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而言之,一個月之內,你爹就要啟程進京,直接去東廠點卯,到時咱家會委以重任。自己人嘛,用起來放心,不是?就怕委屈了你,你畢竟是有功名的人,令尊在東廠公幹,隻怕對你未來有些牽連。”


    明明送了大禮,居然還帶著幾分愧疚,這種人,俗稱冤大頭。不過徐謙覺得黃錦不會是冤大頭這麽簡單,這個人實在太深諳人心了,讓人與他打交道,就像吃了蜜糖一樣。


    關於對自己的影響,徐謙也不是沒有顧慮,隻是想到老爺子為了自己連鐵飯碗都敢丟,拚著被族人指著鼻子罵也要孤注一擲,自己受一些影響,又算什麽?


    他連忙道:“公公客氣,我爹何德何能如此受公公垂青?不過公公說的對,自家人嘛。”


    黃錦大喜:“這便好,這便好,咱家就喜歡和你這樣的人打交道,對了,令師好嗎?”


    令師……


    隻怕這才是黃錦真正關心的問題,徐謙道:“恩師身體健朗,賦閑在家享受嫻雅之樂,自然是好。”


    黃錦感慨道:“謝公當國十數年,上為天子效忠,下安黎民百姓,對我大明功不可沒,便是皇上,至今也對他甚是懷念,屢屢對咱家說,內閣多幾個謝公,他便可高枕無憂了。”


    徐謙心裏想:“皇帝當然懷念我家恩師,我家恩師又不是楊廷和,朝中遍布黨羽,對皇帝指手畫腳,連皇帝他爹的臉都敢打。”


    黃錦又和藹道:“這一次咱家是奉命到南京整肅江南各地鎮守太監,其次呢,也是奉了皇上之命,前來探望謝公。”


    徐謙心裏又想:“哪裏是探望,是試探我恩師的態度才是真的,大臣在拉幫結派,皇帝也在拉幫結派,皇帝出不了宮,就全靠你們這些人四處打探動向了。”


    黃錦微微一笑:“賢侄為何不說話?”


    一句賢侄,差點沒讓徐謙一口老血噴出來,這尼瑪的還真能趁熱打鐵,一下子功夫就成了賢侄了,這樣的人要是到後世去跑業務,那些業務精英隻怕要淚流滿麵了。


    “呃……”徐謙笑道:“我家恩師也經常想念皇上,雖在江湖,卻也經常對學生說,皇上新近登基,高居廟堂之上,如履薄冰……”


    他一麵說,一麵心裏暗暗想:“恩師啊恩師,你可別怪我,我這做學生的,少不了代表你出去表態了。反正你拿我出去做擋箭牌,我便出去給你做代言人,兩不相欠。”


    不過黃錦未必會信徐謙的胡扯,不管信不信,他都表現出了深信不疑的樣子,撫掌笑道:“謝公的忠心,咱家是知曉的。是了,聽說你新近中了院試第一,果然是虎父無犬子,嚴師出高徒,好,很好,咱家還聽說,你的文章還鬧出了一些爭議?”


    像這種特務頭子既然肯自己見麵,隻怕自己所有底細都已經被人家摸透了,徐謙也不隱瞞,道:“是有些爭議,不過這種事很是常見,所以……”


    黃錦道:“提學桂萼,此人嘛,連咱家都摸不透他,他點了你為院試第一,自也有他的道理,你的文章,咱家已經叫人去抄錄一份了,咱家作為你的長輩,倒是想看看你的文章如何。”


    黃錦要看徐謙的文章,倒是沒有出乎徐謙預料之外,眼下杭州城裏最大的事就是院試放榜,緊接著又惹來了杭州名士與自己這狂生的爭議,而爭議的目的無非就是考試的那篇文章而已,作為一個東廠,便是菜市的今年的菜價值幾何都要搜集,這篇文章,自然要看看到底貓膩出在哪裏。


    不過黃錦當著徐謙的麵說要看這篇文章,倒是很有開誠布公的意思,徐謙心裏想:“但願你看得懂八股文章,若是真看懂了,保準嚇你一跳。”


    正說著,外頭有人稟報,道:“公公,徐公子的文章已經抄錄來了。”


    黃錦哈哈一笑,道:“正是說曹操,曹操便到,來,呈上來罷。”


    文章落在了黃錦的手裏,黃錦麵帶微笑,慢悠悠地道:“咱家在內書堂裏讀書的時候,對八股倒是略知一二,隻是這八股文章彎彎繞繞,卻總是作不出,越是如此,就越是佩服你們這些讀書人,這八股文不但能作,還要作得好作得精,這卻是不容易的。”


    他又誇獎道:“你這破題很有些意思,難怪能名列第一……”他看到破題的時候,似乎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什麽,雙眉微微皺起來,等看到第三股時,他的渾身巨震,很快就捕捉到了院試裏的政治意味。


    黃錦一邊看,一邊笑嗬嗬地問:“這文章,可是徐公子寫的?”


    徐謙心裏想:“這是廢話,什麽時候大明朝考試還可以請槍手了?”口裏卻道:“正是。”


    黃錦眼睛眯起來,朝徐謙嘿嘿一笑,道:“這篇文章,都是徐公子的肺腑之詞?”、


    徐謙想了想,道:“學生隻是代聖人立言而已。”


    黃錦先是愕然,隨即大喜,拍案笑道:“不錯,不錯,是代人立言,聖人講仁孝的嘛,孝在仁先,德在仁後,聖人的話自是字字珠璣,令後世之人受益匪淺。”


    徐謙心裏不禁有些捏把汗,方才的幾句對談還真有些危險,黃錦問他是不是他的肺腑之辭,徐謙若說這是自己的意思,固然黃錦和黃錦背後的人心裏高興,可是這事要是被人聽去,隻怕有人非要把自己往死裏整了,於是徐謙便把聖人搬了出來,這不是他心中所想,而是聖人心中所想,這是聖人的意思,徐謙身為儒家子弟,想聖人之所想,這是理所應當。


    至於聖人怎麽想,就算別人不高興,對徐謙提出反駁,那也是學術上的問題,徐謙最怕的就是有人用拳頭解決問題,若隻是跟他討論學術,他倒是一點都不擔心。


    再者,方才黃錦問出那句話的意思裏未必沒有試探徐謙的意思,以這黃錦的心機,想必不相信徐謙會寫出這種深得他背後之人心思的文章來,那麽是誰讓徐謙這麽做?


    黃錦現在心中思量的也正是這個問題,他臉上仍然堆笑,卻還是壓抑住心中的狂喜,這一次他表麵上是來督辦裁撤江南各地鎮守的事宜,其實真正的使命卻是來試探某些人的態度,而現在……他的收獲實在不小。


    想想看,徐謙一個少年,以他現在的心智是不可能想得如此深遠的,那麽他的背後一定有個一眼看破了廟堂的人物在背後指點,徐謙的業師又是謝遷,那麽這位門生故吏遍布天下,且享有極高聲譽的致仕學士的態度似乎已經有眉目了。


    除此之外,還有那個一向不太起眼的桂萼,平時黃錦對桂萼這個人關注得不多,畢竟一直以來,這個家夥都不算什麽顯要人物,這麽一個家夥,突然有人將他調任江浙提學,隨即又點了徐謙的文章為第一,而這篇文章,桂萼到底有沒有看出玄機?假若此人看出了玄機,而又故意推徐謙為案首,這又意味著什麽?


    黃錦深吸一口氣,他開始努力迴憶起來,他依稀記得,從奏報裏曾說桂萼有一個兄長在翰林院,而他這位兄長似乎又與吏部天官關係匪淺,黃錦壓抑住心中狂喜,桂萼的背後是不是他的兄長,他的兄長背後又會是哪個?


    表麵上,似乎現在浮出水麵的都是桂萼和徐謙這種不太起眼的人物,可是黃錦有預感,這件事不會這麽簡單,他甚至預感到,在整個朝廷百官的內部似乎已經細微地產生了一絲裂痕,這裂痕並不明顯,可是黃錦終於看到了一絲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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