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上路時,於掌櫃已得知千尋要離隊,他讓夥計分出些幹糧、水囊和防身藥物器具來,打了個包袱遞給千尋。千尋道謝接過,看著眾人走盡,一迴頭,卻見李隨豫站在朝東的路邊等她。


    “你怎麽沒跟上去?”千尋走過去,李隨豫就勢接過她手中的包袱,背到身上,麵上笑得如沐春風。


    “我想跟你去看看雪山。”


    “看雪山?等天晴了,迴安城看不就好了?”千尋看著他無奈道。


    “遠遠眺望和置身其中,感覺是不一樣的。”李隨豫轉身在朝東的路上走了起來,千尋不得不跟了上去。


    “可雪線之上沒有路可走,隻能靠輕功縱躍上去。何況上麵空氣稀薄氣候寒冷,你穿的是夏衫,怎麽扛得住?”


    李隨豫頭也不迴地說道:“能走多高是多高,一生之中總需嚐試些沒做過的事,也算不枉此生。若真的不行,我也不會硬來。你且帶著我過去,絕不耽誤你的正事。”


    千尋暗歎一聲,幾乎是小跑著跟上他,卻不知這位少東家何故心血來潮。“怎麽不讓周楓跟著你?”李隨豫笑而不答,隻放慢了些腳步。


    兩人沿山脊向上行了兩個時辰,已幾乎置身低雲之中。向下望去,隻見綿延的山川如匍匐的巨獸,蒼翠的植被軟綢般覆蓋其上,遠處嶙峋的山脊雪痕交錯蔓延,如皎白的血脈。


    千尋深吸一口氣,肺腑沁涼,鼻間有淡淡雪意,輕輕嗬出,瞬間凝出了薄薄的水汽。搓了搓冰涼的手,捂在凍得發紅的耳朵上。她緩緩催動著沐風真氣,漸漸有了些暖意。迴頭看向李隨豫,見他雖麵上也有些凍得發紅,雙目中卻神采奕奕。她淡淡一笑,迴頭貪看著山川交錯。


    午時過後,四下已不見高樹,腳下是堅硬的岩石,岩石間稀稀落落的伸出些枯黃的蒿草,偶爾能見到幾棵紫紅色的鳳毛菊,岩石上蓋著薄薄的雪。壁照峰地勢陡峭,雪峰自山脈間高高聳起。兩人在山石間向上攀爬,越是向上,雪層越厚。因空氣稀薄,每隔一盞茶的功夫,就要停下休息。千尋隻覺心髒在胸腔中劇烈跳動,喘息也變得急促起來。


    李隨豫額上出了層薄汗,倒也不覺得多冷。他從包袱中拿出個水囊遞給千尋,在她身旁坐下。


    “你上次來是什麽時候?”


    千尋喝了水,遞還給他。他也不講究,直接就這水囊喝了一口。


    “三四年前吧。那時也是雪蓮的花期,我和師父一起來的。”千尋還有些喘。


    “那時候也要爬這麽久嗎?沒想到你這個大夫做得這般辛苦。”


    “上次來不是為了雪蓮,是來看日出的。”


    李隨豫訝然,雪山攀登不易,越靠近山峰便越兇險。竟會有人大老遠趕來登山,就為了看日出。


    隻聽千尋又道:“這次怕是看不到了,雲太厚,看著要下雨。上次是在懸影峰,比這裏還高出一些呢。”她忽迴頭看著李隨豫,眨了眨眼笑道:“上迴就花了一天一夜,腿一蹬就能躥上好幾丈,可不是我們這般一步一步地攀爬。”


    “你是為了帶我上去才這般費力的?”李隨豫頓時有些想笑,可麵上仍是吃驚的樣子。


    千尋看著他一向清雋溫和的臉上露出呆怔的神情,鼻頭也有些凍得發紅,一點被風吹散的碎雪沾在上麵尚未化開,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輕刮他的鼻梁,笑道:“可不是,不然我早上去了。”


    李隨豫伸手摸了摸鼻子,遮住了半張臉的手下,笑容已不可遏製地泛開。他很想告訴千尋,自己也能跟著她縱躍而上,可一開口就變成了“那你可要看牢我,別讓我摔了。”


    片刻後,兩人又向上攀去。


    入夜時,兩人在一處背風的山壁間休息。天黑之後,氣候愈發寒冷起來。千尋再次接過李隨豫遞來的水囊時,無意間碰到了他冰涼的手指。她索性握了上去,果然涼得徹底。於是放下水壺,度了些沐風真氣過去,不多久,他便恢複了溫熱。


    “你心髒跳得好快,有沒有覺得頭暈?”千尋原本捏著他的手掌,手指向上滑到他腕間,把了一會兒,隻覺他氣息有一瞬的紊亂。


    “咳,嗯,還好。”李隨豫深吸一口氣,腕間輕柔的觸感傳來,讓他仍舊心跳如鼓。


    “確實太冷了些,看來不能在此過夜了。”千尋鬆開手,沉思片刻,麵色有些凝重,道:“你在此等我,我上去找到雪蓮後便下來,今夜就得下去。”


    李隨豫暗道自己有些過了,見她已經起身,連忙拉了她的袖子,道:“我沒事,你看,已經不冷了。晚上太黑,你上去太危險了。”


    千尋輕拍他手背,讓他鬆手,輕輕一指四周密布的濃雲,道:“不冷也不行了。我已經聞到水汽了,今夜必會下雨。此時再不行動,到了明早必然上下不得。”說著,她身形一晃,已向上躍出。


    李隨豫急忙起身,雙目追著她騰躍的身影。她果然輕功了得,即使是在陡直的山壁上,仍身手敏捷迅疾,沒一會兒便成了皚皚白雪中的一個黑點。濃雲在山間堆積,李隨豫漸漸看不見她了。


    千尋對自己的身法,遠比醫術要自信得多。白謖從不強求她修習武藝,唯獨沐風心法和身法是嚴加督促的,隻因這兩樣都是保命的功夫。她相信,世間除了白謖,沒有一人能在輕功上勝她半籌。


    雪層厚的地方,地勢柔軟,原本是是最難以借力的地方,經她過處,卻連腳印都未留下。輕盈地躍起時,就像身體裏充滿了空氣般,隨時都能禦風翱翔。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她已靠近了峰頂。雪蓮生長在背陰的極寒之處,經三年雨雪,才孕育出藥效極為純淨的重瓣雪蓮。她又一次騰躍而起,忽自下而上刮來一陣陰風,不遠處的濃雲間亮起一道閃電,映照在雪麵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晃得她立即閉眼。


    簌簌之聲響起,方才那陣風激打在岩石上,抖落了一角的積雪。她輕輕騰挪,仍是被雪渣子吹了一臉,皮膚有些刺痛。她找到一處硬實的地方落腳,風中帶著似有還無的冷香,抬頭在昏暗的山岩間搜尋片刻,卻並未見到雪蓮的蹤跡。


    她隻好繼續向上,踏著被風吹散的細雪,將山陰處的岩石仔細搜尋了一遍,邊找邊向上騰躍,始終不見半片花瓣,連冷香也不見了蹤跡。烏雲密布,緊緊圍住了雪峰,又一道閃電亮起,照亮了山壁。千尋借著光亮掃視,腳下卻已沒有了可以停歇的地方。她又找了一盞茶的功夫,始終維持著躍起,落下,再躍起的動作。


    空中飄起了雨滴,吹在她的麵上,很快發梢就濕潤得滴出水來,濃重的水汽中愈發難以視物。她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繼續查找著山岩。雨越下越大,雷鳴翻滾。沾了水的雪濕滑起來,有的直接從岩石上滑落,留下一層薄冰。


    衣衫很快濕透,冷意鑽入皮膚,激得她腦仁作疼。因長時間維持著騰躍,一時有些真氣不濟,胸肺陰冷,空氣不足,不由咳了起來。


    又一股氣流從底下吹來,吹偏了她的重心,腳尖剛踏上冰層忽然打滑,她立即伸出手臂去抓山岩,不料雪層厚重,入手皆是鬆雪,完全借不到力,整個身子立時滑了下去。她連忙提氣,調整身形,足尖點出,卻沒有夠到山壁。下墜之勢愈發迅猛,她扭身翻轉,想要靠近山壁,不料肩肘處重重撞上了一塊凸起的山岩,疼得她全身僵直。不及迴護,她就勢抓住了山岩,腕間用力扭動,將身體向上撐起,足下用力一點,立時飛起落於石上。未等她站穩,又一股氣流襲來,她跌向山壁向下滾去。


    岩石交錯撞得她渾身都痛,隻是她已無暇它顧,勉力調整氣息,翻滾中看著四周的地形。忽然又聞到了冷香,她眯了眯眼迅疾出手,腰間拔出的薄刃匕首被拋擲出去,帶著細絲掛在一塊錐形凸石上,她捏著細絲另一端的玉韘借力一蕩,腕間刺痛,卻騰出了腳,順勢擺起時,雙腿夾住了凸石,終於穩住了身形,倒掛在山壁上。


    她重重地喘出了一口粗氣,暗罵一聲流年不利,渾身上下又冷又痛。想到李隨豫應該等了很久,這會兒早就遭了雨,隻能決定先下山崖,明日再想辦法。正要鬆開雙腿,眼角忽掃到了岩石背後的一點白影。她急忙迴頭仔細辨認,眼中漸漸露出了欣喜之色,雙腿一勾,將整個身體向上甩去,穩穩地坐到了凸石上。凸石背後的縫隙中,一朵重瓣雪蓮靜靜綻放。


    將雪蓮藏好後,她從凸石上躍下。悶雷滾滾從下方傳來,不知下一瞬的閃電會從何處劈來。隻是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停留在雪峰之上。疼痛從骨髓中溢出,肩肘處隱隱透出點血印。


    騰躍片刻後,千尋已覺得眼前發黑,腦中嗡嗡作響。她催動沐風真氣,卻重重地咳了起來。風雨吹來,帶著破碎的唿聲,遠遠的似有人在喚她。她極力堅持著,加快了下墜的速度,下一刻一道閃電劈來,重重激打在上方的山岩上,鳴雷瞬間包圍了四周。雷聲翻滾了許久,落下了許多碎冰碎雪,忽聽“格”的一聲脆響,千尋抬頭看去,隻見方才被劈中的岩石列出了一道口子,生生從山體上斷開,大片的岩石正緩緩滑下,眼看就要墜落。


    她忽想起了李隨豫就在下方,急忙喊道:“李隨豫,岩石要塌了,快找地方避開!”


    不等她喊完,山石已經墜了下來。她翻身避開一段距離,正要尋地方落腳觀望,不想碎雪越落越多,跟著整片雪層開始向下傾瀉。幾乎就在一息間,漫天的雪墜落下來,巨大的衝力將她卷入了崩雪之中翻滾而下。她頓覺喉頭腥甜,意識模糊起來。


    接近昏迷之際,忽有人一把攬住了她的腰,背脊貼上了寬厚溫熱的身體,熟悉的聲音從耳畔傳來。


    “阿尋,不要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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