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清商剛踏進禦書房時, 便覺得地暖燒得有些過頭了。臘月末的京城寒冬『潮』冷凍骨, 禦書房卻悶熱得像是盛夏光景,磕過頭挪上座椅的間歇, 就能讓人捂出一身汗來, 裏衣濕透黏膩地貼在背脊上, 不舒服。


    胡公公替趙清商將外袍脫下掛在一旁, 躬身退了出去,隻留下天子和趙清商兩個人。


    天子一身夾襖捂得嚴實,似乎並不覺得室內悶熱過了頭, 向著趙清商頗為慈愛地一笑, 指了指小幾上的芙蓉糕, 道:“禦膳房剛送來的, 嚐嚐。讓你等久了吧,胡德善竟也不知給你找個暖和點的地方待著。”


    趙清商道:“謝陛下, 胡公公沒凍著臣,禦花園裏的臘梅開了, 便宜了臣的鼻子。”


    天子笑道:“怪道你進來時,帶著一身的花香。說起禦花園, 朕倒是聽到動靜了,在鬧什麽?”


    “不過是幾個宮女嬉戲,讓嬤嬤罵了一通。”趙清商隨口道,看著小幾上的芙蓉糕卻始終沒動手。


    天子留意到了,道:“怎麽不吃?來朕這裏,怎麽拘束起來了?朕記得你小時候就愛吃這個, 有一迴永樂王妃帶你來見朕,你長得就像個糯米團子似的,圓溜溜的兩隻眼睛就黏在朕的一盤芙蓉糕上,連永樂王妃同你說話你都沒聽見。”


    趙清商淡淡一笑道:“讓陛下見笑了,臣當時年幼不懂事,不知這芙蓉糕裏摻著杏仁片,幸好有母妃看著,要是不慎誤食了,難免要吃苦頭。”


    天子聞言有些意外,道:“你現在連杏仁片都不能吃了?”


    趙清商道:“迴陛下,臣小時候就不能吃,不然就要渾身起疹子,高燒上好幾日。”


    天子眉頭微微一動,忽想起當年永樂王妃帶趙清商來過禦書房後又去了未央宮,聽說在未央宮裏同太後鬧得不大愉快,趙清商之後更是大病一場。據看診的太醫說,是小兒熱疹,不礙事,可現在看來,倒是沒那麽簡單。


    想到這裏,天子揚聲道:“胡德善,進來把芙蓉糕撤了,讓禦膳房送兩疊雲片糕和桃酥來,仔細了莫混進杏仁粉。”


    “陛下,不必如此麻煩。”


    “不麻煩,難得進京一趟來看看朕,難道朕連幾碟點心都能不舍得麽?三弟去得早,讓你從小就孤苦伶仃的沒個父親撐腰,朕是你二伯,理應代替你的父親照顧你,要不然三弟入夢都要怪罪朕的。”天子道。


    “不敢,臣叩謝陛下隆恩。”


    趙清商說著起身要對天子行禮,天子急忙抬手製止。


    “什麽陛下啊臣啊的,以後沒人的時候,你直接喚朕二伯,也不要這麽多禮數,當成自己人就好。”天子說這話時,覷了覷趙清商的麵『色』,見他始終低著頭,便索『性』自書桌後頭走了出來,扶了他一把,順道拍了拍他的上臂。


    天子這個舉動是真的紆尊了,除去君臣關係,趙清商到底還小他一輩。


    可趙清商抬起頭時,麵『色』一切如常,為稱唿的事又謝了次恩,語氣淡淡的,也不像是多高興。他心裏清楚,天子召他入宮絕不會是為了一表叔侄情誼,何況趙清商沒父沒母這麽多年,這個二伯要真想照顧他,便也不會由著他吃了這許多苦頭。可天子偏偏在這個時候想起了侄子,必然還有後文等著他。


    果然,天子終於說道:“黑樅林那事,朕聽老三說了,讓你受了委屈。”


    趙清商猜到了,趙沛一早就從大理寺趕到宮中麵聖,想必是已將狩奴案結案。可判書還沒下,天子卻把當日唯一的受害人召入宮中噓寒問暖,這是安撫之後打算大事化小的意思,畢竟狩奴案背後的主謀是天子極為寵愛的七皇子趙溶。


    趙清商道:“有二伯聖裁,清商定然受不了委屈。”


    這話是以虛打虛,天子沒試探出什麽,便接著道:“謝家那小子當真是膽大包天,讓他帶著禁軍守好北林苑,他倒好,明知黑樅林是個禁林,還要將你帶過去,真以為他當了個禁軍統領就能爬到親王頭上去了。”


    趙清商目光一閃,抬頭看向天子。這話言下之意,是要將黑樅林當成謝琰的一場惡作劇,所有的錯皆在謝琰身上,連狩奴都沒提。


    “陛下,謝統領當日與臣一同遭了賊人的襲擊,也虧得謝統領驍勇,保全了臣一命。”


    “哦?竟有此事?”天子麵不改『色』道,“看來那日賊人傷你,倒不是他有意為之,不過謝琰職責所在是要保你們每一個人的平安,隨隨便便就讓歹人混進了北林苑附近,那是他玩忽職守,該罰!”


    趙清商有些佩服天子這和稀泥的本事,狩奴成了混進來的刺客,謝琰代替趙溶成了罪魁禍首,欺負的就是趙清商不可能知道真相,大理寺查案封鎖了消息,牽連其中的趙溶和各大世更是不敢『亂』說話,真相如何,就看沛王的結案書,沛王為人世人皆知,更不會有人質疑沛王說了假話。如果天子有意改了這封結案書,那麽真相便由著天子說了。


    隻聽天子接著道:“革職是免不了了,最可恨的是,謝琰這小子恃寵而驕,仗著皇恩胡作非為,若是不給他點教訓,隻怕以後釀成大錯。朕打算打發他去西北吃吃苦頭,貶他做個百夫長,你覺著如何?”


    趙清商自然不能不滿,甚至還應該做出對天子感恩戴德的樣子,仿佛從頭到底這不過是樁孩子們鬧別扭的事,趙清商不過是在冬獵時受了些驚嚇,天子懲罰了欺負人的謝琰,所以就算完了。整件事隻要趙清商接受了天子的安撫,就不會有第二個人站出來討要公道或是真相,死去的狩奴無親無故,燒毀的黑樅林本就瘴氣叢生。天子今天請趙清商來,不過是設了個死局,無論趙清商知不知道真相,他都必須接受這個安排好的結果。


    於是,趙清商淡淡道:“聽憑陛下做主。”


    “當然,單單是罰謝琰還不夠,朕總覺得虧欠了你。十年前讓你迴了你父親的封地,可那裏天寒地凍的,哪裏就是養病的地方,朕想讓你開春後就留在京裏,謀個一官半職的,也不必太『操』勞。”


    “陛下,這……”


    “都說了叫二伯。”天子笑道。


    趙清商忙道:“二伯,清商體弱,不堪大用,平常也最煩管事,要真任職怕誤了陛下的大事。”


    “你急什麽?朕給你找的差事,保管你會滿意。”天子說著,從書案上抽出本折子來,抖開後轉向趙清商,“瞧瞧,這是什麽。”


    趙清商凝目看去,隻見折子裏落款寫著謝衍的名諱,大致意思是,兒子犯了滔天大罪,身為父親感到羞愧,為了避嫌暫辭大理寺卿一職,等候陛下的發落。


    “剛才禦花園裏那宮女偷了清和的簪子,哭哭啼啼地非說是主子賞賜,還說讓嬤嬤嫉妒了,連朕瞧著都像是真的,你倒好,三言兩語就將她給揭穿了。以前他們都說你這孩子能通鬼神,朕還不信,但這迴親眼見了才叫信服。見微知著,朕將大理寺交到你手上,就不怕會出冤案了。”


    趙清商聞言身子一震,原來禦花園裏的那一出根本就是天子給他出的考題。天子也並不在禦書房中午歇,而是找了個地方偷偷觀察亭台之中的他,而他竟全然未發現,細思極恐。


    趙清商不知天子怎麽想的,但他分明能感受到,天子說起見微知著時,語氣中絲毫沒有畏懼。天子根本不怕趙清商會看穿自己,那些奴才們沒見過多少世麵,三言兩語地一激就能『露』出破綻,可天子是身經百戰的,正因為他捉『摸』不透、高深莫測,才能將這個皇位牢牢占據,才能不讓任何人威脅到他。


    趙清商怔了一會兒,忽起身向著天子行禮道:“二伯,可否容清商想想。”


    天子也不『逼』他,和顏悅『色』道:“是該好好想想,京裏那些奴才狗眼看人低,往後躲不開要同他們打交道,如今朕給你撐腰,你大可放開手給他們點教訓。晉王乃是皇族血脈,不管世族還是北齋,都是蒙受皇恩才有的今天,豈能忘了君臣有別這麽簡單的道理。”


    正說著,忽聽外頭胡公公急匆匆地喊了聲“主子爺”。


    天子被他打斷,隻好道:“出什麽事了?”


    “迴主子話,奴才瞧見太後娘娘的儀仗往這邊來了,您瞧這……”


    天子看了眼趙清商,趙清商便開口告退,不料天子卻留住他,道:“不忙走,留著陪朕用晚膳。太後來便請個安吧,迴頭太後聽下人說你進了宮卻故意避著她,少不了心裏不痛快。”


    天子知道太後不喜歡趙清商,可正像他說得那樣,既然打算給趙清商撐腰了,總不能一來就讓他打退堂鼓吧,往後把人留京裏,也是少不得在太後眼皮子底下晃『蕩』,太後看自己麵子多少能留點分寸。


    這用意趙清商不是看不懂,卻想不通為什麽。天子好像真的打算扶持他,可扶持一個晉王能對天子有什麽好處?


    不一會兒,太後鑾駕到了禦書房外,天子尊孝道親自出來迎駕。屋裏炎炎如下,出來被風一吹便不由自主地咳嗽,本就穿著厚實的夾襖,這會兒披了更加厚實的貂裘,卻還是能見他扛不住外頭刺骨的冷風。


    趙清商心道,難不成陛下的身子竟這麽差了麽?


    趙清商也是個病號,跟著天子出來迎駕,後背還汗濕著,風一吹麵『色』變得煞白,腦子跟著凍僵了,以至於當他看見跟在太後背後的李隨豫時,竟愣在那兒忘了給太後行禮。


    胡公公悄聲喊了趙清商一聲,趙清商即刻反應過來,可這片刻的遲緩已讓太後皺了眉,兩眼掃過時隻當沒瞧見他,搭著天子的手臂往屋裏去了。


    李隨豫走過趙清商身前時稍稍一頓步子,兩眼看向趙清商時『露』出點狡黠之『色』,幹咳了一聲,裝模作樣地同趙清商見禮作揖,隨即伸出隻手掌請他走前頭。


    是裴東臨。


    趙清商無奈歎了口氣,這家夥昨晚來同他打招唿,今天就跑出來秀,這個節骨眼上不待在梁侯府上等正主迴來,是生怕事兒還不夠『亂』麽?


    “晉王殿下,請,外頭風大仔細吹壞了。”裴東臨煞有介事地一請再請。


    趙清商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嘴上卻疏離又淡漠地答道:“梁侯客氣了,這是在忙什麽?”


    裴東臨頂著李隨豫的臉笑得如沐春風,道:“太後娘娘召臣入宮,說是昨晚匆忙未及說得上什麽話,提及臣的婚事,說要給臣做個主。”


    趙清商眼皮一條,斜睨他道:“你答應了?”


    裴東臨一勾嘴角,又是李隨豫那招牌式的笑,道:“晉王殿下,太後喊我們進去呢,您請先行,這臘月的風吹多了可容易牙酸。”


    作者有話要說:  朋友們,今年年關有點艱難,不僅瑣事纏身,還有些糟心的人際關係要處理。更新有點慢,但不是要棄坑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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