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將盡,碧水湖畔的喧鬧之聲漸歇。遊湖的畫舫靠向柳堤上的碼頭,秀顏薄衫的仕女們笑語盈盈地登上馬車,峨冠博帶的士紳相互作揖道別。天間霞光一片,映得雲頭通紅。


    不遠處的柳蔭下,泊著一長尾船。頭戴鬥笠的艄公正坐在船尾抽著一杆旱煙,煙霧嫋嫋,煙鍋裏的青條明了又暗。窗前遮陽的薄綢上,繪著飛燕點水的圖樣。隨著柳堤上畫舫駛近時帶起的水紋,微不可見地上下浮動。有廬楊城裏來的士紳,見了那船頗有些詫異,略帶豔羨地多看了幾眼,上了馬車。


    霞光黯去,暮雲輕移。艄公們見已無遊人,撐船散去。堤上蟲鳴漸起,微風拂過,帶了些沁涼。長尾船上的艄公已抽完一鍋煙絲,望了望將要隱去的日頭,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噠噠的馬蹄響起,車輪碾過草叢驚起了一些飛蟲。一架馬車緩緩駛上柳堤,駕車的老頭輕拉韁繩停在船前。


    車上走下了一白衣少年人,五官俊雅,膚色白淨,眉眼間神色懶散,微微含笑地向那趕車的老頭道謝。車上一仆從模樣灰衣小童,呆呆地蹲在車板上,圓圓的雙眼盯著不高不矮的地麵。那少年付完車錢,抬手將他牽了下來。


    老頭瞥見了船簾上的飛燕點水圖,肅然起敬地向那少年一揖,趕車離去。


    千尋走到船前,捏著張黑色紙箋晃了晃,向那艄公喚道:“勞你久候啦!”說罷,也不等艄公來扶,輕輕一躍上了船,又將阿淩拉了上去。


    日已落下,西方的天際還留著紅紫的光彩。清泠的水聲隨船櫓起落,清脆的蛙聲忽遠忽近。亭亭的荷葉間,盛開的花朵嬌俏可人。


    行船約莫兩柱香的時間,荷葉漸密。層層圓葉延伸向遠處,有星星點點的燈火搖曳。


    小船穩穩地靠上了碼頭,一身著天青色綺羅,打扮莊麗的婦人已候在岸邊,身後跟著兩名眉目清秀的婢子,各執一柄鏤花燈籠。岸邊不遠處的一塊太湖石上,用行楷刻了“燕子塢”三字。


    “梅娘恭迎白先生。”婦人快步迎到船邊,恭敬地向船上一禮。卻見一少年人並一小童走了出來,頗為詫異,轉臉看向船尾的艄公。


    千尋不緊不慢地上了岸,點頭客氣地向婦人道:“梅坊主有禮。我姓蘇,奉家師白謖之命前來。”


    梅娘立即斂了訝色,側身做了個請的動作,歉然道:“蘇先生一路辛勞,已為您備下廂房。”


    燕子塢素有雅名,塢中女子能歌善舞,各懷絕技,卻不似一般教坊那樣廣納四方來客。據坊間傳言,坊主梅娘原是世族貴女,因家道中落,漂蕩在外。幸得貴人相助,留在了燕子塢教習琴棋書畫,因緣際會下接手教坊成了主人。坊中的女子皆為梅娘收容的孤女,經她悉心教導,各個姿容出眾,技藝嫻熟。為免受市井粗人騷擾,梅娘買下了燕子塢附近的水域,與畫舫艄公約法三章。從此,想入燕子塢者,須遞拜帖,以飛鴿約定訪期後,方有遊船接泊。


    有好事者流連此處,細數登臨燕子舫之人,才道每日入塢者不過十五人,皆為世族大夫、文壇俊傑,非風雅之士不可入。


    塢中燈火通明,移步換景,樓閣精致,芳草萋萋。行至假山石處,曲橋下流水清澈,溜圓的鵝卵石上,幾尾紅魚懸浮休憩,聞人聲靠近,忽擺尾遊開。不知何處亭台傳來琵琶低語,起起伏伏間隱有女子鸝聲般清脆的笑聲,引得千尋不自覺停下了腳步。


    “蘇先生若喜歡音律,梅娘稍後便讓人安排。”梅娘含笑,向從人使了個眼色,後者一躬身便利索地退開。


    “坊主客氣。”千尋莞爾,邁步跟上梅娘。


    須臾,一行人步至一片茂林修竹,經石階小徑通向一間院落,小巧的雙層樓閣置於其中,頂上複有一觀景亭台。院中小橋流水,石台沁涼,一派清幽。


    梅娘一路引至堂內,請千尋落座,已有婢子捧了蓮子茶來。


    梅娘陪坐,嗓音低宛地吩咐了幾句,轉頭向千尋道:“蘇先生,此處是燕子塢的幽篁居,是先生的休憩之所。梅娘已命人傳膳,先生可先行洗漱。”她又指了指候在堂下的一名綠衣婢女,“這是妙衣,負責幽篁居的起居。先生有事但可吩咐她去做。”


    千尋點點頭,向那婢女道了聲“有勞”。


    “想來今日先生有些困乏,梅娘明日再來。請先生自便,梅娘告辭。”她起身一禮,退了出去。


    ……


    入夜,姚恆帶著醉意在杏林中踱步。洗雨閣裏,素玉姑娘的琵琶已換了一首新曲。他加快了腳下的步伐,逃也似的穿出了林子。


    低頭一路急行,走出了好大一段,將那琵琶聲遠遠甩開,抬頭看時,已不知到了哪裏。他重重吐出一口氣,怔怔地站在原地,腦海裏如走馬燈般閃過謝煥之譏諷的神情和祁師妹委屈的淚眼。


    “阿恆這次可沾了懷止的光呢!先前他投了不知多少拜帖,燕子塢的信鴿卻是一隻都未收到。今日若是失了約,豈不怠慢佳人?”謝煥之總是漫不經心的拿話刺他。“幸好我讓懷止也投了拜帖。嘖嘖,信鴿隔日就來了。”


    祁師妹自見了謝煥之後,雙眼便未離過他。她向他求了墨寶,又是端茶又是斟酒。秦懷止問她習武之事,她便歡歡喜喜地講起了幼時與姚恆相識的過程,連爬樹掏鳥窩摔斷腿的事情都講了出來。


    秦懷止幾次打趣他,“你看祁姑娘總盯著你,必是對你有意。”


    謝煥之聽了卻輕嗤道,“不過是個不知禮數的丫頭,若不是你攛掇姚恆帶來,現下我也不必聽她幼時那些粗鄙的舊事。”


    晚間行酒令時,謝煥之令人折了一枝梔子,讓素玉隨意撥弦。弦停之時,梔子停在誰的手上,便要作詩,作不出就要罰酒三杯。祁師妹聽著新鮮,也要參加。卻不知怎的,十輪下來,她竟一人占了五次。第一次她勉強作了一首,謝煥之看後默不作聲地別開頭,秦懷止等人麵上笑得古怪,口上卻道“甚好”。此後四次,她見梔子停在上手,二話不說便抬頭灌酒,一連罰了十二杯,最後一杯還沒喝完,便伏在坐榻上吐了起來。


    謝煥之皺著眉頭拂袖離宴,師妹吐著吐著哭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師弟沈季昀見她不妥,起身追去。幾個同行的京中子弟大聲笑得前仰後合,全無風度。秦懷止喚了婢女進來清理席塌,又讓素玉換了曲子繼續宴樂。


    姚恆僵坐在榻上,袍下的拳頭緊緊攥起,胸口似壓著千斤的巨石。秦懷止喊了他幾聲,他起身說要更衣,便一路逃也似的跑了出來。


    月牙東升,蟲鳴喓喓。姚恆不知站了多久,忽覺右臉有些刺癢,抬手一模才知是被蚊蟲叮了。轉身要尋路迴去,卻早已沒了方向。


    ……


    千尋打了一個哈欠,感覺困意襲來。


    用完晚膳,她便躺在院裏石台上納涼。伶人邈邈將一首《漁舟唱晚》撫得逸趣橫生,眼角的淚痣襯得她目光盈盈,眼波如水。阿淩托腮坐在石桌邊,熱切地看著邈邈青蔥般的手指,靈活地勾撚琴弦。


    一曲彈罷,美人識趣詢問千尋是否就寢。千尋困倦地揉揉眼睛,點頭讓她離去。妙衣將她引之寢房,轉身欲帶阿淩去偏房。千尋道:“他睡外間,不必另外安置了。”妙衣躬身一禮,退了下去。


    幽篁居通風極好,夜風涼爽宜人,全無暑氣。屋裏早早焚了藥香驅蚊,氣味也不熏人。千尋沾枕即眠,睡得極為安穩。


    夜半,一陣急促的拍門聲將她驚醒。門外一女子焦急地喊道:“蘇先生!快醒醒,蘇先生!”


    千尋斂了衣衫起身應門,見梅娘站在門前。她鬢間發絲有些散亂,眉間神色焦灼,說了一聲“蘇先生,快隨我來”,一把抓了千尋的手臂就走。


    梅娘拉著千尋一路小跑地到了塢上的另一處碼頭,兩人上了一艘小舟,身材壯碩的艄公揮杆一撐,船便劃出了老遠。


    梅娘這才理了理衣襟,歉然地向千尋一禮,道:“望蘇先生恕妾身無禮,原想明日帶您過去的,不想突然就不好了。”千尋已猜到大概,點點頭道了“無妨”,靠在船艙裏閉目養神。


    船速比白日快了許多,行了一刻後,小舟靠上一處洲岸。梅娘喚了一聲“蘇先生”,匆忙下船。


    此處園景全不似燕子塢上風雅別致,林木被修剪得齊整得宜,路也修得筆直。一路全無停留地趕到了一座樓閣前,幾名佩劍的侍從守在門口。梅娘說了句“稍候”,越過侍從進入樓內。千尋眯眼打量著匾額上的“掬月樓”三字,字跡與“燕子塢”一致。


    很快,樓裏走出了一小侍,請千尋進去。千尋跟著他走到了一處昏暗的寬大臥室,梅娘正坐在垂了簾子的床邊輕聲說著什麽,簾子裏傳出幾聲低咳。她見了千尋,起身來迎。“請先生快替公子看看。”


    千尋站在那裏,卻沒有要過去的意思。梅娘詫異地看她,有些不解。簾子裏的人又咳了起來,這次厲害了些,似是牽動了哪裏的痛處,悶哼了一聲。梅娘急得叫道:“蘇先生!”


    千尋淡淡地看著她,依舊不動。


    床上的人咳得痛苦,許久才平複過來。隔了半晌,他沙啞地低聲道:“都出去”。


    瞪眼看著千尋的梅娘眼中含淚,聽了這話,開口動了動嘴唇,卻沒說什麽。帶著小侍退出了房間,合門前又狠狠剜了她一眼。


    等人都走了,床上的人仍舊沒有什麽動靜。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床簾忽然動了。一隻幹瘦的左手伸了出來,手裏握著一枚刻了魚紋的黑玉,燭光搖曳,魚紋竟像活了一般,輕輕一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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