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了安城後,車隊取道向北,在寬闊的官道上走了約莫三個時辰。途徑一片榆樹林後,便離了官道,開始爬山。初初是在一片丘林間行進,其後穿過了一道峽穀,道路在山間盤繞起來。


    千尋在車上睡了許久,隻在午間醒來過一次,吃了些幹糧,又被李隨豫請去頭車,講了會兒山中景色與典故。


    馬車晃得一久,千尋便打起了哈欠,一手支頭靠在窗下。李隨豫看著窗外落下一子,卻等了半天不見動靜。等迴過頭時,隻見千尋已低著頭睡著了。他看了看兩人下了一半的棋,黑子零星散布在棋盤上,全然不成陣勢。他的白子早已占了先機,隻是他並未急著收攏,留了幾處空檔。他無奈地一笑,抬手輕輕放下窗簾,從暗格中取出一個精致小巧的青鸞紋香鼎,燃起了安神的藥香。


    千尋這一覺睡得有些心疲,一個夢接著一個夢。


    初時她站在一處閣樓上,透過窗子看著後院假山,不久,有人從假山後麵出來,手裏捏了個小方盒子。她看著那人走至樓下,忽抬起頭向閣樓看來。千尋心驚,想要後退避開,卻一動不能動。她看著那人抬起頭,卻見到了一張魚的臉。大驚之下,她向後摔去,竟掉進了一個洞裏。


    四周漆黑一片,不知有什麽在嗡嗡作響。她急忙伸出手去,卻什麽都沒摸到,一抬腳就好像踩進了棉絮一般。她艱難地在洞裏走了許久,終於遠遠地看到了一處亮光。她奮力地追去,亮光卻仍離她遠遠的,無論怎麽跑,她始終沒能靠近那裏。


    跑了許久許久,她已累得筋疲力盡,慢慢地坐了下來,卻發現整個身子都在下陷。她急忙站起身,卻發現兩條腿已經完全陷了進去。不知哪裏出現了水聲,眼前的漆黑中出現了昏暗的光線,水已漫到了胸口處。她向開口喊人,張了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頭頂上方出現了一個暗影,她抬起頭去看,隻覺光芒刺眼,什麽都看不清。那人似乎在喊她,伸出了手臂要來拉她。她卻什麽都聽不清,周圍的水聲越來越大,水慢慢上升,漫過了她的脖子,朦朧間竟是鮮紅的一片。


    她驚得睜大了眼睛,看著鮮紅的血水漸漸沒過她的鼻子,然後是眼睛,最後整個人向水底沉去。昏暗的水中,所有的聲音都在瞬間被吞沒,周圍靜漠一片,千尋隻覺胸中悶得生疼。


    一張慘白的麵孔從遠處漸漸漂來,越飄越近。手臂和腿重得像是灌了鉛一般,她想要避開這張臉,卻怎麽也遊不起來。水溫越來越冷,指尖已經沒了隻覺。那張結了一層冰霜的臉靠了過來,兩隻枯骨般的爪子扣住了她的肩膀,深深紮進了肉裏,她卻完全感覺不到疼。那張臉無聲地笑了起來,越笑越猙獰。他忽抓著千尋狠狠沉了下去,她覺得厭惡起來,伸手要去推開那張臉。


    她拚命掙紮,原本凍僵的雙臂動了起來。那怪臉緊緊抓著她,她反手去扣他的雙臂,抬腿用力一蹬,身體就向後快速落下,終是擺脫了怪臉。迴身一看,竟發現自己仍在飛快地下墜,周邊已換成了一處懸崖,地麵越來越近,下墜的速度快得無法想象,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等著一切走向終結。下一刻,她緩緩睜開了眼,看到了米白色織錦貼成的車頂。


    過了許久,她才緩過神來。車外不遠處傳來了幾人說話的聲音,有些聽不真切。鼻尖隱隱浮動著雪鬆香的淡淡氣味。她動了動酸軟的手腳,支起身,看著身下的兩隻軟墊,卻想不起何時躺下的。再看向車中,竟是一人也不在,小幾上放著隻已冷下的香鼎。直到此刻她才想起,車已經停下了。


    用袖子擦了擦額上的汗,千尋隻覺身上有些黏膩。方才一夢,竟是濕透了裏麵的衣衫。重重吸了兩口氣,仍覺得胸中悶悶的有些鈍痛。她打起車簾,走了出去。


    李隨豫正在車前聽探路的武夫迴報,蕭寧淵也被請了過來。聽到車上動靜,他迴過頭,正見千尋從車上下來。他剛想開口請她過來,卻見她麵上蒼白,額上的發絲因沾了汗,淩亂地貼在皮膚上。她見了他,麵上露出個笑來,卻讓人覺不出多少生氣。他心中微沉,等她走近了,才淡淡一笑,轉頭向著蕭寧淵道:“如此這般,就隻能改道了。蕭兄說的那條路,周楓方才去探過了,說是可行。”說著,他又迴頭看了看千尋,道:“隻是今日要露宿了。”


    蕭寧淵也看到了千尋,隻是對她這副剛睡醒的模樣,多少有些詫異。他一點頭,說道:“露宿也無妨,江湖中人不拘這些,卻是要委屈下蘇公子了。”


    千尋見兩人看來,心下微微一轉,笑道:“露宿倒沒什麽,隻是怎麽要改道了?”


    李隨豫道:“周楓探路的時候,遇到了山道塌陷,留下的道路變窄了許多,車是過不去了。”


    千尋默然點頭。李隨豫又說道:“蕭兄曾在此處出入過幾次,還知道另一條山路。隻是需繞遠一些,多了半天的路程。”


    千尋又抬手擦了擦額上的汗,笑道:“半日也好,露宿也罷,隻要能吃上東西就行。”


    未等李隨豫開口,蕭寧淵已笑了出來。“再行兩個時辰,我們就能停下休息。到時候這山中野味,自然不會讓蘇公子失望。”


    日頭西落,迂迴的山間早早便不見了夕陽,蒼翠的山脊勾勒出一條長長的靛青色天空。趁著天色尚未完全暗下,車隊已趕至山腹的一處平地。隔著林木似能聽到流水淙淙,抬頭可見怪柏從高處的重岩中斜穿而出,形成交錯的剪影。


    兩名武夫很快捧了幹柴迴來,升起兩個火堆。蕭寧淵帶著陸鳴玉另兩名武夫向林木深處走去。


    千尋從溪邊汲了水迴來,借著火堆生起了一個藥爐,恰見李隨豫正坐在一旁的石頭上,看著她擺弄。她不由一笑,道:“還是你想得周到,竟連藥爐都備上了。”


    李隨豫一哂,道:“藥是我賣給你的,自是不好讓你拿了藥幹看的。”說著,他又看了看十步開外的俞琳琅等人,也正在火堆邊架藥爐。“何況那位是劉藥師出的診,若是因為喝不上藥好不了,他的招牌豈不砸得冤枉?”


    見阿淩從溪邊迴來,臉上還滴著水,千尋問道:“邈邈怎麽沒下來走動走動?”


    阿淩拿袖子擦了擦臉,跳上她身邊的一處高石坐下,兩腿懸在空中來迴晃著,說道:“我哪裏知道,我下來的時候,她還靠在車裏睡覺呢。”


    千尋看他臉上仍有些濕,便從袖中掏了塊素帕丟給他。“擦幹些,山裏晚間涼。”


    正說著,蕭寧淵等人已從林中出來,手上提了幾隻已經剝洗幹淨的野兔和雉雞。陸鳴玉找了幹淨的樹枝插上,架在火堆邊烤了起來。李隨豫的兩名武夫也收獲頗豐,卻是將插好的兩串野物交到了他手上,又自行去烤剩下的。


    眾人趕了一天的路,倒也不甚疲憊。天門派弟子圍著火堆,邊打趣俞琳琅,邊將烤好的野兔腿遞給她,嬉笑間好不熱鬧。連受了傷的聶尹也已經醒來,披著件外衣坐在火堆邊,聽師弟說了一遍兩日來發生的事情。


    千尋看著爐火有些出神,耳邊響起幾聲不大的銳鳴,阿淩不知從何處摘了兩片細葉,試著上次的遊戲。他試了一會兒,已能將聲音發實,來來迴迴卻控製不了音調,有些納悶地問道:“阿尋,我怎麽就弄不出你那樣的曲調呢?上次那首可好聽了。”


    千尋看著他,淡淡一笑,道:“你不如先將五音找到,等熟練了,自然就能奏出曲調了。”


    阿淩抓了抓腦袋,又琢磨起來。


    千尋轉過頭,卻見蕭寧淵正向她走來,臉上帶著笑,手裏握著的樹枝上插著一隻已烤熟的雉雞,晶亮的油脂從烤得焦黃的肉間低落,遠遠飄來勾人的香氣。他在她麵前停下,將樹枝遞了過來,笑道:“山間的野味自是別有一番風味,蘇公子嚐嚐。”


    未等她伸手,一個紅影掠至,劍影一閃,蕭寧淵手中的樹枝被切斷,滴油的雉雞被挑至空中,下一瞬,俞琳琅已落在不遠處,手裏捏了串著雉雞的半截樹枝,笑道:“大師兄怎麽偏心,將最肥的一隻給了旁人?”


    蕭寧淵有些無奈地看了看手裏的半截樹枝,見千尋有些心不在焉地撥弄著爐火,全沒理會俞琳琅挑釁的笑臉,不得不沉了臉,正要開口責備時,卻聽一人從身旁掠過,灰影一閃,撲向了俞琳琅。那灰影身材矮小,手裏握著根長樹枝,輕輕一挽,瞬間纏上了俞琳琅,卻正是方才坐在高處的阿淩。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斷龍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流玉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流玉齋並收藏斷龍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