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帳房,卻發現裏頭同樣不隻是趙夢婷一人。隻見趙夢婷虎著個臉,正在和一個報館的外務主事說話。


    趙夢婷語氣冰冷地對著跟前的主事道:“到底怎麽迴事?隻因一個夥計的疏忽,就印錯了近百份報紙,活字排版的都是熟手,怎麽會出這麽大的失誤?”


    主事沉聲道:“出錯的夥計叫方順,確實是熟工,隻是……隻是他老母病重,所以熬了一夜沒睡,第二日上工時或許是因為瞌睡的緣故,所以……所以……”


    這個理由倒是讓趙夢婷的臉色不由溫和了幾分,她手裏轉著筆,似乎在思量著該怎麽處置,夥計排錯了版確實非同小可,這就意味著這一版的報紙統統作廢,損失的油墨、紙張不下十兩紋銀。其實銀子倒是其次,問題在於報紙的銷量本就火爆,供不應求,眼下每日的印刷量都保持在三萬上下,可正因為這夥計耽誤的功夫,卻不得不花掉許多時間去重新排版印刷,對於報館的工坊來說,每一個時辰都是寶貴的。


    沉吟了片刻,趙夢婷隨即道:“這麽大的疏忽,雖然情有可原,可若是不嚴懲,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若是人人都這樣,報紙還要不要賣?這個叫方順的夥計開革掉罷。給他多結一個月的工錢,權當是給他娘買藥。”


    主事有些不忍,忍不住為這方順說起好話:“他畢竟是初犯,況且……”


    趙夢婷卻是固執地搖頭,道:“規矩立了下來,就沒有情麵可講,今日有人情有可原,明日又有人情有可原,那報館還要不要開?誰都有犯錯的時候,這沒有錯,可是報館和其他地方不一樣,這兒一絲一毫的小錯都可能導致極大的損失,這件事就這麽辦罷,王叔叔,我知道你於心不忍,隻是慈不掌兵,仁不行商,望你能體諒。”


    主事歎了口氣,道:“也隻能如此了,我這便去傳報一聲。”


    見主事走出去,趙夢婷這才注意到悄無聲息進來的徐謙,她俏臉不禁微紅,帶著微微驚喜地道:“你今日怎麽難得來一趟報館?怎麽,不用讀書了嗎?”


    徐謙籲了口氣,道:“隨意出來散散心。”


    趙夢婷頜首點頭,露出了幾分天真爛漫,道:“我看你是偷懶才是。”隨即她又顯出幾分小心翼翼,道:“我方才的處置妥當嗎?你是不是覺得我太無情了一些?”


    徐謙搖頭,歎口氣道:“你做得很對,那方順雖然值得同情,可是報館畢竟不是善堂,若是沒有規矩,還怎麽打開門做生意?其實說實在的,做生意的事,我或許有點子,可是其他的卻不如你,換做是我,未必有你這樣果斷。”


    徐謙說得很誠摯,有的人天生就有某種天賦,很顯然,徐謙的天賦不是經商,他更適合上下折騰,最好有個貴氣逼人的老爺子那更好,因為他覺得自己生來就該有做紈絝的特長。


    趙夢婷幽幽道:“徐公子取笑我了,其實我不過是個女子,你讓來管理這麽大的攤子,我雖然自幼耳濡目染了一些經商的道理,可是一切都要從頭學起,心裏隻是想著不辜負你對我的信任那便好了,因此千方百計想把事情做到最好。”她撫了撫額前的青絲,自嘲地笑笑道:“似乎我現在做得還不錯,承蒙你誇獎,我心裏也就開心了。”


    徐謙笑嗬嗬地道:“不說這個閑話,我來這裏是想來問趙小姐能否賞光,讓小生請趙小姐共進晚餐?”


    趙夢婷吞了吞香舌,卻是福了福身,俏皮地道:“東家有請,奴哪敢不從?隻是東家不是一直和鄧大哥形影不離的嗎?怎麽不和他一道共進晚餐?”


    徐謙像吃了蒼蠅一樣,連忙道:“趙小姐明鑒,我和那混賬清清白白,日月可鑒!”


    趙夢婷啐了一口:“你這人滿腦子都想些什麽,盡是齷齪。”


    徐謙理直氣壯地道:“齷齪是人欲,人欲人人有之,我是讀書人,也有人欲,隻不過和那些凡夫俗子不同,他們隻有人欲,可是我除了有人欲還能知善惡、能致良知,所以雖心有齷齪,卻是世間少有的君子。”


    趙夢婷聽得雲裏霧裏,道:“這話聽得耳熟,好像誰說過。”


    徐謙道:“王先生。”


    帶著趙夢婷出去用了飯,又迴到家裏,想到明日的報紙就要出來,徐謙竟是忍不住笑了,他倒是很希望看到,等到明天報紙出來之後,這杭州城會鬧成什麽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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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早,那些早已習慣了看報的讀書人如往常一樣,都會從各自的渠道,或是街上的報童,或是在茶樓酒肆裏櫃台弄來報紙,因為報紙的銷量緊俏,以至於有時候為了買份報都需要趕早,一般卯時之後新的報紙出來,至多到了巳時,這報紙就要銷售一空。


    讀書人平時本來就閑得發慌,能惹來他們的興致的事少得可憐,這報紙看上去不起眼,卻偏偏對了他們的胃口,其實不隻是這些讀書人,便是新來的巡撫也不能免俗。


    在京師的時候,他就久聞報紙的稀罕,現在到了這裏,自然不免叫人拿一份來看看,乍看之下,竟還真覺得有點意思,漸漸的也養成了習慣,每日讓人送一份到駐地來。


    清早起來,他先是見過了前來拜謁的官員,隨即尋了個空暇,舒舒服服地坐在梨木椅上,端起茶盞喝了幾口,慢吞吞地攤開報紙,因為他的眼睛不大好使,又命人點了一盞油燈,一般人看報,往往是從開頭看起,可是這位欽差大人卻是從末尾看起,所謂先苦後甜,最好的自然要留到最後。


    過了小半時辰,終於看到頭版,這頭版中的文章居然寫到了自己,欽差先是愕然,隨即露出喜色。


    他早就聽說明報最擅寫人物誌,浙江的名人大多都曾記錄其中,這也算是明報的一個特色,想不到自己隻是客居此地,明報居然也要拿出來撰寫一番。


    他便打起了精神,好奇地看下去,果然和他所料相同,文章之中對於自己大是吹捧,先是從官聲說起,說他所過之處,百姓奔走相告,曆任翰林、科道禦使、地方布政再到禮部右侍郎俱都是征集卓然。


    看到這裏,這位欽差捋須微笑,興致更加盎然。


    接著便是說欽差大人的德行,說他是官員榜樣,上孝父母,下督子弟,享譽族裏。


    欽差眯著眼,微微頜首,心中大為認同。


    再接下來,自然免不了要誇幾句欽差的學問了,他是進士及第出身,文章自然是極好的,這本來就是欽差一直引以為傲的地方,現在明報又拿起他在翰林院參與編撰的明實錄為例,說自有胡侍郎入翰林編撰,明實錄增色不少。


    這是很普通的一句話,可是往細裏去琢磨,卻是非同凡響,因為明實錄是大量編撰參與的,幾乎每個庶吉士都曾參與過這本官方史書的編撰,而一句自從有了胡侍郎增色不少,這豈不是說他的地位比其他翰林更高?


    若是以這樣的眼光去看,這絕對算是一件了不起的殊榮,你若隻說他學問好,人家未必看得上,可是你要說人家技壓翰林,這美名若是通過報紙傳出去,他胡大人就真正要名留青史了。


    其實看到這裏的時候,姓胡的欽差心裏忍不住有些疑惑,這報館不是徐謙開辦的嗎?怎的對自己這般極力吹捧?莫非他有什麽圖謀?


    旋即一想,胡大人心裏又冷笑:“這姓徐的莫不是走投無路,見老夫主考鄉試,因此病急亂投醫,想和老夫套近乎了。哼,無恥。”


    雖然明白了徐謙的心思,不過這畢竟是胡大人一件值得彈冠相慶的事,他繼續饒有興致地看下去,接下來的內容則是舉例說明了,你說人家學問好,總該有個理由才是,於是明報貼出了胡大人從前的一篇文章,這篇文章,胡大人有些印象,是他在翰林時閑暇所作,不知怎的流傳了出去,倒也頗為有名,這是胡大人的得意之作,明報將其張貼出來一句句的品鑒,可見人家的誠意。


    隻不過……


    胡大人先是滿麵笑容,可是慢慢的,臉色卻露出了幾分狐疑之色,品鑒沒有錯,可問題就在於,這所謂的品鑒和自己的原意多有相悖之處,明明自己寫的是這個意思,可是注解卻完全歪曲了原意。


    這種感覺讓胡大人有些怪怪的,其實這也沒什麽,畢竟這時候也沒有標點符號,同樣一句話,隻要注解得好,便是完全背離作者的原意都不算什麽,瞧瞧那論語,後世各種各樣的注解,每個大儒都有自己的解釋,若不是官方將程朱的注解定為了官方標準,天知道會有多少個意思出來。


    隻是,胡大人感覺自己的文章,被徹底的歪曲了。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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