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鬼子壞,二鬼子,就是當漢奸的那些東西,更壞。日本人到咱這兒來,兩眼一抹黑,他知道個啥,還不全是中國人告訴他們的?”

    袁小手有很溫和的麵孔,像個麵瓜一般,由於事先知道了他的一些故事,我不好意思看他的手,我覺得,那是對一個老人的不敬,更不再想他被日本鬼子汙辱的事,麵對這樣一位年愈古稀的老人,他的傷痛,隻能讓我感到痛心,多想,內心裏就是一種罪惡——和鬼子同謀的罪惡感。

    袁小手記起大老許這個人。

    大老許是寧陽的一個大夫,他有個治皮膚病的祖傳單方,一般的皮膚病,用他整的藥水一洗,洗上幾天就好,一些疑難雜症,也就半個月的時間就能治好。不知道能不能除根,但當時洗完,反正就不癢了。

    洪州東關也有日本妓女,她們經常坐火車到南方去,南方潮濕,病多,大老許也幫他們治性病。日本人,也很注意衛生,那些妓女們一迴來,先讓老許檢查,好多人背後笑話老許,叫他“驗x官”。

    我們的薪水是掌櫃的給,老許領的是憲兵隊的錢,據說,有個日本軍官,一次給了他十個大洋,還請他喝酒。

    澡堂子裏幹活的人和老許能說上話的,不多。老許到澡堂來,是檢查日本人的皮膚病,性病。日本人吃魚多,有一種病叫“魚鱗癬”,專門長在腰下邊,這個病冬天還輕點,夏天天一熱,可能是出汗的原因,奇癢。我就見過一個日本人,他不能泡堂子,隻能洗淋浴,洗完就挖,挖得呲牙咧嘴,邊挖邊用日本話罵,咱也聽不懂他罵什麽,反正把身上挖得一個血道子,一個血道子的,連那家夥的褲子上,也有血。日本人的軍褲都肥,目的就是好挖癢癢,要是褲子貼著身,癢癢怎麽挖?

    大老許是個好人。他有個祖傳秘方,就是不給日本人。這個方子是治痔瘡的。我這麽大歲數了,也不瞞你們這些年輕人,我年輕時,就有這個病,大老許給我配了個藥,十幾天就好了,到現在也沒犯過。

    我的痔瘡,那還不是日本鬼子做的惡?大老許給我配這個藥時,再三囑咐,說是千萬別讓日本兵知道這事。日本人愛坐在地上,得痔瘡的很多,差不多每個日本兵都有這個病,這個病痛起來要命,腫起來,厲害的,連路也不能走。大老許說,讓他們全都腫得走不成路才好,省得他們再糟蹋我們中國人。所以呀,大老許給日本人治皮膚病,就是不治痔瘡。那時候,人們都吃高粱米,解不下大便來,大老許就沒事,你們猜猜,他用什麽法兒治療這個解不下大便來?就是現在說的便秘?

    我們聽得如癡如醉,李記者的眼都直了,一見袁先生問我們,我們忙說猜不著,猜不著,盼著他往下說。

    “喝槍藥!”

    袁小手三個字,把我們說得目睽口呆。

    袁小手又得意地講:罵人的話,說,你吃槍藥啦,是說火氣大的意思。其實槍藥還真能吃。老許就把日本三八式用的子彈頭卸下來,用開水燙燙,加上幾滴香油,一口氣喝下去,一個時辰,準上廁所。日本人的槍藥,我也喝過,還真管用哩。但就這一手,也不知老許是如何想出來的,反正這玩意兒,他也沒告訴日本人。

    老許對我有恩呐。說起來,他還應該是我師傅。他見我長得個子不高,日本人又老欺負我,就勸我別幹這個,不幹這個咱能幹嘛,忍也得忍著呀。

    說到這裏,老人哭了。

    我的心被一種巨大的震動所擊垮,頭發梢上麻酥酥的一種感覺,通遍全身,在這樣一位集恥辱和不幸的老人麵前,我低著頭,再也不敢看他。

    你看我,你看我,今兒個這是怎麽了。

    老人苦澀地笑笑,老人從百合子手中接過衛生紙擦擦眼,老人長舒一口氣,老人接著往下講:

    老許教給我一個治腳氣的方子,這個方子用十幾味中藥麵子,鋪撒在鞋裏,兩天後倒出來,再換上新藥,這樣,穿上一個月的鞋,這腳氣就好了。

    藥好配。藥店裏就給碾碎,光碾碎還不行,還要搓,在牛身上搓,用牛身上的牛油沾了這藥,才好使。牛,必須是活牛,牛皮都不中。用的牛,還必須是咱這一帶的小黃牛,南方的水牛就不成,日本人把這個方子弄到南方去,屁事也不頂。

    這一下,日本鬼子就不讓我在澡堂裏幹了,讓我專門配藥,洪州有一兩千鬼子,得配到什麽時候呀,我配的藥,也隻能給日本當官的用。日本當官的,都愛穿大靴子,把藥撒進去,他們再穿上粗布襪子,他們對這種法兒治腳氣,都新鮮的不得了。

    這樣,到1945年,也就是日本人撤走的那一年,我就專門幹這個配藥的活,不瞞你們說,從日本人給我買藥的錢裏,我還真掙了點,我不光給在洪州的日本人治,濟寧的,有個叫林千久治的日本大官,不穿軍裝,但穿軍裝的鬼子,見了他都行禮,這家夥整天穿一個木頭板子做的鞋,一邊摳腳氣,一邊兒訓話,後來,也是我給他治好的。大老許,算是幫了我的大忙。

    你們上次給我看的照片,那個日本人我記不準了。那時候,洪州住著幾十家日本人哩,咱又整天在澡堂子裏,連睡覺都在裏邊,外頭的好多日本人,咱都不認得。日本娘們兒,在家裏的時候都光著腳,得腳氣的少。

    “這個大老許先生,後來到哪兒去了呢?”

    “他本來就不是咱洪州人,是漢奸王紹武把人家從寧陽弄來的,討好鬼子,鬼子一投降,他就走了。”

    “他現在還在寧陽嗎?”老王問。

    “早不在了。日本人走了以後,那年,我去了趟寧陽,咱就想,這個許先生跟咱也算是個朋友,說什麽,也該去看看他,結果一打聽,都知道他被王紹武送到洪州,他的藥鋪子也關了門,就都不知道他的去向了。”

    線索又斷了,隻能找到這個大老許,才有可能查到嘉本一家在洪州的事兒,沒準,這個大老許,就是百合子的爺爺。

    百合子呆呆地坐著,看得出來,這個結果讓她很失落,很沒頭緒。

    “您老仔細再想想,後來,聽到大老許的什麽事兒沒有?”

    “讓我想想。好像是文化大革命吧!有人貼老蔡的大字報,老蔡當時在商業局當個副科長,大字報上說,老蔡夥同大老許,幫日本人,日本投降以後,日本人從火車上往濟南撤退的時候,還給鬼子送煎餅,老許還給日本一個小姑娘買了燒餅果子,哦,咱這兒,把油條叫做果子,以前的叫法。能吃吃燒餅卷果子,是最好吃的方法了,人人都想吃呐。結果,為這事兒,老蔡還讓紅衛兵踢了好幾腳,他們說他是漢奸。

    昨天,老蔡可沒說到這一節,茶客老蔡說,袁小手知道大老許的下落,袁小手又說老蔡知道,可能,兩人都不知道,都是猜。

    “我有個辦法。”

    李記者說,見大夥都望著他,他有點兒深沉。“我們到各個報紙,或者到街上去看看,如果這個老許會治這麽多的皮膚病的話,他,——或者他的後人,肯定還會以此謀生,隻要查到上麵寫著‘許氏秘方,百年老店’的,咱都去問,沒準,就能找到這個大老許了。”

    這不等於大海撈針嘛,再說,大老許還不知道去了哪兒,怎麽查廣告?東南西北各查一千裏?他萬一在一千一百裏以外呢?

    關鍵不知道他去的方向,是北方,還是南方,還是像老蔡所猜想的去了日本?那,百合子幹嘛還要到中國來找呢?

    大老許肯定還在中國。根據幾天的走訪,可以肯定,大老許是和嘉本太太私通的最大嫌疑人,嘉本太太,也就是百合子的奶奶,有沒有更多的線索,或者有標記一類的東西呢?

    隻有一張照片,照片上,冷峻的日本軍官,也是冰冷著麵孔的日本太太,和一個笑眯眯的小女孩。

    這是唯一的線索,這是唯一的標記。

    不過,李記者提出的在報紙上登廣告倒是個思路,我趴桌上寫下了廣告詞:

    “現在日本東京xx區嘉本先生,前來中國尋找一位許姓朋友,該朋友在日偽期間,曾作為日本軍醫在洪州為日軍治療皮膚病,有知情者望告,重謝。”

    我把這個遞給百合子,百合子看了看說,“原計劃,登廣告的不好,假貨,假人太多,不好辨認,現在,沒辦法,登報紙廣告,是辦法。”

    我又把它遞給李記者看,我在遞給李記者廣告詞時,發現袁小手滿臉疑問。

    百合子漏餡了。

    “她——她是日本人?”袁小手問。

    “我叫百合子,謝謝您,袁先生。”百合子站起來,又是一鞠躬。

    “像,你這一鞠躬,不是日本人,鞠不出來這個樣。哎,快六十年了,怎麽又看到日本人來鞠躬呢。”

    “你老,是不是說說和日本太太的事?”

    老王笑嘻嘻地問。

    袁小手的臉立時紅了,袁小手說,“沒有的事,沒有的事,他們瞎說的,開玩笑的。沒有,真的沒有。”

    袁小手連連否認,七十多的老人,脖子都紅了。

    中午飯是我請。

    老王老李老袁百合子,我們五個人連吃帶喝,要了六個菜,也就是六十元左右。特別是這家小館店的豆腐卷和香椿芽打雞蛋,百合子吃得歡得喜地,她用白酒敬老袁,並向老袁賠罪,她說日本現在也有人是打仗迷,現在還想打仗。但日本的老百姓,不支持他們。

    期間我又接了一個電話,竟是於靜打來的,說她已迴到市裏,其它一切情況都好。我理解她說的這個其它,是指我老爹。沒想到檢察院還有我的校友,世界真是太小了。她以前不知道張家傳是我爸,現在知道了,讓我放心的,他們會“文明辦案,實事求是。”

    我直接問她,老爹什麽時候能出來?這把她問住了,她說,情況又有了些變化,還需要再等一段時間,有幾件事還要落實一下,至於放人,那是省檢察院的事,我們隻是協助辦案。

    這真是讓人不得任何要領的迴答,模棱兩可,王顧左右而言他。我覺得很沒勁。我感謝她沒穿製服來找我,如果穿製服,非把百合子嚇一跳不可。

    於靜解釋說這是領導安排的,說是給我們的人才留個麵子嘛,領導就是這樣指示的。

    “那也得謝謝你。在裏邊,你可得照顧好咱老爹,別讓他吃了虧。”

    我費力地開著玩笑。

    “去死吧你,你這家夥,掛個日本姑娘,早晨還讓我叫勺子呢,現在又想鍋啦!”

    聽得出來,於靜並沒生氣,她好像還樂意我稱唿“咱老爹”,況且,她已經知道百合子是為尋根而來,並不是和我在一起鬼混的傻女孩。

    “你可別打人家‘盒子’的歪主意,我看這個日本小女孩,清純著呢,你別影響中日邦交正常化,那樣,你就死了的幹活。”

    她樂滋滋地把電話掛了。

    她什麽意思呢?

    “情況又有了變化,”什麽情況?

    這麽說,許老三說對了,根據市委的意思,快點放人,結果,又審出其它事來了?

    是不是阿寶為了立功,又說了什麽?還有,她留在桌子上那個“雷”字,就說明雷萬鈞也牽扯進來。她會不會也進了檢察院?

    肯定。那個雷字,就說明她出事了。

    試試看。我又打了一遍雷萬鈞的手機,還是不通。

    宿舍。沒人接。

    問一下雷嬸?

    現在是中午,雷叔也應該在家。

    這下電話通了,雷嬸接的,我問雷叔在不在,雷嬸說在開會,分析安全責任,那個鋸掉了腿的人,是違章還是不可避免,現在還沒弄清楚呢。礦務局裏開會,就研究這事,恐怕,要處理他呢。雷嬸說。

    他媽的,一個井下工人砸傷而被鋸掉了一條腿,這些王八蛋還要處理他,而那一年拿幾十萬、貪汙幾百萬的,倒還有人保,這是什麽世道?

    我突然恨起雷叔來,一恨雷主任,連老爹也恨上了。活該,就該讓你在檢察院裏蹲著,要是不在裏邊蹲著,事故分析會上,所有的罪名,還不是繼續加在這個苦命的工人兄弟身上?缺德不缺德,虧心不虧心呐。

    我又問雷萬鈞的事。

    問了,便屏住唿吸,怕電話信號不好。雷嬸在電話裏歎了口氣說,我也不知道,昨天給她打手機,她就沒接,宿舍也沒人接,不會是又出差了吧?

    我心裏一下明白了,這老太太肯定知道她的寶貝女兒去了哪裏,出差,不說出差還好,出差不帶手機?別騙小孩子了。

    我說好吧。我就把電話掛了。

    雷叔會不會也進去了?昨天說是在醫院,今天又是開會,真的還是假的?人民教師也開始騙人了?

    肯定是在騙我。

    我又給老娘打了個電話,老娘說,哎,反正是這樣了,我也沒事,天天在家裏看電視,睡覺。你見著你爹了嗎?

    “見著了,他很好,過兩天就迴來。”我平靜地說。

    “你又是哄我吧?”老娘算明白了一迴。

    “我能哄你嗎?你是誰?是能隨便就哄的人嗎?”我反問她。

    “哪裏哪裏,俺小慶從小就不騙人。”老娘自語,聲音裏還有點興奮。

    我鼻子一酸,淚就淌下來,我真想趴到她懷裏哭上一場。

    可憐的老娘,真讓人不知如何可憐您才好。

    “你……這兩天,見雷叔沒有?”我試探著問。

    “你雷叔,你知道,我現在,哪還有臉出去見人喲,誰,我也沒見,我就在家天天看電視。”

    我不由得苦笑一下,“那,您老人家就天天在家看電視吧!”

    “別掛別掛!”老娘喝住我,“你姐姐說來,怎麽沒來?她那兒又沒個電話,真讓人揪心,她別是出什麽事了吧?”

    “你胡思亂想什麽?”我喝住她,“山上現在又是栽樹又是打藥的,哪有這麽多功夫來看你?看你,又管什麽用?”

    “倒也是,地裏的活,是多,今年旱,麥子也該澆了。”老娘嘟嚕著歎了口氣,把電話掛了。

    我合上手機,眼前出現目光已經有些呆癡的老娘,嗨,這老娘,農轉非到礦上來,幹什麽呢?還不如在家種糧食,日子還有個盼想,生活,還能充實點。當礦長夫人,不會吃不會喝,不會化妝不會跳舞,連禮都不會收,真是難為她了。

    等這件事一結束,幹脆把她送到姐姐家去,讓老爹一個人在礦上,貪吧!我恨得牙根兒疼。

    薺菜水餃已經上來,大夥兒都在等著我。我說:“對不起了,對不起,我自罰一杯啤酒。”

    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跟袁老喝一杯,又跟老王喝,再跟老李喝,喝完了一圈,我感到和沒喝酒似的,不行,還得喝,我請客,我要喝足。

    第一杯酒倒滿,我站起來,給小手倒滿,我說,“袁老,第一杯酒,我敬您,您老人家一生,不容易,您老雖然沒成為什麽大人物,但您,憑自己的雙手吃飯,對得起天、對得起地,我張德慶,佩服,我敬您老。幹!”

    袁老顯得被我的情緒感染,況且剛才已喝了不少,他老人家也豪氣地幹了半杯。

    “嗨,”老袁自語,“我這輩子,沒別的,就是沒做過虧心事,這點,倒是真的。可惜啊,給日本人看過腳氣,說出來,真不大光彩。”袁老邊說邊搖頭。

    “您老錯了。”我提高噪門說,“您老不該自責,咱老百姓有什麽罪,有罪的,是他們,是喝中國人血的中國鬼子。您老無罪,有罪的是政府,是國民黨,日本鬼子。”

    袁老連說哪是哪是。還是你們年輕人,看問題,一看一個準,也敢說話,我們,是不中了。老人蒼涼地歎一口氣,端起酒盅,一飲而盡。

    倒滿第二杯,我又站起來,給老王倒上:“老王兄,我敬你兩杯,你老兄,俠肝義膽,為朋友兩肋插刀,有學識,有修養,我交你這樣一個古道熱腸的朋友,是我,張德慶一輩子的榮耀,幹!”

    老王說,坐下幹,坐下幹,站著喝了不算。

    我坐下,又站起來,倒了第二杯,“這一杯,我代表我自己,也代表百合子,敬你,祝你健康快樂。”

    一仰脖子幹了,我才發現還有老李。李記者正怪怪地看著我,也不說話。

    我忙倒了一杯,站起來,剛想說什麽,卻是一句也不知怎麽說,半晌,我才往前一碰杯,“幹!”

    “你小子,我不喝。到我這兒,你沒詞了,我不喝。”老李慢悠悠地說。

    “謝謝。”我樂了,“謝謝還不是詞嘛!”

    “操,謝謝算什麽詞呀。”李記者嘟嚕著,把酒喝幹了,聽出來他是有點酸溜溜的。

    “你,少喝點吧。”百合子的話,在我耳邊越飄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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