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夜, 臨川又下了雨, 到了後半夜漸漸飄起雪來,凍得河麵結了冰。山川倒伏在一派銀裝下, 朔風吹雪, 靜如死寂。


    正值五更天, 洞中生了團旺火卻依舊冷得叫人齒根打顫。千尋自一陣驚悸中醒來, 濃濃的血腥氣自她鼻腔中蔓延,喉頭幹渴辣疼。她動了動手臂往懷中一『摸』,卻不見了那個斷臂的孩子。


    “阿淩!”她驚得坐起, 立刻被眩暈卷著跌迴了草堆中。一跌, 便也清醒了, 知道自己喊錯了名字。可無論是阿淩, 還是那個渡厄亭中的孩子,都不知了去向。


    她看了看周遭, 認出是個山洞,洞中除去一堆篝火, 再無他物,也無旁人。


    緩了緩勁, 她再次從地上支起身,一低頭卻看見胸前雪白的衣衫上一片血紅。那血漬尚未幹涸,卻湧動著濃烈的腥氣,一瞬間劇烈的刺痛貫穿頭頂,讓她眼前恍恍惚惚地閃過刺眼的白光來。


    她狠狠閉上眼,腦中卻出現了一片雪景, 白雪之上是刺眼的紅,千丈崖上的鐵索橋搖搖欲墜,一人站在橋的對麵靜靜看著她,那身影隱沒在了風雪中,唯翻飛的細長紅綢一閃而過。


    耳邊有人輕聲喚道:“極月。”


    千尋一個激靈自幻像中迴過神,扭頭看著周遭的山洞。可洞中沒有旁人,隻篝火發出畢剝的聲響。那一閃而逝的千丈崖與鐵索橋不知在何處見過,風雪中的那人卻是星河無疑。


    沒來由的,怎麽會想到這些?


    千尋一甩頭,將突如其來的神思給摒了出去。她抬手『摸』了『摸』身上,未發覺新傷,猜想這血漬不是她的。


    不是她的,便極有可能是那個孩子的,可無論她如何迴想墜河後的事,腦中都是一片空白。那個孩子去了哪兒呢?又是誰救了她?


    千尋什麽也想不起,腦中撕裂般地疼,貼在臉上的易容也不知何時掉了。她索『性』支著地站起身來,扶著洞壁打算出去看看。洞口外是一片擋風的樹叢,透過枝葉,冰涼的雪意漸漸滲入,千尋拖著身體剛走出幾步。忽然,枝葉猛烈一晃,一隻手掌將洞口撥開。


    千尋警惕地貼迴了山壁上,借了一塊凸出的岩石掩護,看著洞外那人進來。


    那人身量很高,是個男人,當頭罩著件被雪水打濕的皂『色』棉衣,看不清臉麵。棉衣上打了大大小小的補丁,顯得有些寒酸,手裏還提著個惹眼的紅『毛』狐狸。那狐狸『毛』『色』水亮,好似一團熊熊燃燒的焰火,卻生生被人折斷了前足,嗷嗷哀鳴著動彈不得。


    那人一進洞中,便察覺到千尋已經醒了。他隻是微微一頓,隨即慢吞吞地提著狐狸來到篝火邊坐下,將那狐狸平放在了膝蓋上。隨著他的動作,竟還伴著似有若無的清脆鈴聲。


    “寒鴉?”千尋試探地叫了一聲。


    那人果然有了反應,抬頭看向千尋,忽抬手扯下遮在了頭上的棉衣,『露』出了清淡的眉目。他看了她半晌,才淡而無波地說道:“你醒了。”


    千尋自岩石後探出頭來,見果真是寒鴉,這才微微鬆了口氣,道:“原來是你救了我。”


    她才歎出口氣,卻忽又想到了什麽,縮迴了岩石後邊,小心翼翼地問道:“你該不會也是來湊盤子的殺手吧?”


    寒鴉沒說話,卻轉頭看著篝火,目中一派漠然,像是根本沒聽懂千尋說的話。


    良久,他忽開口道:“冷,過來坐。”


    還是這般不愛說話,千尋心道,卻瞥了眼他腰間係著的一枚銀鈴。那是她在虞州城裏的一句玩笑話,卻沒想到他當真係在了身上。


    千尋扶著山石走迴了篝火旁,『摸』著山壁坐下,道:“真是巧,這般狼狽的時候叫你碰上了,那你有沒有見到和我一起掉進河裏的那個孩子?他失了條手臂,身上許多傷,要不早點救治,恐怕活不了,你見著他了嗎?”


    千尋邊說,邊往手臂上比劃了下。寒鴉默不作聲地呆了半晌,才木訥地點了點頭。


    千尋忙道:“那他現在在何處?快帶我去看看。”


    這一迴,寒鴉又不吭聲了。


    千尋眉間一緊,道:“他出事了嗎?是不是我和他在河裏衝散了?你既見過他,想必知道他在何處的,是嗎?”


    她這般問著,心裏生出些不好的預感來。寒鴉卻始終抿著嘴沒說話。


    一直過了許久,千尋才緩緩點了點頭,輕聲道:“我知道了。”


    寒鴉低頭木訥地看著膝上的紅狐,手中握著柄黑鐵打的匕首,忽道:“我抓了焰狐,能解你身上的毒。”


    寒鴉說著,刀刃一斜往那紅狐狸的脖頸割去,卻猝不及防地被千尋握住了手背。她的手指如同冬日的冰雪,即便是手心裏也沒有一點熱氣。


    寒鴉抬頭,看了眼她,道:“焰狐血解苗疆鏡蛇毒,我在書上看到過。”


    千尋卻搖了搖頭,道:“這種白瞳仁的焰狐不多見了,能不殺就不殺吧,要放血……”


    那焰狐似有所覺,忽哀鳴了兩聲,一雙琉璃般的眼楚楚可憐地看向了千尋,那眼神像極了阿淩。


    “罷了,一些餘毒不礙事的,你講它放了吧。”千尋道。


    “餘毒不清,你會爛,從肚子裏開始爛。” 寒鴉一刀劃上了紅狐的腿,血流出的瞬間,他拿了隻水囊接在下麵。一直接了半袋子的狐狸血,寒鴉這才移開水囊,徑直遞給千尋。


    千尋聞到刺鼻的血腥氣,胃裏一陣抽搐,冷汗涔涔的,並不伸手接。不料寒鴉忽將水囊拿了迴去,對嘴喝了一口又遞了迴來,道:“沒毒。”


    千尋一愣,才反應過來,竟是讓他誤會了。一瞥眼,卻見寒鴉腿上破了好幾個口子,有的像是樹枝刮的,有的倒像是被狐狸咬的。有幾處傷口還很深,隱約能見著皮肉被翻開。


    寒鴉似覺察到千尋的視線,立刻將腿挪開,漠然看著她,道:“喝。”


    意識到這焰狐血是寒鴉的一片心意,千尋有些訕訕,她『摸』了『摸』鼻子,仰頭將那水囊對嘴喝了個幹淨。


    隻聽寒鴉道:“喝完了,我帶你去見個人。”


    千尋喝了一嘴的血腥氣,直犯惡心,捂著嘴四處找水喝,根本沒瞧見身後的寒鴉竟『露』出了心事重重的神情。


    寒鴉再次轉頭看著篝火,許久,才重複道:“我帶你去見個人。”


    “嗯?”千尋灌了口水,卻被冷水激得打了個哆嗦。


    寒鴉忽抬手抹了把臉,轉向千尋時,依舊是漠然的神情。他看了她一會兒,平淡無波地說道:“那個整日叫你阿尋的小子,我在一處破廟見到過。若你還想見他,我便帶你去找他。”


    ……


    寒鴉說見過阿淩,此事大大出乎了千尋的意料。可依寒鴉所言,阿淩確實是在破廟外,被飛廉等人擒住,才與韓洵武一行失散的。因寒鴉在千尋身邊見過阿淩,這才格外留了個心,趁著飛廉等人不注意時,偷偷放走了阿淩。


    聽說阿淩無事,千尋眉間終於舒緩開來。雖不知為何周楓底下的探子沒能查到阿淩的下落,可隻要阿淩平安便好。


    天光漸亮,結束了漫漫長夜。千尋既盼著盡快啟程去見阿淩,卻又有些擔憂周楓是不是自渡厄亭脫身了。那日一戰,渡厄亭想必是毀在了阿修羅的業火刀下,可那些活人如何了,卻不得而知。


    正當她打算去附近城鎮打聽消息時,海東青阿雪卻帶了封梁州來的信。


    信是李隨豫寫的,字跡是她看慣了的鬆客體,筆觸溫潤帶著剛勁。這也是她離開梁州前同他說好的,分隔兩地時來往書信不能斷。那信上書的字不多,大體是讓她仔細著舊傷,又囑咐了臨川事畢後早些脫身迴去。


    李隨豫信寫得簡單,溫情卻都在了寥寥幾字中,看得千尋眼眶一燙,生出些酸澀來。她不敢讓他知曉,自己遇到了什麽事,卻也知道終究瞞不住。因身邊實在沒什麽筆墨,她便折了片樹葉來,用銀針刺了個“安”字,塞進竹筒中,讓阿雪帶走了。


    這一日,寒鴉帶著千尋自臨川小道走上了迴程,因走的不是來時的路,連千尋也不知寒鴉這是要帶她去哪兒。原以為會就此見到阿淩的,卻不料在路過一處村莊時,再次見到了周楓。


    周楓見到千尋時,顯得很驚喜。他自渡厄亭脫身後,便沿河尋找千尋的下落。找了一天一夜,動用了所有能用的暗衛,卻並無所得。直到半日前,有人見到了海東青阿雪,才讓他大致推測出了千尋的所在。隻是沒想到這麽快便能遇上,當真是個意外之喜。


    寒鴉對周楓的出現,卻表現得十分冷淡。他並不和周楓說話,更不願與他待在一處。當周楓勸阻千尋去找阿淩時,他便拿了劍抵在周楓的脖子上。


    千尋有些無奈,勸了二人許久。可偏偏周楓對寒鴉也是如此,二人便互相戒備著,同千尋一起上了路。最終,寒鴉將二人帶迴了最初的破廟,也就是蕭寧淵等人同飛廉鬼車交手的那處破廟。


    破廟裏,千尋並沒有見到阿淩。可寒鴉卻自進了破廟後,再沒說話。


    因趕了一日的路,加上先前中了毒,千尋疲乏得厲害。見寒鴉不肯開口,隻道他是孤僻又別扭的『性』子犯了,便也未再追問,就著周楓整理出的一片幹草堆躺了下去,才閉眼便睡熟了。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沉得如同長眠,待她意識漸漸恢複了知覺,便聽不遠處響起了細微的笛聲。那笛聲幽幽的,悱惻低迴,像是在悼亡,又像是在傾訴哀思。伴著縹緲的音律,織就著一個夢。


    忽然,千尋睜開了眼,自喉頭嘔出口鮮豔的血來。那幽幽笛聲下,竟覆蓋著陣陣刀劍聲,隻聽一聲慘唿在黑夜中宕開,千尋驚得自草堆中起身,飛快地跑向破廟外。


    隻見漫天飛雪中,一人執劍帶著龍『吟』,讓劍光同雪光溶於一處。細雪『迷』離,唯翻飛的細長紅綢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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