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實一開始就是個圈套。


    先是個小人物跳出來,反對嘉靖,而嘉靖半死不活,必定震怒,可是他要震怒,也沒這麽容易,他要殺人,大家並沒有人說這位翰林學士的對錯,而是論起嘉靖的對錯。


    人家隻是勸諫,無論對錯,你身為天子,又處在這個風頭上,怎麽能說殺就殺,刑不上大夫,就算要殺人,至少也得有個罪名吧,這個時候你還因言治罪,首先,就讓所有人站在了道德的製高點。


    更重要的是,這也逼迫的徐謙處在了不利的地位,嘉靖確實是震怒了,可是又怎麽樣,難道真的要殺人,你身為戶部尚書,若是這個時候無動於衷,這個時候隔岸觀火,大家隻會對你唾棄,莫說是舊黨,便是新黨,也會有不少人離心離德。


    因為無論新黨舊黨,他們都有共同的身份,那就是讀書人,讀書人可以嚐試新的東西,可以推陳出新,可以打架,可以罵人,但是有一點卻很重要,讀書人反感因言治罪,因為大家都是靠嘴皮子吃飯的家夥,而且大多數都是一群口裏高喊莫談國事,一副好像談了國事,就有人砍他腦袋的樣子,其實越是高高掛起莫談國事的人,最津津樂道的就是國事。


    他們痛罵內閣,甚至要痛斥天子,今天說大明朝完蛋了,明天說禮崩樂壞,江山要易主。可以說,他們的大多數娛樂生活,都是依靠痛罵朝廷來得到滿足的。


    他們一邊說,天子不能廣開言路,一邊什麽話都敢說,不能因言治罪,其實就是他們的護身符,某種意義來說,天子就像個孩童,他們對付天子的辦法就是胡蘿卜加大棒,今天他罵了你,假若你唾麵自幹,不但不以為意,還撫掌鼓勵,說卿家真直臣也,於是他們便給你一個蘿卜,少不得說你一句開明,然後繼續拐彎抹角的罵。可要是你覺得自己一肚子窩囊氣,忍不住想要反唇相譏,甚至像今日這般,直接要殺人,這就很不好意思了,為了表現大家的節操,所有人都會跳出來聲援,然後一麵背地裏罵你昏君,罵你不能從諫如流,一麵痛哭流涕。


    徐謙抿了抿嘴,心知這時候非要表態不可,他也拜倒,道:“陛下,楊侍講的話固然是糊塗,可是這等糊塗之人,誅之無異,還請陛下息怒。”


    這番話,綿裏藏針,糊塗兩個字,既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又勉強算是給楊濤求了情。


    嘉靖餘怒未消,忍不住道:“那便繼續擬遺詔吧。”


    他現在是迴光返照,居然格外的精神,連臉色都紅潤了許多。


    可是這時候,楊濤卻是繼續道:“陛下,微臣所言,俱都出自公心,絕無私情。陛下,眼下內交外困,還請陛下以江山社稷為念……”


    這是決心了死纏爛打。


    嘉靖氣得眼睛都紅了。


    可是其他人都不吭聲。


    不吭聲就是等嘉靖表態。


    這其實是一種很簡單的手段,卻是一個很有效果的手段,用一個無名小卒,說一些‘大逆不道’的話,這些話,自然會讓嘉靖氣得半死,可是氣得半死也沒用,你要較真,要收拾他,大家就會跳出來,保這個人,最後就演化為了君臣的拉鋸戰。


    至於楊廷和這些人,當然不會直接說我們就是不要中山王克繼大統,他們要做的,就是告訴嘉靖息怒,不要生氣,不要氣壞了身子,也不要和一個翰林計較,不可因言治罪。


    這是和稀泥的辦法,通常都有個二愣子出頭,大家看這二愣子和天子打擂台,天子隻要動怒,和事老們就紛紛來了。


    若是以往,倒也罷了,可是現在嘉靖命不久矣,也折騰不了多少時候,被這連番的挑逗,早已怒不可遏。可是你越生氣,就越是中了人家的圈套,人家巴不得你暴跳如雷。


    嘉靖當然明白這些人想做什麽,他目中掠過殺機,看向徐謙。


    徐謙沉默了一下,心裏幽幽歎了口氣,他拜倒在地,朝嘉靖道:“微臣無狀,還請陛下恕罪。”


    嘉靖滿臉疑惑。


    而這個時候,徐謙已經站了起來,大喝道:“來人。”


    外頭早已有幾個校尉候命,都是鐵杆的皇家校尉,他們早已守候在這裏,為的就是防止不測。


    徐謙沒有說話,眯著眼看著其中一個校尉,淡淡道:“你叫什麽名字?”


    這校尉道:“卑下梁開。”


    徐謙深吸一口氣,道:“梁校尉,本官會記著你,你放手去做吧。”


    梁開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沒有絲毫的猶豫,而後,他握起拳頭,大喝一聲:“中山王殿下萬歲!奸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話音剛落,整個人如餓虎撲羊,一下子衝到楊濤麵前,迎麵就是一腳踹去,楊濤踹翻,然後梁開毫不猶豫騎上去,抱起老拳,朝他麵門狠狠砸去。


    一拳……


    兩拳……


    三拳……


    楊濤牙齒掉了不知多少,滿口是血,眼圈烏黑,哇哇痛唿。


    所有人震驚了,就是嘉靖,也震驚了。


    見過狠得,沒見過這麽狠的。


    大膽……大膽……或者說,大家壓根就沒有見過,有如此大膽之人。


    “放肆!”楊廷和氣得哆嗦,再打下去,楊侍講性命休矣,這個時候再不站出來製止,怕是真的沒有機會了。


    許多人起先嚇得魂不附體,畢竟書生打架,多是花拳繡腿,像這般拳拳到肉,專挑軟肋處下手的卻是見所未見,這校尉的拳頭又有砂鍋大,又是如此兇狠,不少人下意識的後退,露出畏色。


    楊廷和怒了,怒視徐謙,道:“徐謙,你想做什麽?”


    徐謙很無辜,道:“楊公這是什麽意思,下官不過是讓他幫著給陛下送藥來,誰知道他居然行兇。”


    說罷,徐謙大喝道:“住手,梁開,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這裏毆打大臣,左右,還不將他拿下,立即送去學堂治罪,此事定要嚴懲不貸,本官絕不姑息,還愣著做什麽,帶走。”


    三四個校尉衝進來,連拉帶扯,將梁開押走。


    梁開還在大叫:“讓我打死這狗賊!”


    一直將他押出宮去,幾個校尉才鬆開他,其中一個道:“老梁,這幾日,隻怕你要吃點苦頭,少不得要暫時將你押起來,不過你放心,有徐部堂在,自然不會有什麽大礙。”


    梁開隻是嗬嗬一笑,倒也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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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閣裏,徐謙怒氣衝衝的聲音還在迴蕩:“豈有此理,現在的校尉,越來越不像話了,這一次,若是不嚴懲,再放縱下去,是不是往後,連本官都要揍?陛下再三申明,大臣乃是陛下肱骨,定要善待,決不能有絲毫毀傷,現在竟有人毆打大臣,請陛下立即下旨,讓皇家學堂嚴懲兇徒,決不能姑息,此例一開,要大禍臨頭啊。”


    “……”


    暖閣裏鴉雀無聲,看著徐謙表演。


    誰都知道,這是徐謙授意的,而那個所謂的校尉就是個替罪羊,這姓徐的狠到這個地步,可是做了*子又要立牌坊,很顯然,他這是逗大家玩,壓根就沒有把大家當一迴事了。


    不過事到如今,到了現在這個地步,雙方都已經撕破了臉,楊廷和這些人本來就是搗亂的心思,徐謙這麽做,也是無可厚非,總不成隻準你搗亂,不準我搗亂吧,隻不過他們搗亂動的是嘴皮子,而徐謙搗亂,動的卻是最原始的暴力。


    楊濤還在地上,一張臉打成了豬頭,連說話都含糊不清,吐出一口老血。


    嘉靖眼眸微微一眯,頓時看穿了徐謙的計謀,這裏頭涉及到的,就是貓吃老鼠、老鼠吃象的把戲,梁開占住了所謂的道德製高點,吃死了嘉靖不敢在這裏打死他,所以肆無忌憚,背後又有人撐腰,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想怎麽惡心你就怎麽惡心你,可是一個校尉,隻要借口這校尉發了羊角風,或者腦子進了水,就可以講校尉治的死死的。


    偏偏這些校尉乃是天子親軍,是天子門生,大臣管不著他們,所以要懲治,當然得天子下旨。


    嘉靖立即明白了,他突然想到,這是自己和徐謙最後一次搭檔的機會,嘉靖連忙氣若遊絲的道:“這件事,朕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一定要嚴懲,會給楊卿一個公道,楊卿仗義執言,乃是朝廷楷模,快,來禦醫,送楊卿下去醫治。”


    一番表達天子對臣子的關懷,背後隱藏的,卻是其他企圖。


    幾個太監七手八腳,攙扶著楊濤下去。


    而暖閣裏,氣氛降到了冰點。


    顯然所有人都認為,徐謙玩的太過火了。


    偏偏這位徐部堂,依舊還在碎碎念的聲討皇家學堂紀律越來越鬆散,招募人手時,門檻又不高,以至於什麽樣的神經病,都招納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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