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丘無儔眉心鎖出一道淡漠立紋,忽又記起了同行的小女子,不期然向後瞥去,恰見下得車來的扶襄向後退了數步,與隨行的侍衛、隨從渾同進一列。


    這一迴,他竟沒有動氣:再對她心存指望,他便真正傻了。


    “家主一日辛勞,妾身燙了一壺熱酒,做了幾樣小菜,為家主驅寒解乏。”狄燕的舉止甚是得體適度,雖然殷勤出迎,肢體間卻並不粘膩膠連,隻是溫順乖從地隨在左丘家主身側,半抑著一張美麗的麵孔,仰望高山一般的男人。美目內,有不加掩飾的崇拜,也有qiáng作壓抑的愛慕。


    對,是愛慕,不管這有慕對得是左丘無儔,還左丘家主,當真是愛慕無疑。


    這是一位聰明的姑娘呢。扶襄忖。


    “襄夫人您可累了?奴婢伺候您去沐浴更衣罷?”這府中惟一沒有改口的垂綠喜盈盈扶住她,方向是家主的寢樓。


    兩條路,一向寢樓,一向上園。


    扶襄掃眼行走在前方的男人,恍有所悟,頷了首,踅了步,“也好。”


    如果能夠如此輕易斬斷與這個男人的糾葛,也好。


    但,男人並不肯輕易放過她。


    “扶襄,還不過來伺候?”


    她嘆息一聲,隻得又改了腳程。


    上園內,雖然百木蕭條,林葉凋零,那一亭一石一雕一柱仍是舊時模樣,就連小廊下垂下的一串串編成梅瑰花狀的流蘇鈴,仍然懸在那處,有風拂來,叮叮細鳴。


    是這位燕夫人的度量太好,不審它們的存在感太弱?


    “家主,酒和菜皆用小火煨著,妾身先服侍您去洗漱……”


    左丘無儔關注到扶襄的目光所在,道:“想要看扶襄花,無由園內有色香兼備的。”


    她迴神,“家主可要去更衣洗漱?”


    他橫來一睇,“知道還不來伺候?”


    這……又怎麽了?她懵然,也隻得趨足跟上。


    “這個人就是扶襄?”狄燕的隨身侍女宛兒一臉的忿忿不平。“那日奴婢解了廊下那些礙眼的風鈴,左馭、左駛還有垂綠一起過來叱責,說家主有令這園子裏的一切都不能移動分毫,奴婢還當這位昔日當宏的襄夫人是如何一個絕色,今兒看來也不過……”


    “宛兒休得胡說。”狄燕輕叱。“咱們主僕能從融王府那個地方逃脫出來,能在這有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就當知足了。其他的,不能想,也不準想。”


    那廂,浴室內熱氣氤氳,碩大的楠木桶內,左丘家主頭枕在木桶邊沿,愜意闔眸,聽見耳邊的跫音有漸遠之勢,問:“今日我若不喚你,你是打算將我jiāo給狄燕了罷?”


    已走到門邊的扶襄打住腳步。


    “我會任無倚胡鬧,另有因由。不過……”他輕笑。“適才隨狄燕來到上園,是有幾分想試你的,你果真從來不讓本王意外。明知會是這個結果,本王還是做了這樣的蠢事。”


    習慣xing地,她又抿緊了唇。


    “不過來幫本家主擦洗麽?”他問。


    她姍姍動足,拿起桶邊楠木幾上的軟巾,抹了皂豆,先從男人硬實的長臂擦起。服侍他洗浴,她不是不困窘的,但既然更親密的事兩人已經做過,此是赧不顯得過於矯qing?


    男人一直閉著的眸突然張開,“瞳兒……”


    她一驚,旋身想逃,那隻被她擲下的長臂順勢一環,她絲毫動彈不得。而他隨之而來的動作令她又羞又怒,急道:“左丘無儔你不能言而無信,你應過的!”


    “我應過我們以主僕相處,身為侍女,為主子侍寢也是份內之事呢。”男人很從容,也很無辜地麵對她,將這個在眼前晃了多日容忍了多日的小女子一點點剝除gān淨,不焦不躁、不疾不緩地,拆吃進腹……


    外麵又下起了雪,也颳起了風,風旋起雪葉打在窗欞,間有風鈴的低弱細鳴。


    三六、花間獨酌無相雪(下)


    事qing似乎又迴到原點,似乎又不同了。


    她依然以侍女的身份隨他出入行走,白日,他在書房,她便在書房,他赴宴,她便在宴上,晚間,迴到他的chuáng上。她迴到了他的chuáng上,卻不住無由園,不住上園,而是家主寢樓。


    曾經在一次宴上,有位王族子弟不知從何處聽得這位越國侍擅舞,恃醉向左丘無儔提議要看這侍女為諸人一舞,左丘無儔稍加沉吟,亦還之另一提議,請該子弟到外間醒酒,並命身後侍衛上前相助,將對方扶至冰雪地裏。


    因此事件,外間都曉得了越國侍女重獲左丘家主寵愛,也曉得了她與尋常侍妾的不同。也因此事件,嚇著了另外一些人。


    “雅公主,這可怎麽辦是好?這個越國侍女會不會告咱們的狀,左丘家主會不會為她找算咱們?”


    千金小姐們一個個愁雲慘霧,找到她們中地位最高的雅公主麵前,尋找一絲安慰。


    雅公主心中又何曾沒有焦慮?但在這群不及自己的人麵前,仍須qiáng作鎮定,露不得半點怯意。


    “一個小小的侍女,還是異國來的質女奴婢,縱然再受寵,又能爬到天上不成?若左丘家主為這樣一個奴婢找算來,那哪還是我大雲國的第一家主?你們也少要大驚小怪了。”


    “可是前時在左丘府的事您不也看到了,家主為了她可是……可是連您的麵子可也沒有顧……”


    雖然那千金後麵的話是壓在舌底吐出來的,雅公主聽不到,也能猜到,臉色自然不好看起來,偏偏那事是實實發生過的,發作不得。


    那千金眼瞅時機正好,獻上醞釀在胸的應對之計,“雅公主,我們何不先下手為qiáng?”


    “你有主意?”


    “昨兒在群英堂看戲,看到一出《西施亡吳》,雅公主是在太後麵前說得上話的人,如果太後請左丘家主看一齣戲,再在旁邊點撥上一兩句,就算不能將那個越國侍女除了去,也能令她的日子不像現今這樣滋潤罷?”


    雅公主那當下未動聲色,卻是將這話記下了。


    過沒幾日,太後果然請左丘無儔進宮看戲,看得也正是《西施亡吳》。


    扶襄因身子不適未能隨同在側,左丘無儔有些興致缺缺,忽聽太後嘆道:“要說這戲中的吳王在少年時不也和這時的你一樣是個馳騁韁場的英雄麽?卻仍是沒有過得了女人這一關。這女人生得媚些美些原本也沒有錯,錯得是這男人把持不住心誌,讓心和魂全被女人給牽住了,白白成了人家手裏的傀儡。”


    左丘無儔笑笑不語。


    迴到府中,那小女子猶深睡未醒。觸了觸額頭,熱度已比他今晨離府時低了不少,他立在chuáng前,盯了她一有刻鍾之久。


    他非吳王,她也不是西施,但兩人間隸屬不同國度卻是不爭事實。這才是真正橫在他們間的障礙。


    姑且不談地位,僅僅這個異國人的身分,便使他無法走上左丘家主夫人之位。此下他無意娶妻,還可將獨寵給她一人,若有一日為肩上責任迎娶正室,她……


    他掀步離去。


    無由園內,花盛香冷。


    漫步那一朵朵開得孤傲開得恣意的花枝間,想到了扶襄,也想到了梅瑰——


    他的母親。


    一園的扶襄花,留不住愛它們成癡的母親,也解不了父親的半生相思,反而對物思人,愈發煎熬……


    他與扶襄,可會是下一個他們?


    “給我拿壺酒來。”他對左駛道。他要在這扶襄花中,敬不知在何處的母親,敬離世多年的父親,他敬他與扶襄的未來。


    他不是吳王,更非父親,他定要留住自己想留的人,無論以任何手段,任何方法。


    三七、瑞雪抑或豐年兆(上)


    歲末至,年將到,往時為利來為利往的熙攘人群,無論貧富貴賤,此時概為一個“年”字奔波,或登程返鄉,或購衣置糧,長街上下,城郭內外,盡是碌碌景象。


    莫河城,自然也迎來了這個時刻。


    “師父,過了年,阿襄、阿寧該迴來了罷?”


    一所外觀很普通的大宅,幾個麵貌很普通的家丁,忙把新桃換舊符。廳堂內,扶稷揮毫潑墨,書寫新chun佳對。圍觀兩人卻無這份興致,按著xing子等了半晌之後,容色明艷的少女終是開口詢問。


    扶稷嘆氣,“阿粵,你總歸是沉不住氣呢。”


    “是是是,所以我是扶粵,不是扶襄。”扶粵螓首嬌蠻上揚,笑得光彩照人。“您今兒喚我與阿岩迴來,難道僅是為了讓我們欣賞一個糟老頭子寫這筆文不成武不就的爛字?您是扶門總統領,也是我們所有人的師父,行得都是些兇險殺戮的事,您在此裝什麽風雅,趕緊告訴我們正事要緊!”


    扶稷瞟向一旁紅衣如火的少年,“阿岩也有急事要辦麽?”


    扶岩笑答:“並無急事。不過,徒兒並不反對在年終之際聽到遠方遊子的訊息。”


    扶稷搖頭,“你們吶,沒有一個及得上阿襄的沉定,也難怪這半年多來我扶門盡受靜王府的氣了。”


    “嗤。”扶粵不屑。“難道不是師父故意示弱麽?”


    “示弱自然是要的,這遭人壓製也是真的,扶門再qiáng,終究也是王室的鷹犬部門,你們可以成為最出色的暗衛細作甚至殺手,但不應具有過於清醒自知的意識。阿襄是你們中最qiáng的,在外人麵前卻是最弱的。”


    其他二人登時斂笑不語。憶及這半年多來,沒有了阿襄不動聲色的提醒,他們在外言行當真是過於出挑了,難怪招來一片喊殺之聲。


    “翌日,靜王府邀為師過府赴宴,你們兩人隨為師同行。”


    “可明兒我要……要……跟隨王上……”扶粵香腮嫣紅,吶吶道。


    “也好。”扶稷瞟她一眼,筆底紙張恰好用完,吩咐道。“去偏廳再取些紙來。”


    “是!”得享所願,扶粵應得gān脆,喜孜孜去了。


    扶岩看她背影,不無擔心,“難道師父認為王上會是她的良人?”


    “隨她去罷。阿粵和阿襄的xing子並不相同。阿襄愛一個人時,始終會有所保留,一旦被傷,也會以一臉的寧靜掩飾,看似雲淡風清,那傷口卻會向內延伸,傷及肺腑。而阿粵xing烈如火,愛一個人時義無返顧,自然也極容易被傷得體無完膚,在徹底的疼過傷過之後,了斷時卻也不會拖泥帶水。比及阿襄,她更易復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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