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皇帝迴宮的時候,月色已經慘淡地懸在夜空上,好在宮中還沒有落鑰匙,聖駕直接從午門入宮,嘉靖先是到了東暖閣,他垂坐了片刻,若有所思。


    黃錦側立一旁,道:“陛下莫不是忘了,王娘娘請陛下夜裏去她那兒說話呢?”


    “唔,是嗎?”嘉靖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抬起眸來,隨即道:“你看這路政局如何?”


    黃錦還能說什麽,隻是笑嘻嘻地道:“奴婢以為,路政局實乃奇思妙想,既能為君分憂,又能解百姓愁苦。”


    嘉靖語氣平淡地道:“連你都覺得好,可是朕卻在想,這路政局要維持下去,隻怕不太容易,朕必須幫他們一把,黃伴伴,你知會一聲,準備好步攆,朕要去慈寧宮。”


    黃錦道:“要不要奴婢先派個人知會王娘娘一聲?”


    “誰說朕要去見母後?朕是讓你擺駕慈寧北宮。”


    慈寧北宮住著的乃是張太後,平素嘉靖清早都會去問安,可是入夜之後卻是極少去的。黃錦愕然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抬眸看了嘉靖一眼,見嘉靖態度堅決,因此不敢遲疑,速速吩咐去了。


    在慈寧宮裏,王太後喜歡熱鬧,所以用過了晚膳,便會拉上許多宮娥和太監到殿裏去,說些笑話,說些趣聞,而北宮這邊則不同,張太後是恬靜的性子,用過了晚膳喜歡獨處,身邊隻有一個老嬤嬤相伴,這嬤嬤還是她嫁入宮中的女伴,如今歲月催人,二人的眼角上都布了魚紋。


    北宮裏燈火冉冉,鴉雀無聲,張太後品著香茗,卻一聲不吭。


    這老嬤嬤伺候她久了,知道她的性子,隻是立在一邊,像是木樁一樣,便是唿吸都帶著幾分謹慎,不敢粗重。


    張太後突然道:“哀家聽說陛下今日出宮了一趟?”


    老嬤嬤才道:“是,聽說了,是去了路政局,好像是新近辦的東西,也說不清是做什麽的,不過陛下出宮的時候,似乎脾氣不是很好,倒是迴來的時候卻是喜笑顏開。”


    張太後的長眉微微皺起,卻是沒有太多的表情,淡淡地道:“路政局?哀家沒聽說過,不知這裏頭有什麽緣故,以後若有路政局的事,便和哀家說一說,哀家倒是想知道。”


    老嬤嬤道:“奴婢這幾日就去打聽。”


    張太後笑吟吟地搖頭,道:“不要刻意去打聽,不知道的,還以為哀家有什麽企圖呢,多聽聽宮裏那些人的閑話,自然能聽到隻言片語。”


    老嬤嬤頜首點頭道:“是。”


    張太後歎了口氣,道:“陛下用過了晚膳,應當會去南宮吧,南宮那邊,聽說近來越來越熱鬧了,王娘娘請了幾個歌女入宮?”


    老嬤嬤道:“本來是要請,不過被人說了一通,所以作罷了。”


    張太後道:“是誰連這種事都阻止?”


    “楊相公……”


    張太後的臉色,頓時顯得有幾分難看。


    事實上,她和楊廷和並沒有太多的牽連,隻是當時正德駕崩,她身為太後,免不了要出來主持大局,而群臣皆以楊廷和馬首是瞻,楊廷和又擺出一副很尊重她意見的樣子,雙方一起擬定了新皇位的人選,同時楊廷和趁機進行了一些改革,也都請求張太後核準,張太後當時並不以為意,認為楊廷和這麽做確實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因此無有不準,甚至發出懿旨給予了楊廷和極大的支持。


    隻是現在,張太後感到有點不太對勁了,因為在別人的眼裏,楊廷和和自己似乎成了同黨,楊廷和成了他張太後的人,張太後不願惹是生非,可是這位楊相公卻是個不消停的主兒,每天盯著內宮,宮裏有什麽舉動,便有禦使出麵大罵一通,若是宮裏依然我行我素,這位楊相公便站出來,使得內宮不得不屈服。


    楊相公憑借著他在政權交接時的改革,還有新皇帝登基之後的一些仗義執言,聲望達到了頂峰,說是如日中天也不為過,可這也害苦了張太後,在別人看來,楊廷和的種種舉動都成了張太後的指使。


    張太後不由籲了口氣,道:“楊相公乃厚照的師傅,難道連這個都不明白嗎?他這麽做豈不是陷哀家不義?再這樣下去,哀家隻怕要被他害苦了。”


    她雖是歎息,卻顯得榮辱不驚,沉默了片刻,道:“哀家倒也無妨,這麽多年,什麽大風大浪也都見過了,哀家唯一擔心的,就是那兩個不成器的兄弟,罷了……現在就算是有理也說不清。”


    正說著話,外頭有東暖閣那邊的太監過來,稟告道:“太後娘娘,陛下已經擺駕,往這邊來給娘娘問安。”


    張太後愕然,隨即恢複了風淡雲清,道:“你下去吧。”


    這太監一走,張太後坐在榻上,忍不住道:“皇帝這時候來做什麽?平素這個時候不該是去南宮的嗎?”


    隻是現在這時候也由不得張太後狐疑,她站起來,對老嬤嬤吩咐:“立即準備吧,上些茶點來,哀家也要換一身衣衫。”


    嘉靖抵達這裏的時候,整個北宮已經做好了迎駕的準備,數十個宮娥和太監在外頭一起拜倒,道:“奴婢見過陛下。”


    嘉靖徑直到了宮門外,朗聲道:“兒臣給母後問安。”


    張太後早已盛裝坐在鳳榻,道:“皇帝進來吧。”


    嘉靖抬步進去,到了宮裏,見到了張太後的真容,又要行禮,張太後莞爾一笑,恬靜地道:“皇帝辛苦了,不必多禮,快快坐下說話,哀家在這裏準備了一些蜜餞,聽聞是你最愛吃的,來嚐一嚐吧。”


    嘉靖坐下,有太監端來茶水,還有盛放在銀盤中的果脯、糕點,嘉靖其實並沒有用晚膳,此時見了這些食物,方才覺得自己餓了,連忙吃了幾口,才道:“這糕點不錯,這裏的茶水也好,這倒是怪了,朕今日食欲真好,吃什麽都香。”


    張太後不禁莞爾,手搭在鳳披上,笑吟吟地道:“陛下喜歡,就多吃一些。”她美眸一轉,不動聲色地問:“哀家聽說陛下今日出了一趟宮?”


    嘉靖這時候反而不好再吃了,喝了一口茶,道:“是,確實是出宮了一趟,去了一趟路政局。”


    張太後咦了一聲,道:“哀家久在宮中,不問外事,不過對朝廷內外的事多少知道一些,卻不知這路政局是什麽名堂?”


    嘉靖笑嗬嗬地道:“說起來也麻煩,總之這路政局和那個徐謙有關係。”


    聽到徐謙二字,張太後的眼眸一閃,慢悠悠地道:“這個人,哀家見過,人是極聰明的,說話也動聽,據說陛下對他很是垂愛是嗎?”


    嘉靖道:“他對朕忠心耿耿,而且今日還立下了一件大功。”


    張太後順著他的話問:“是什麽功勞?”


    嘉靖道:“想必母後也知道,今年宮裏的開支緊張,內庫幾乎空空如也了。”


    張太後籲了口氣,道:“是聽說了一些,再過些時候就是王娘娘的誕日,據說宮裏也拿不出銀子是嗎?”她繼續道:“哀家倒是有一些壓箱底的銀錢,若是實在緊張,到哀家這裏支用一些,倒也無妨。”


    嘉靖幽幽地看了張太後一眼,一時看不出張太後是真心還是假意,卻是哂然一笑道:“若是以往,朕情非得已,或許真要向母後拆借一些,以解燃眉之急,不過如今卻是不必了,路政局已經替朕解決了這個麻煩,自此之後,宮中內庫再不會缺乏銀兩,這是多虧了徐昌父子,這二人為了朕的事勞苦功高,朕一直想打賞他們,隻是眼下卻不知如何下手。”


    他又是一笑,繼續道:“罷了,不說這個,朕來看看母後,隻是想和母後說些話而已,母後近來身體安好嗎?”


    張太後幽邃的目光掠過了一絲狐疑,隨即道:“好得很,多虧你的關心,你如今登了大寶,國務繁忙,再抽出時間來探望哀家,就已非常難得了。哀家雖不是你的生母,可是有些話非要一吐為快不可,陛下如今日理萬機,又勤政愛民,隻是要多注意注意自己的身體,龍體剛健才是最緊要的,治大國如烹小鮮,這種事急切不來。”


    嘉靖連忙道:“母後的教誨,兒臣銘記在心,往後兒臣一定多多注意自己的身體,絕不讓母後擔心。”


    張太後不由笑起來,這笑容溫柔熙和,道:“你能這樣,哀家就知足了,你是個有孝心的人,哀家這裏也不必常來探望,盡盡意思也就是了,有這時間,就多去陪陪王娘娘吧,她今日本來想聽戲,結果卻被外臣阻撓,想來此時心裏很不痛快,這個時候,正該陛下陪侍身邊,和她說一些體己的話。”


    嘉靖一副感動的樣子,道:“母後說的是,朕自有分寸。”


    二人一問一答,不知不覺已過了半個時辰,嘉靖看天色不早,不敢打攪,於是長身而起,道:“母後早些歇了吧,朕待會要去南宮一趟。”


    張太後也從鳳榻上起來,道:“哀家送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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