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世事易變,如今……


    他麵前的綿澤,不再是當初的綿澤。


    他自己,也不再是以往的趙樽。


    心有觸動,他仍是麵不改色。


    “讓陛下掛念,臣實是想不起了。”


    看他一眼,趙綿澤垂了垂眸子,幽幽一嘆,“私下裏,十九皇叔不必如此稱唿我了。我兩個還像少時那般,您喚一聲綿澤吧。”


    趙樽深深看她一眼,微微含笑,聲音柔和不少,“今時不比往日,陛下已承繼大統,臣雖是長輩,也不敢不尊君上,更不敢直唿陛下的名諱。陛下若是找臣有事,直言便是。”


    趙綿澤端起茶蓋,喝了一口,溫和的笑。


    “十九皇叔,近來都在忙些什麽?”


    趙樽也笑了,就像彼此間從無芥蒂一般,拉著皇室的家常,“賦閑在府中,以備大婚。除此,養花種糙,弄魚逗鳥,吟詩作賦,若還有閑時,便讀一些古籍,以體聖意,倒也有些樂子。”


    趙綿澤微微一愣,朗聲大笑道,“十九皇叔多年征戰沙場,也難得有如此吟風弄月的時日,趁著皇嬸尚未過門,閑適一迴,本也是應當的。隻不過……”他頓了頓,突地話鋒一轉,“朕知十九皇叔雄才大略,當得國士無雙,若不為朕所用,實在可惜。”


    趙樽笑了笑,靜待他的下文。


    見他未吱聲,趙綿澤接著溫和一笑。


    “朕雖不忍十九皇叔勞累,但為了大晏社稷,還得請十九皇叔出山震虎。”


    ☆、第204章酒窖的秘密!


    趙樽淡然一笑,似是並無太大的意外。


    “陛下此言,臣不懂。”


    “天子之職,莫重擇相。”看一眼他略帶冷淡的麵孔,趙綿澤輕輕一嘆,輕描淡寫地道:“皇爺爺往昔曾教導朕,不論是理政還是做人,都務必要好好向皇十九叔學習,朕深以為然。隻如今外憂未平,內患又起,二皇叔與朕頗為離心,然朕偏生是一個侄輩。好些事qing,不便過逾……”


    頓一下,他忽地凝眸,盯了趙樽一眼,接著道:“故而,朕想讓十九皇叔為朕分憂,領正一品右宗正的差事,兼太子少師,替朕督導宗人府事宜,且平衡朝綱。”


    趙樽目光噙了一絲笑意。


    倒是一個好算計。


    一方麵,趙綿澤藉由大婚之事把他qiáng留在京中,若不派給他任何實職,難免會給眾臣或後世留下一種小肚ji腸、沒有為君氣魄的話柄。但是,若是讓他再掌天下兵馬,他自是忌憚不肯。於是,派給他一個宗人府右宗正這樣的正一品官銜,讓他分趙構的權,讓趙構忌憚於他,剛好一石二鳥,坐收漁翁之力。而太子太師名頭聽上去頗大,但這隻是一個沒有實權的虛銜,隻不過代表皇帝的恩賞而已,毫無作用。


    他父皇這個儲君人選其實真未選錯。


    趙綿澤屬實具備了為君者的種種度量和算計。


    “十九皇叔,意下如何?”見他未有答話,趙綿澤又問了一句,麵上帶著笑意,溫和有禮,語氣卻是步步緊bi。


    “陛下如此信任,臣敢不從命?”趙樽目光深了深,像是在思量他的話,又像是在考慮什麽,默了片刻,才淡淡道:“自古君為上,臣為下,臣應當為陛下分憂。”


    他這一番話說得聽上去義正辭嚴,卻淡薄若素,仿若未必真往心裏去,趙綿澤低低一笑,默了默,感激的一瞥。


    “十九皇叔高風亮節,果是賢臣大能之人。那此事,朕便拜託了。”


    “應當的。”趙樽眸中複雜,似笑非笑。


    二個人就著屋中宮燈,虛與委蛇地客套了好一會兒。趙綿澤仿若真是信任,毫不保留地與趙樽商討了許多朝務。與外憂之中,如高句國正在進行的內戰,如倭島的倭人時不時入海騷擾大晏平民,搶奪財物的隱憂,如韃靼部落兀良汗的興起,對北方邊陲的安定帶來的影響等等。


    趙樽知無不言,並不藏私。以古論今,不論治國還是平天下,皆一一給予他錦上添花,以盡身為人臣的本分。殿中時不時有朗聲笑語,二個的樣子看上去相談甚歡。可彼此心裏的結,卻越纏越緊。


    這樣坦然從容的趙樽,反倒讓趙綿澤摸不清他的底細。無可置疑,他是一隻猛虎,一隻深藏不露的山中猛虎。可自古一山不容二虎,他豈會容他與之並立於一個山頭?


    趙綿澤不信他忘了前塵。


    可他表現出來的種種,屬實像忘記了。


    一番相談下來,他的心裏是惶懼的。世上最可怕的事,不是你明知敵人有多狠,將會怎樣置你於死地。而是你根本不知敵人到底要做什麽……


    殿內燈火爍爍,殿外更聲梆梆。


    一番討論後,趙樽笑容淺淡,麵色平靜地道:“夜深了,陛下歇了吧,臣先退了。”


    “十九皇叔,且慢!”趙綿澤看他起身,突地一笑,留下他,喊了何承安進來,為他拿來一盒大內密製的治療頭風的藥劑,像是閑談一般,關心地詢問了幾句,終是輕笑著看向不遠處那一局棋。


    “前些日子,朕偶得一個死局,左思右想,實不得破,但朕素知十九皇叔在博弈之術上造詣頗深,想向十九皇叔討教討教。”


    趙樽目光順著他看向那棋枰上的局。


    目光深了深,他蹙眉略微沉思,笑意淺淺的走上前去,執起黑子,抬了片刻又放下,再執白子,片刻後再一次放下,涼聲道:“果然是一奇局。此局暗含九宮八卦之巧,蘊奇門遁甲之勢,處處風雲,盤根錯節,局勢龐大縝密,布局詭異莫測……”


    一番似驚似贊的描繪之後,他突的側眸,看向趙綿澤yin晴不定的臉,似有遺憾地笑道:“不知陛下哪裏偶得的局,太過jing巧,臣愚鈍,一時半會,亦思之不得。”


    聽他這般說,趙綿澤鬆緩了一口氣。


    夏楚曾對他說,這一死局,世上除了趙樽無人可破。他雖不知夏楚哪裏得來的棋局,可如今看趙樽亦是不能解,那壓抑了多日的qing緒,鬆快不少。


    他沒有告訴趙樽誰布的局,隻笑道:“十九皇叔過謙了,擺局者實乃當世高人,一時參悟不透也是有的。好在你我叔侄二人qing致相投,來日可慢慢細究。今兒夜深了,朕不便久留,十九皇叔自便。大婚之事,jiāo由禮部籌辦,您就莫勞心了。”


    趙樽也笑,“多謝陛下體恤,臣告退。”


    眼看他的背影就要出殿,趙綿澤突地喊住他,聲音幽然。


    “十九皇叔,你曾問過朕一句話……”


    他沒有說完,趙樽蹙了一下眉,停下腳步。


    “在皇祖母的坤寧宮外,你說,有所得,必有所失。魚與熊掌,從來都不可兼得,隻能選一個……”在搖曳的燈火裏,趙綿澤的麵孔忽明忽暗,考慮了好一會,才問,“皇叔還記得嗎?”


    “不記得。”趙樽迴過頭來,緩緩看著他,一雙銳眸在冷幽的燈火下,帶著一種森然的涼意,竟是令人不可直視。


    “這樣的話,不像臣說的。”


    輕“哦”一聲,趙綿澤笑問,“何意?”


    趙樽看著他,忽地展顏一笑。


    “男兒頂天立地,魚與熊掌,自然都要。”


    他說得隨意,淡然瀟灑,趙綿澤心裏一懼,也帶著笑,像與他討論的僅僅隻是風月qing事,而非江山與女人的選擇。


    “朕受教了。”


    趙樽佇足不動,身姿高冷,如在雲淡。


    “告辭!”


    正心殿裏燈火一直未滅。


    趙綿澤一人獨座良久,慢慢起身去推開了窗。今夜的天空一片漆黑,不見月色。更深了,這一個代表大晏至高權力的皇城,在夜幕下冷寂如水,一層淡淡的光暈,照不透那些宮闕樓台,紅牆碧瓦,徐徐的夜風裏,他覺得這一切都是那般的不真切。


    “孤家寡人。”


    四個字,他淡淡道來,又是一笑。


    怪不得皇帝都被叫著孤家寡人……


    除了他自己,身邊還有誰?


    何承安入殿,欠著身子走近他的身側,按照規矩端來一個放了宮中妃嬪的名牌的銀盤,呈在他麵前。


    “陛下,該翻牌子了。”


    趙綿澤迴頭,看著那銀盤,笑著揉了揉額頭,眸底流露出一抹厭煩,猛地一揮袖便把銀盤掀翻。


    “朕今晚去楚茨殿!”


    “陛下……?”何承安以為自己聽錯了,不得不硬著頭皮提醒一句,“自皇後娘娘離宮後,楚茨殿裏未有人居住。”


    “朕知。”


    趙綿澤已大步走在了前麵。


    踏著細碎的月光,他知道自己後悔了。


    為什麽為初就那般放她離開了呢?


    哪怕能見上她一麵,哪怕聽她損幾句,哪怕她日日都嘲笑他,又有何妨?她的話或許尖酸刻薄,可那些話,總比他日復一日聽得那些層出不窮的阿諛逢迎來得中聽吧?


    江山與女人,到底選哪一個。


    此時此刻,若有機會讓他選,他想:他會選她。


    這萬裏錦繡再繁華,卻困死了他的一生,如同一個jing巧繁複卻終身不得出的籠子。哪裏有與她快意江湖,輕歌牧馬自在快活?


    想到這個,他心裏一軟,進入楚茨殿的步子更輕。


    何承安懂事的點上了燭火。


    他一動不動的站在屏風邊上,想到她臨走前那一晚,她雙眉緊蹙的睡在chuáng裏,他就躺在chuáng邊上的樣子。


    她那會兒一臉都是不自在,像是恨不得把他攆走,偏生又害怕把他得罪了,一直qiáng忍著qing緒,那小臉上的表qing,時yin,時晴,時嗔,時怨,足有半個時辰,變幻不停,可哪怕嗬欠連天,她仍固執得不肯離去。


    他一直看著書,其實心思未在書上。


    由始至終,他都是瞄著她的。


    由始至終,他都在心猿意馬。


    可直到他láng狽地去淨房沐浴,心裏其實並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會bi迫她就範。說到底,他是不忍她痛苦的。


    他在chuáng沿上坐下來,拉過一角被子,蓋在腿上,就如那晚一般,拿一本書來,脊背輕靠在chuáng頭,在一抹燈火的幽光中,陷入了一個人的冥思。


    ~


    翌日上朝,趙綿澤當廷宣布了對趙樽的任命,擬定文書便授予官印。在滿朝文臣的詫異與注目中,趙樽隻是淺然一笑。他倒是從未想過,有生之年,還能做一迴文官。


    入了朝列,他與趙構虛托一番,便見蘭子安出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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