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謙的話,在楊廷和和楊一清聽來,就有點帶刺了。


    徐謙等於是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了商稅頭上,而商稅本就是內閣推行和主導,間接來說,就是指責內閣不顧百姓死活,以至百姓們不滿,忍無可忍之下,這才鬧出事來。


    楊一清冷笑,道:“徐大人所言,未免失實,商稅征的乃是商賈,和百姓何幹?朝廷向商賈征稅,又有什麽錯,依老夫看,分明是有人暗中挑撥是非,誘導無知百姓對抗官府。”


    楊一清的辯解略有蒼白,徐謙不由失笑,道:“是嗎?楊大人如此說,豈不是說這些百姓都是傻子是呆子,以至於連好壞都不能分清,被人稍稍挑唆一下,就敢和官府對抗,給朝廷添麻煩?”


    楊一清冷笑:“事實就是如此,鄉間愚民能曉得什麽事,被別有用心之人挑唆,也是情理之中。”


    徐謙歎了口氣,道:“楊大人這番話,難道就不覺得大逆不道?”


    楊一清怒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嘉靖在旁冷眼旁觀,現在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朝廷的幾個重臣在此激辯,他並沒有急於發言,而是想趁機看看,這三個重臣到底是什麽態度。


    此時徐謙道:“大人口口聲聲說他們是愚民,可是下官收到了的消息,卻是百姓雖然圍了官府,卻紛紛舉了牌子,具言陛下聖明,不隻是如此,百姓們還一道唱歌,稱頌陛下,大人說他們是愚民,難道大人的意思是,愚民才稱頌天子嗎?”


    楊一清呆住了。


    嘉靖卻似乎來了一點興趣,他心裏的焦躁情緒也漸漸少了一些。


    從一開始,他以為是有人要謀反,聚眾百萬之多看了奏報之後,嘉靖嚇出了一身的冷汗。這件事若是處置不當,其後果可比正德朝時寧王謀反都要嚴重許多倍尤其是變亂的地點是在直浙,那裏可是大明朝的錢糧重地,一個不好,江南半壁就要失去,甚至可能整個江山社稷都要落入別人手裏。


    可是徐謙言之鑿鑿,卻是說這些所謂的亂民口唿的是陛下聖明,又是唱歌稱頌自己,假若徐謙說是實話,那麽說他們是亂民,實在有那麽點兒不妥當至少在嘉靖眼裏,這些人斷然不是亂民。


    隻是楊一清此時卻是無詞了徐謙的話讓他無可辯駁,有幾分奏疏卻是言明亂民們卻是喊的是陛下聖明、推行新政、奸賊害國的口號,若是說這些人是愚民那麽愚民為何會高唿陛下聖明,又或者說,愚民既然被人蒙蔽,莫非這些別有所圖的亂黨還會教百姓們稱頌天子嗎?


    這個道理,顯然說不通而徐謙一番話,也讓楊一清意識到,徐謙的意圖很險惡,此人分明是想將陛下置於朝廷的對立麵,和那些鬧事的百姓站在一起。


    徐謙又道:“陛下,這裏有一封書信,乃是青田劉瑜所作,請陛下過目。”


    “劉瑜?”嘉靖沉吟道:“莫不是青田的那個劉瑜?”


    徐謙點頭,道:“正是。”


    嘉靖點頭,劉瑜乃是開過輔運之後,地位自然崇高,在嘉靖心裏,也屬於信得過的人,至少在嘉靖眼裏,貴族往往比官員可靠的多,因為貴族與大名榮辱與共,大明在一日,他們的榮華富貴就必不可少,反觀官員卻是不同,給姓朱的幹活是幹,給姓劉的幹活也是幹,這些人,未必靠得住。


    嘉靖接過了奏疏,仔細過目起來。


    這封奏疏裏,言語很是平實,隻是如實的說明了事情的經過,以及直浙各色人等的立場。


    嘉靖看罷,陷入深思,顯然他不安的心情已經漸漸平息下來,事情沒有他想的那樣壞,‘亂民,反的不是朝廷,反的是商稅,換句話說,他們反的不是皇帝是貪官。


    雖然依舊不妥,讓人虛驚,隻是事情既然並沒有嚴重到無可挽迴的餘地,嘉靖的心裏,還是漸漸安定下來。


    他看向徐謙,道:“征的是商稅,為何這麽多人滋事,朕到現在,依舊還是不解。”


    徐謙道:“陛下,微臣此前,曾經上過一份章程,為的就是征取商稅之事,朝廷眼下的局麵,若是再不征收商稅,隻怕用不了多久,歲入的支出問題就要積重難返。隻是可惜,微臣的章程並沒有得到內閣的人認可。


    恰恰相反,內閣也擬出了一個章程,同樣都是征取商稅,隻是這個章程在微臣看來,非但是有欠考量,簡直就是禍國殃民。商稅,原本征取的對象乃是商賈,可是陛下想想看,商稅若是重了,直浙的工坊如何維持?若是商賈們辛辛苦苦,一年到頭下來掙來的銀子全部拿去繳納商稅,他們又為何要維持工坊?賺不到銀子,工坊就要關門,而工坊關門大吉,這數以百萬計的工徒如何處置?這些人失去了生計,又沒有其他出入,難道坐以待斃,等著餓死?他們是人,朝中的諸位大人們也都是人,人就要吃飯,就要穿衣,就要生業,諸位大人們有朝廷養著,自然不足思慮這個問題,可是這數百萬工徒,既然朝廷不指望商賈們養活,莫非朝廷能養活?”


    徐謙頓了一下,隨即道:“所以下官以為,現今實施的商稅必須廢止,朝廷要重新考量商稅的征收,而此前,戶部的章程才是眼下既有利於朝廷,又能讓商賈接受的辦法,否則這般下去,數百萬人沒有口糧,衣不蔽體,這就是大禍臨頭。”


    徐謙言裏言外,都是抨擊楊一清的商稅征收,楊一清自是氣得老臉拉下來,隻是想要辯駁,卻是無從說起。


    倒是楊廷和淡然道:“徐部堂,眼下我們說的是直浙的亂民,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徐謙斷然道:“下官說的就是根本問題,問題的根子就在商稅上。”


    楊廷和道:“既然如此,直浙的問題,當如何解決,徐部堂看來胸有成竹,早有辦法了,隻是不知,徐部堂有什麽打算”。


    嘉靖陰沉著臉,一直不吭聲,經過徐謙一番話,他大致已經明白直浙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了,不過楊廷和說的也不是沒有問題,現在追究這些,暫時沒有意義,當然,秋後算賬自是難免,可眼下問題的關鍵還是如何把眼下的事平息下去,這是大事,不管鬧事的人是不是打著天子聖明的旗號,若是不能果斷處置,遲早,會釀成大禍。


    徐謙道:“眼下的問題,倒是好解決,下官並不需要精兵十萬,也不需要任何錢糧,隻需要陛下肯下旨意,委下官為欽差,前去直浙,賦予下官專斷之權,下官保證,用不了多久,就能讓事態平息。”


    繞了這麽大的圈子,終於圖窮匕見。


    徐謙要的,就是這個所謂專斷之權。


    所謂專斷,就是生殺奪予,大權獨攬,不過欽差某種意義來說,本身就有以天子名義的權利巡視地方的意思,因此,本身就有專斷之權,可是徐謙特意提起,顯然是希望有更大的主動權。


    現在徐謙既然已經誇下海口,願意孤身一人平息此事,楊廷和和楊一清此時也不太好吭聲了。


    問題的症結就在於,這個巨大的難題,楊廷和解決不了,楊一清也解決不了,而這件事已經發生,後果極其嚴重,絕不容有絲毫的差錯,一旦出錯,其危害隻怕不比土木堡之變了。


    楊廷和眯著眼,冷冷看著徐謙,道:“可是,如果徐部堂解決不了呢?”


    徐謙冷冷一笑:“若是解決不了,寧願請辭,不敢在屍位素餐。隻是若是能夠解決,內閣是不是立即廢除眼下的商稅,改用戶部的章程征收商稅,不知楊大人,以為如何?”


    楊廷和淡淡一笑,看向嘉靖,道:“老夫說了不算,唯有陛下才說了算。”


    眾人的目光,都幕在了嘉靖頭上。


    嘉靖對徐謙道:“徐愛卿當真有把握?”


    徐謙道:“微臣沐浴皇恩,就算沒有把握,也該為君分憂。”


    嘉靖沉吟了片刻,點點頭,道:“就這麽辦,朕明日就擬旨,敕戶部尚書徐謙為欽差,巡視直浙,安撫直浙士紳百姓。”


    他站起來,顯得有幾分疲倦,或許是經常吃丹藥的緣故,夜裏又沒有睡好,眼看此時到了黎明時分,身體已經吃不消了,他對楊廷和和楊一清道:“二位先生去歇息吧,朕有幾句話要和徐愛卿說。”


    楊廷和和楊一清隻得告辭,暖閣裏,隻留下了嘉靖和徐謙二人。


    嘉靖背著手,在暖閣中走了幾步,淡淡的道:“這件事,是你布置的吧?”


    他背對著徐謙,使徐謙看不到他的麵容,更猜測不出他的心裏在想些什麽。


    徐謙忙道:“這麽大的事,微臣如何敢布置,雖然內閣定的商稅,微臣早知道有問題,可是布置二字,不知從何談起。”


    傻子都知道,嘉靖這是在試探,要是自己認了,那徐某人就不用在大明朝混了,坦白從寬,牢底坐穿這個道理,徐謙卻是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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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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