲音裏帶著困惑,還有一些緊張和不安,在冷寂了許久的空間裏,硬生生拖曳出一種別致的味道來。


    “糙兒,你可是不喜我來瞧你?”


    夏初七像是剛剛迴神兒來,“哦”了一聲,搖了搖頭,把傻子扶到窗前的南官椅上坐下,又叫鄭二寶上了茶和點心,這才拉了一個圓杌坐在他的身邊。


    “你出宮,他沒有阻止你?”


    “他?哪個?”


    “趙綿澤。”


    夏初七的聲音裏沒有qing緒,無波無瀾,也無悲無喜,可傻子卻像是敏感的察覺到了什麽,塞著一塊蘇合餅的嘴巴僵了一下,方才囫圇吞棗地把餅子咽下去,又是搖頭,又是點頭。


    “陛下原是不允我出宮的,他好久都不讓我出來了。但我說你生病了,要來瞧你,他就允了,還托我帶了好些吃的東西來。他還說,你若是吃著好,明兒他再差人送來。”


    夏初七靜靜的看著他。


    傻子也學會說陛下了,知道懼怕權勢了,甚至也學會撒謊騙人了。這世道,還有什麽是不能改變的呢?


    “糙兒……”


    傻子劈裏啪啦說了一大堆,見她不聲不響,頓時沒了樂子,皺眉看她一會,他若有所悟地拿過桌上的一塊小糕點,興致勃勃地遞到她的麵前,讓她也吃。可她卻渾然未覺,像是沒有聽見一般,望著牆壁發神。他愣了愣,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又大聲喊她,她方才迴過頭來,沖他一笑。


    “我不吃,你吃吧,都是為你準備的。”


    傻子覺得有些不對勁兒,沒有吃東西,而是又揚起厚實的大手,在她麵前一晃,“糙兒,你可是有哪裏不舒服?我這便去找禦醫來為你瞧病。”


    “禦醫?”夏初七笑著,聲音涼了一絲,“我自個兒都治不好的病,哪個禦醫能治?”


    “也是……”傻子嘟嘴,埋下頭去,那可憐巴巴的神qing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臉上再沒有初初入屋時歡喜的笑,“那可怎生是好?我是傻子,又不會治病。”


    他最不喜歡人家說他是傻子。


    可他總是為了逗她開心,說自己是傻子。


    夏初七抿著嘴巴,靜靜地看著傻子耷拉下的大腦袋上那一支綰髮的青玉簪,也不知想到了什麽,輕輕一笑。


    “傻子,一會我跟你入宮去。”


    傻子在楚茨院裏玩了一下午,吃了一肚子的湯湯水水,趕在皇城的宮門關閉之前從東華門入了宮。因他身份特殊,神智也有問題,不管他走在哪裏,都有著與旁人不一樣的待遇。比如,東華門的守城禁衛軍沒有讓他出示腰牌,更沒有查驗他身邊的人。所以,誰也沒有發現,在迴宮的時候,他的車駕邊上,穿了小太監服飾的“喜子”臉瘦了一些,個頭小了一些。


    那喬裝成喜子的小太監正是夏初七。


    雖是偷偷入宮,她卻並不膽怯。


    為什麽要喬裝打扮?那是她給趙綿澤的麵子。


    她沒有遲疑,入了東華門,卻沒有去東宮,而是由傻子陪同著,徑直去了那晚遭受火焚的延chun宮舊址。


    荒無人煙的延chun宮廢墟上,焦黑一片,沒有燒化的梁木橫七豎八的撐在夯土方磚上,在夜色裏觀去,尤為淒涼。那一晚上的濃煙早已熄滅,那一晚上的殺戮似乎也不曾存在,但立在這huáng昏時分幽冷的風口上,夏初七覺得鼻端似乎隱隱有一抹淡淡的血腥味兒。


    未散。血腥未散。


    “娘來了——”這句話她不知是對誰說的,一直望著空曠的天際。


    她不喜祭奠,但不得不來。


    今日是九月二十七,是小十九的百日。


    可她這個做娘的,除了生她那時,曾在緊張萬分的氣氛中瞥過一眼她小小的眉目,竟是沒有好好看過她。如今甚至連她的模樣兒也勾勒不出來。但即便無法想像,當她在定安侯府裏看到趙如娜收養的那個與小十九同樣大小的女嬰時,隻一眼心裏就很清楚——那不是她的小十九。


    母女血緣,天xing如此。


    靜靜地在廢墟前立了好久,她一動不動。


    唿唿的風中,隻有傻子在搓手。


    “糙兒,糙兒,你看什麽呢?”


    她沒有迴答,眼睛不動,身體不動,像一尊木雕,始終盯著廢墟的方向。


    “糙兒,你怎的了?那裏有什麽好看的嗎?”傻子快被她愁死了,手足無措的在她麵前晃來晃去,她終是反應過來。


    “沒什麽,我在想事qing。”


    她說這話時,朝他露出一抹淺笑。


    這笑容牽起她唇上的梨渦,不似qiáng裝,不似安撫,沒有失望,沒有痛心,簡單得就像他在清淩河邊找到她時那一笑,反倒把傻子驚得瞳孔一縮,愣住了。


    “糙兒,你莫不是中邪了吧?”


    夏初七掃他一眼,沒有迴答。隻自顧自往前幾步,蹲在一塊倒下的燒焦橫木前,從包袱裏翻出今兒特地帶入宮的香蠟紙錢。


    “糙兒,宮中不許燒東西……若不然,要挨板子的。”這些規矩有人教過他,看她如此,傻子嚇白了臉。


    夏初七仿若沒有聽見,把兩隻蠟燭和三隻高香點燃了cha在那燒焦的橫木之前,又開始一張又一張地撕下冥紙,點燃,讓它們在火化裏化成一隻隻的黑色蝴蝶,飛往天空。


    她重複著這些東西,一絲不苟。


    可是,她的臉上卻看不出半分悲戚。


    傻子終是放棄了勸服,走過去蹲在她的身邊兒,歪著一顆腦袋看她。


    “糙兒,你這是在做甚?”


    夏初七低著頭,沒有理會。


    傻子的頭歪得更厲害了,可任憑他怎麽詢問,她都似未覺,他撇了撇嘴巴,委屈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糙兒!”


    夏初七一驚,轉過頭來,狐疑地看著他。傻子撓了撓頭,又重複了一遍,她才抿了抿嘴,看著他道,“燒紙錢給一個人。”


    傻子腦袋一垂,“人拿紙錢有何用?”


    夏初七笑了笑:“她可以在yin間裏,買吃的,用的,玩的,買大馬,買房子,買汽車,買別墅,買她需要的一切。要是願意,也可以買一個漂亮的男人。”


    “糙兒……”傻子一臉愁苦地嘟囔,“我發誓,你說每一個字都有認真聽。可是為何好多字我都不明白?”


    “不明白多好,不明白就是福分。”夏初七望一眼廢墟,扭開頭去,不再理會傻子,隻專注的燒紙線。傻子又說了些什麽,她不知道,隻覺得耳邊上就像添了一隻蜜蜂,一直在“嗡嗡”不停。


    這時的天,黑得極早。


    不一會兒,夜幕便壓了下來。


    空寂的廢墟上沒有人,他兩個的影子在紙錢燒出的詭異火光裏,被拉得長長的。夏初七帶的紙錢有些多,不一會兒,就燒成了一堆小小的“黑塚”,一陣風chui來,chui得院中殘樹的枝條“嘩啦啦”作響,chui得“黑塚”上的紙錢隨風翻飛,如同在合奏一曲悲歌。


    “差不多了,迴吧!”


    夏初七扶著膝蓋,慢騰騰起身。


    可她還沒有站起,衣袖就被傻子拽住了。


    她不明所以,低頭看他。


    傻子似是有些緊張,微微耷拉腦袋,眼皮翻動著,不停朝她努了努嘴。她揚了揚眉頭,順著傻子指點的方向,迴頭看去。


    在他們身後不遠處,一個男人雕像般站著。


    他玉束髮冠,眉清目朗,一襲繡著五爪金龍的明huáng袍服在夜色下,仍是威嚴的天子顏色,看得人眼睛發刺。但他溫玉一般的表qing,卻似比她還要惆悵幾分。


    夏初七嘴皮微動,沒有發出聲音。


    “小七!”他遠遠喊了一聲。


    夏初七定定看著他,不吭聲,也沒反應。


    他微微一愕,眉頭輕皺,慢慢走近,一直走到她與傻子的身側才停下來。低頭看了看她沒有半分qing緒的麵孔,又瞄一眼地上還未燃盡的香蠟紙錢,自嘲一笑,望向傻子。


    “皇兄,可否容朕與她說兩句?”


    他說的是商量的話,用的卻不是商量的語氣。一個在帝王之位坐久的人,早已習慣了頤指氣使的態度,能夠這般平和地與趙綿洹說話已是不易。可傻子卻似是不明白個中qing由,他認真點了點頭,“好,你說吧。”


    遇到傻子,正常人隻能無奈。


    趙綿澤愕了一瞬,也隻剩一嘆。


    “皇兄,你先迴東宮可好?”


    傻子終是明白了,他是在攆自己離去,要單獨與糙兒說話。懼於趙綿澤的威嚴,他怯怯的點點頭,可想到糙兒,他又委屈地搖了搖頭,扯住她的胳膊,不肯離開。


    “你是不是會欺負我糙兒?”


    趙綿澤平視著他,溫和一笑,“朕保證,不會。”頓了一下,大抵見傻子緊張的防備著他的樣子有些可笑,他緊抿的唇角鬆開,笑了一聲,迴頭招手喚了何承安過來。


    “把毅懷王好好帶迴去安置,他若是不肯,往後他若再要去魏國公府,朕就不允了。不過,他若是肯乖乖迴去,隻要七小姐允許,他都可以去她府中頑耍。”


    “是,奴才領命。”


    何承安憋著笑,恭順施了禮,朝傻子攤了攤手,“殿下,奴才先送您迴去。請吧?”


    都說“打蛇打七寸”,很顯然,趙綿澤的話對於傻子來說,還是極有震懾作用的。這些日子,他早就煩死了整日被困在東宮的日子,可以去魏國公府更是求之不得。所以,見夏初七似乎並不害怕趙綿澤,他躊躇地扯了扯衣角,終是委屈地瞄著她,不再作聲地默默隨了何承安離去。


    偌大的廢墟上,冷風寥寥。


    夏初七與趙綿澤麵對麵站著,兩兩相望,相顧無言。好一會兒,在衣袍被風chui出所“噗噗”聲裏,趙綿澤率先開口,語氣溫和地問她。


    “此處風大,不如迴屋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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