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夢境, 不是幻象。


    飛雪之中的那人將劍一收, 抖落一串血珠在瑩白的雪地上,如同散開的瑪瑙珠。在他麵前三步開外的地方, 跪著一個人, 手中長劍支地, 血水卻順著劍身滑落, 將他麵前的雪地暈出一片猩紅。


    “周楓!”千尋喊出了聲。


    執劍那人聞聲,身子一僵。跪地的那人卻吃力地轉過頭來,啞聲朝著千尋喊道:“走——快走——”


    周楓的聲音像是自喉頭擠出來的, 卻迅速消散在了風雪中。他目光渙散, 幾乎看不清千尋的身影, 隻依稀聽她叫著他的名字, 瘋了似的像自己跑來。


    “別過來——走——”


    支地的長劍斷了,再撐不住他的身體。周楓橫倒在雪地中, 卻竭力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風雪之中,千尋奔跑著撲在了他身上, 不斷喊著:“周楓!周楓!”


    冰冷的雪意侵襲了她的全身,將她凍得喘不過氣來, 她抱著周楓竭力往他身上注入真氣,可她丹田之中空空如也,哪還有什麽真氣可用。她渾身顫抖著,伸手緊緊捂著周楓心口的血窟窿,鮮血卻自她指縫間湧出,很快便凍在了衣衫上。


    “周楓, 沒事的,不會有事的。我會送你迴梁州,我還要讓你替我看著隨豫的……你不會有事……”她哽咽起來,將周楓緊緊抱入懷中。風雪吹散了她一頭的黑絲,雪落在她身上並不化開,發絲隨風飄落,遮蓋了她的眼,卻有淚自她麵頰滑落。


    執劍的那人緩步走到她麵前,風吹得他的鬥篷翻飛,遮蓋了半張臉的兜帽突然被吹開。可他卻沒去抓,隻靜靜看著蜷縮在雪地上的千尋。


    “蘇……”那人張了張嘴,卻終究把話說出來。


    “是你殺了周楓?”千尋問道。


    那人沒答話,算是默認,其實已被她看到了,說不說都一樣。他手中的三尺長劍卻發出細微的劍『吟』,折『射』著一道幽幽冷光自她眼前閃過。


    千尋依舊抱著周楓,按在他胸前的手卻漸漸垂了下去。胸口的血是止住了,又或者說是被凍住的,整個身子也涼了。


    “這劍果然是你偷的。”千尋微微抬眼,看了眼那人手上的長劍,那劍上的寒氣透人骨髓,正是自鬆陽居丟失的那把龍淵劍,此時,卻握在了宋南陵的手上。


    千尋不願去看他的臉,她明明想到了很多,明明能想明白這意味著什麽,可她卻覺出了前所未有的疲憊。周楓死了,接下來就該輪到她了吧?她忽抬頭看了眼漫天的飛雪,道:“我怕疼,你動手的時候利落些。”


    宋南陵卻沒動手。他忽蹲下身,伸手捏住了她垂下的手腕,輕輕一拉。千尋下意識地一掙,身上卻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他身形一頓,正打算說些什麽,忽然,刀光一閃,他身上的鬥篷斷為了兩截落在地上,千尋握著一柄銳利匕首刺向他的咽喉。


    他微微側頭避開了這一刺,卻被她搶攻了數招,招招致命,是下了殺心。宋南陵隻一味閃避,並不與她對招。很快,她便體力不支,摔倒在了地上。


    宋南陵想去扶她,才踏出一步,就見她抬頭向他看來。隻一眼便看得他心中一凜,那被殺意浸染的眼中已沾上了淡淡的血『色』,有什麽東西在她眼中慢慢被吞噬。他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就在這個瞬間,千尋自地上彈起,身法竟比方才快出了數倍。


    宋南陵一皺眉,迅速閃身貼到她身後,一手鎖住她的肩,一手去扣她的手腕,喊道:“別打了!不要命了麽!”


    千尋被他一把抓了肩頭,立刻調轉刀刃反手一招刺向了自己的肩頭,也不在乎是不是會傷到自己。可宋南陵卻沒放手,隻抬了手中的劍柄在刀刃前一格,刀刃擦著劍柄上的圈紋竟濺出了火花。宋南陵趁著這個當口,鬆開肩頭那手點向她後背的大椎『穴』,似是打定了主意要讓她暈厥。


    卻不料千尋不過虛晃一招,即刻收刀攻出一記肘擊,實實地頂在那人的肋下,疼得他悶哼一聲退出兩步,肋骨差些就斷了。


    就在二人分開的瞬間,千尋一頭的青絲擦過他的劍身,竟斷下了一縷來,被風托著緩緩掉落在雪地上。與此同時,一段係發的紅綢也空中緩緩飄落。


    宋南陵還是拍中了她的大椎『穴』,讓她腦中一片眩暈。千尋跪倒在地,用手支著身子,眼中卻恢複了清明,也看到了飄落的那段束發的紅綢,一瞬間瞳孔驟縮,隨即悶咳兩聲,喉頭一甜。


    一口淤血湧來,卻讓她生生咽了下去,丹田裏更是絞痛得厲害。千尋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宋南陵,卻見宋南陵也正看著她,眼中似有暗『潮』湧動。


    “你……你是……”千尋想說出那個名字,可她卻突然害怕了,嘴唇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宋南陵卻自地上撿起了那段紅綢,苦笑一聲,道:“沒想到你不記得我,卻還記得它。”


    一瞬間,花間晚照的情形閃過她腦中,那一日他也是這般看著她,不斷追問著她的過往,追問著她失去的記憶。那時候就已經認出來了麽?


    見千尋怔愣在那裏,宋南陵卻將手中長劍還入鞘中,道: “不記得了也無妨,這次我便是來找你的。”他微微一頓,卻又自言自語道:“聽聞你來了臨川,我放心不下,便趕來看看。”


    他語氣淡淡,就像是在同一個分別多年的老友說著體己話。千尋抬手抹了把唇角的血,卻瞥見了躺在地上的周楓。


    她心頭一沉,忽啞聲道:“來找我何必要殺他?宋南陵,我不信你。”


    宋南陵聽了這話,眼中像是被蟄了一樣的疼,可他卻抿著嘴,撇開臉沒接話。千尋卻一眼看到了他腰間『插』著的一支骨笛,被風吹了後竟發出微弱的聲響。她忽想起,就在她半夢半醒的時候,正是這笛聲蓋住了原該將她驚醒的刀劍聲,將她幾乎魘在夢中醒不來。


    宋南陵忽歎了口氣,道:“本沒想讓你看到的,可攝心術卻總是困不住你。”


    說著,他轉向千尋,語態溫和地歎道:“早在梁州時我便打算將你帶走的,奈何梁侯耳目眾多,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機。卻沒想到,就算你離開了梁州,他也還放了人在你身邊。極月,若我不拔除此人,又如何能避著梁侯將你帶走呢?”


    宋南陵的話卻激怒了千尋,她扣緊匕首向著宋南陵撲去,卻根本沒走出一步,直直摔倒在雪地中。經脈中的舊傷複發,一股陰邪的血氣沿著她的周身經脈流竄,疼的她根本動態不得,可千尋卻死死瞪著他,喝道:“宋南陵,我要去何處還輪不到你來做主!你今日便該在我醒來前將我也殺死的,如若不然,你殺我從人之仇不共戴天!”


    宋南陵聞言,麵『色』一沉,道:“你恨我殺了這個姓周的,就因為他是梁侯的護衛麽?”


    “我恨你,是因為你心狠手辣。當初在燕子塢時,你手下的梅娘是如何對待邈邈的,你心裏都清楚。你當人命如草芥,一旦無用了便隨意地抹殺,若我猜的沒錯,那死在梁州城牢中的莫娘,也該是你的人,她那屍體上還紋著隻燕子!”


    宋南陵看著她,麵『色』卻有些難看,良久,才道:“你同梁侯說過此事?”


    千尋卻冷笑道:“你怕隨豫提防你麽?難怪,我說你怎麽這麽好心,為我點撥梁州的局勢,隻怕是你早就有心染指天下糧倉了。那個人人覬覦的錢袋子,你也想要不是麽?”


    宋南陵冷著臉,道:“你便是這麽看我的?”


    千尋卻轉眼看著他手中握著的龍淵劍,嗤笑道:“這把劍不也到你手上了麽?”


    宋南陵垂眼看著手中劍,沉默片刻,麵『色』竟有些緩和,道:“極月,想恨我便恨我吧,也好過你完完全全將我忘了。那時我以為你已經死了,便匆匆迴了江南,這也是該我遭的報應。現在我隻要你跟我迴去,就算不記得我也沒關係,當年我答應過你的事,依舊能作數,我依舊會帶你去江南,去看燕子剪柳,去賞碧水湖的荷,還有秋日的明月峽同南陵的冬雪。”


    他說著,有些悲涼地望向她,道:“一晃七年,物是人非,我也已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宋星河了,如何還能奢望你還當初一樣呢。”


    這迴輪到千尋變『色』了,宋星河,星河,竟沒想到臨到頭來事實竟如此殘酷。她記得這個名字,記得這個人,卻無論如何都非將星河同眼前的宋南陵當作一個人。


    她顫聲道:“你不是星河,我也不記得你。”


    宋南陵卻說道:“可極月,你明明還記得我教給你的劍法,也無時不刻地不留著從前的習慣,你我都是暗人出身,從小浸入骨子裏的東西是你一生都丟不開的,你我都是活在黑暗裏的人,即便是忘了過去,也不會讓你變成第二個人。在梁州時,我便勸過你早早離開那個漩渦,可你卻還是為了韓家的那個孩子趕來了臨川。若說不是天意,我都不信,你生來便離不開這些殺伐。”


    “宋南陵!”千尋打斷了他,“不必再同我說這些,不記得便是不記得了,也沒什麽可留戀的!”


    一瞬間,宋南陵眼中劃過些落寞,仿佛是有什麽東西,永永遠遠地消失在了某處。良久,他才道:“即便你不願再跟我,我也不會讓你迴去梁侯身邊。”他冷冷看向千尋,緩緩說道:“極月,從小你便不懂看人,李希夷那樣的人,更是你這輩子都看不懂的。今日你為了他的一個護衛同我拚命,可若換了李希夷,卻絕不會就此同我撕破臉皮。”


    聽他出言詆毀李隨豫,千尋心中再次起了厭惡之心,她皺了皺眉,卻被宋南陵看在了眼裏。宋南陵蹲下身奪了她手中的匕首擲入雪地,將拉到自己的身前,怒道:“以李希夷的城府,你當真以為自己能看得透他?你便從來沒有想過麽,你一介江湖女子,不過是有了涵淵穀這樣的化外師門,如何就能得他青眼有加?”


    千尋竭力掙脫著他的桎梏,卻根本使不出力氣。她想反駁,卻覺得宋南陵根本不值得她多費唇舌。


    這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卻讓宋南陵看出了她的不屑。他一時間怒火中燒,道:“你以為我在編謊話騙你麽?你捫心自問,他便沒有什麽事一直瞞著你麽?”


    千尋怒道:“我和他的事,輪不到你來說!”


    “那你的這張臉又要怎麽說?他可曾知曉你戴著□□麽,他可曾對你說過要看一看你的真實麵目麽,他可曾知道你的這張臉,竟能同晉王世子長得一般無二麽?”


    千尋聞言,微微一愣。


    宋南陵直直看著千尋,眼中風雲變幻。大約是因練了攝心術的緣故,每每千尋同他四目相對,便像是要被吸進去了一樣,他似看出了千尋的疑問,忽冷笑一聲,道:“他和你相處了這許久,卻從沒同你說過他與晉王世子的交情吧?”


    “你想說什麽?”千尋道。


    “你會在廬楊城遇到晉王世子,當真便是個巧合麽?”


    千尋卻反問道:“你是如何知道廬楊城的事?”


    宋南陵不答反問:“你不覺得事情太過湊巧了麽?龍淵劍出現在了燃犀閣中,而剛巧晉王世子也在那裏,可這把劍本該自天門山直接送入京城的。那晉王世子要這把劍做什麽?到底是晉王世子想要這把劍,還是李希夷想要?”


    千尋腦中『亂』得厲害,此時竟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來。


    宋南陵卻抓著她的肩,狠狠道:“梁侯從不是眾人以為的那般懦弱無能,更不是你所見的那般孤苦無依,任由他那嫡母與天下糧倉的幾個會老欺壓。這一切,不過是他做出的局,一出做給京中天子看的局。”


    他微微一頓,忽嗤笑一聲,道:“你便不想知道,他到底打著什麽算盤麽?”


    作者有話要說:  我看會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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