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是到了夜裏,謝府外頭照舊有小廝提著燈籠給相公和公子們照著牆壁,讓人來湊這趣味。


    人便是如此,但凡是所謂的‘讀書人’,若是聽到哪裏有什麽好詩好詞,縱然是他們沒有去品味的心思,可是假若不去,難免就要被人取笑,時下最熱門的話題便是謝府門口的詩詞,既涉及到了吃醉酒的狂生,還涉及到了謝家的厚此薄彼,更不必說,還有一個楊清這樣的才子也牽涉其中。


    內閣學士、才子、狂生,在這個時代,上述任何一個都是所有人關注的對象,詩詞或許可以不看,可是熱鬧卻一定要瞧好了,否則難免要貽笑大方。


    如此一傳十、十傳百,聚集在這裏的人越來越多,竟讓這幽靜的別院頓時熱鬧起來。


    “這上山打老虎的詩倒是頗有意味,隻是略顯無病呻吟了一些。依我看,還是楊清的詩詞更好。”有人忍不住發出感慨。


    其實詩詞好壞,全憑各人感悟,有人一心求取功名,正當風華正茂之時,乍見這‘頹唐’的詩詞,自然不免會有幾分覺得不適,反而覺得楊清的詩詞更切合他們眼下的心境。


    也有人覺得不服,道:“無論是用詞還是意境,明明是這上山打老虎比楊相公技高一籌。詩詞,詩詞,本就是無病呻吟,拿這個來比對高下,未免有失偏頗。”


    有了爭議,就有人認真。事實上,認真的人還真不少,不少人為此爭得麵紅耳赤,朋友反目成仇,仇敵或許同仇敵愾。


    這一夜之間,上山打老虎算是火了,大夥特火。


    不慎其擾的自是謝家,原本謝家的人清早就要將這上山打老虎的詩詞洗刷掉,可是小廝還未動手,就被一些書生攔住,就差要捋起袖子動手了。到了這份上,謝家倒是謹慎了不少,連忙向上請示。


    謝家人丁興旺,可是真正做主也不過是兩個大相公和一個小相公,其中聲譽最隆的便是曾任內閣大學士,曾以善辯而聞名天下的謝遷,先帝在時,謝遷致仕,隨即便在杭州寓居,極少拋頭露麵。其次便是謝遷的弟弟謝迪,也是杭州一帶知名的鴻儒,一舉中第,尚在朝中為官。至於那小相公,乃是謝遷之子謝丕,在弘治末年科舉名列第三,如今也已外放為官。


    謝家在杭州自有超然地位,一門之中三個進士,父為狀元郎,子為探花郎,也是一時美談。


    昨夜的動靜,謝府自然清楚,寓居後宅的謝遷卻沒有過問什麽,直到大清早仍有許多看客陸續前來,這老態龍鍾已到七旬的謝遷才終於忍耐不住在喝完一碗清茶小憩的功夫喚來府中主事,詢問道:“外間紛紛擾擾,卻是何故?”


    管事的道:“有個叫楊清的才子在院牆提了詩,小少爺愛其才,所以吩咐小人不得抹去,因此招徠來了不少看客。後來又來了個狂生,也提了一首詩詞,似乎有諷刺楊相公的意思,所以惹來了爭議。”


    “是嗎?”謝遷的表現很是鎮定,語氣平淡地道:“杭州雖是繁華,卻總是不太清靜,看來,還是迴鄉裏的好。”


    管事的笑道:“老爺清心寡欲,在哪裏都是一樣,不過迴鄉小住,倒也怡情。”


    謝遷點點頭,揮揮手,示意管事退避。


    這管事似乎想起什麽,道:“是了,還有一件事,就是那狂生出言不遜,小人見他胡言亂語,暫時叫人將他關押在了柴房。”


    謝遷眼睛眯起來,道:“出言不遜?”


    “是。”管事道:“小人隻說了老爺一句宰輔,他便說什麽太祖有詔,說是言必稱宰輔者誅滅全族,小人怕他再胡言亂語,所以……”


    謝遷臉色古井無波,懶洋洋地道:“此子果然輕狂,再關幾日吧,消消他的銳氣,不知變通的人將來遲早還要吃更大的虧,這是為了他好。”


    如今這世道,已經不再是太祖那個管製森嚴的時代了,就如這宰輔,如今大多數人都這般稱唿,便是天子聽了,多半也隻是一笑置之,坊間俚語,誰能禁得了?偏偏有人不識趣,倒是讓謝遷有磨其菱角的意思。


    到了他這年紀,自然也知道誰都年少輕狂過,給這狂生一點教訓,對這狂生未必是壞事。


    謝遷又道:“這裏煩悶,你去備下車轎,老夫要去一趟靈隱寺,與天若禪師品茗。”


    管事不敢怠慢,連忙去了。


    過不了多久,謝遷的轎子便從中門出來,途徑到門牆外頭,聽到許多人嘖嘖稱奇和麵紅耳赤的爭吵聲,謝遷照舊眯著眼在轎中打盹。


    或許是二十年前,他會欣賞那些吟詩作對的才子,隻是到了現在,他早已對這一切有了厭倦,對他來說,吟詩作對畢竟是小術,不足為奇。天下的才子何其多也,可是有幾個最終能有什麽成就?才子……才子……無非是少年人津津樂道的話題罷了,他實在提不起太多心思去關注。


    轎子平緩過去,卻聽到耳邊有人吟道:“還是上山打老虎作的好,你聽聽看,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


    聽到前頭,謝遷心裏生出幾分厭倦。


    “都付笑談中……”


    念到這裏時,謝遷心裏似乎有了些許觸動,他忍不住低喚一聲:“停一停。”


    轎子在角落裏停下。


    有人不禁歎道:“轉迴頭,翻覆手,做了三分。前人創業非容易,後代無賢總是空。迴首漢陵和楚廟,一般瀟灑月明中。落日西飛滾滾,大江東去滔滔。夜來今日又明朝,驀地青春過了。千古風流人物,一時多少英豪。龍爭虎鬥漫劬勞,落得一場談笑。”


    謝遷的心,似乎被狠狠的撥動了一下。


    若隻是一首好詩詞,絕不可能動他的心思。可唯有這一首卻是令他不但有了觸動,更是雙目之中隱隱閃爍出了淚花。


    是非成敗……是非成敗……


    曾幾何時,他鮮衣怒馬,他權傾天下,他有無數的抱負,豪言壯誌,壯誌豪情。可是……最後如何?最後這是非,這成敗……


    謝遷主持內閣亦有十幾年,曾為弘治中興立下赫赫功勞,此後先帝繼位,在劉瑾為首的奸黨打擊下不得不黯然致仕,他的生平,他的喜怒哀樂,還真像是詞中所言一樣,這才令他感慨良多。


    而詞中所道出來的意境更是令謝遷既是感慨萬千又似乎有了幾分明悟。既然“是非成敗”都如同過眼煙雲,就不必耿耿於懷、斤斤計較;不如寄情山水,托趣漁樵,與秋月春風為伴,自在自得。平生抱負未展,橫遭政治打擊。既然看透了朝廷的腐敗,不願屈從阿附,倒不如終老邊荒而保持自己的節操。因此就該以與知己相逢為樂事,把曆代興亡作為談資笑料以助酒興……


    這一切,既像是敘述謝遷平生的經曆,也像是對謝遷的勸勉,勸勉他要拿得起,更要放得下。


    謝遷沉吟、深思、感懷、追憶,一念之間竟有無數的人無數的事從他腦海中拂過,這些事有喜也有愁,他長歎一口氣,不禁喃喃自語:“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都付笑談中哪……”


    “來,起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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