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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佛奴站在養大自己的佛寺門外,旁邊站著韓社長,還有社官史清法,社老王思楚都陪在他的身邊。主家曹法律,則帶著兒子曹善德等人,及一眾鄉親圍在外麵。


    眾人知道封王是了不得的事情,以前的歸義軍之主,也不是每個人都能稱大王。但是到底如何了不得,卻都說不上來,隻是跟別人一起激動興奮。人互相感染,哪怕一句話不說站在這裏,大家也是越來越激動。血流加速,渾身發熱,精神高度亢奮。


    張佛奴有些茫然,看著周圍熟悉的麵孔,好似不認得,到了另一個世界一般。他的人生真如一張白紙,小時候父母雙亡,不怎麽記事便被養在佛寺裏。每日裏跟著寺裏的僧人們跑來跑去,有時候學著念兩句經文,不知不覺長大了。社長和僧人本來想讓這個孤兒留在寺裏,以後有機會剃度,做個和尚侍奉佛祖一輩子。可張佛奴沒有佛性,成年之後在寺裏怎麽也住不下去,便離了寺院,在周圍為人傭工賺些衣食。直到十年之前,因為大病賣身於曹法律家,渾渾噩噩放了十年羊。


    封王這件了不得的大事,張佛奴並不能想得清楚,他一直還沒反應過來。周圍的人興奮激動的情緒,讓他惶恐,精神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傳來鑼鼓嗩呐聲,曹法律興奮地道:“來了!來了!必然是宣詔天官來了!”


    人群一眾騷動,都伸著脖子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人人都覺得口幹舌燥。


    花花綠綠的舞者出現在視線裏,打扮得神神鬼鬼,依著弦律扭動著奇怪的舞蹈。站在佛寺前的人產生了一種錯覺,好似真地有菩薩降臨,這些舞者的麵目模糊,全都成了菩薩身邊的護法神人。舞者身後的公吏捧著各種彩緞,經幡飄揚。


    這些人離得近了,後麵顯出一身紫衣,法相莊嚴的契嵩大和尚來。契嵩一直過著苦修的生活,人幹枯清瘦。但今天紫衣在身,契嵩有如佛光罩體,讓人不敢直視。


    這是有道高僧,最近幾年一直在吐蕃活動,沙州這裏人人聞名。這裏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次見到契嵩,但所有的人看到的第一眼,都知道自己見到了高僧大德。


    宗教之所以是文明的一種,就是因為已經擺脫了對自然崇拜的盲目,進而形成了一種信仰。世俗文化中,雖然竭力把這種信仰描繪為欺騙,認為是愚昧,但隻是那樣認為而已。


    文明是一種超越了血緣和地域的高度認同感,欺騙是實現不了的。確實有類似宗教的信仰能夠欺騙人心於一時,但能夠形成數百甚至數千年的認同,則就遠遠超越了欺騙。


    大多數的宗教,都會經曆一個從人到神的過程。而後一次一次寫經解經,一次一次宗教改革之中,形成一套獨特的道理貫穿於精神世界,進而影響現實世界。在最初,宗教出現的時候,或許與一般的信仰傳播沒有什麽不同,跟信周圍哪個山上黃大仙相差不大。但隨著時間發展,一套包羅萬象的道理貫穿其中,就完全不同了。傳道者自己信,進而影響到信眾信,滾雪球般越滾大,其中的道理與現實結合得越來越深。


    漢朝的昭昭天命,形成的過程其實也相差不多。統治者信,而後貫穿於整個天下,通過政權的行為一步一步加深,最終取信於天下之民。當統治者不信了,天命也就迅速消解了,再也不能複起。統治者假裝信,是騙不來人心的。


    契嵩的法相莊嚴,絕對不可能裝出來。常年苦修,加上對佛教經義的理解,才能夠在渾身每一個細節,甚至與天地相合,最終出來這麽一番氣象。


    這裏的百姓對佛教越虔誠,就越是被契嵩的氣勢震懾,所有人的心神都聚到他的心上。


    清清白白的身世,天下有數的大德高僧,契嵩慢慢走到張佛奴麵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跟著契嵩的腳步,移到了張佛奴的身上。在這一刻,張佛奴確定了自己佛主的身份。


    張佛奴看著契嵩到了自己麵前,不由自主地想行禮。


    契嵩微笑:“大王朝廷欽立,萬民所宗,是為佛主,豈可向一和尚行禮。”


    張佛奴喃喃道:“我自小在這寺裏長大,並無一點佛性,如何做得佛主——”


    “佛性自在心中,便如靈台蒙塵,一時靈光未現而已。貧僧不才,為佛主拂去前日蒙塵,點化靈性。”說著,契嵩一指點在張佛奴額頭,微笑看他。


    張佛奴看著契嵩,看周圍的人群,仿佛慢慢離開了這個世界,到了另一片天地。周圍一片混沌,如同雲裏霧裏,什麽也看不清楚。他不知道自己周圍有什麽,隻是覺得自己突然到了天外,俯視眾生。迴望過去,隻是一片空白,什麽都沒有了。


    契嵩收迴手指,讓趙滋派人替張佛奴沐浴更衣,換上郡王公服。張佛奴如同靈魂出竅一般,任由旁邊的人替他收拾,麵相莊嚴。


    換好朝服出來,契嵩取出禦賜紅緞,披在張佛奴的身上,口中念道:“何必佛法,何必修行,佛性自在心中。大王靈性天生,心中有佛,庇佑萬民。四方百姓,皆蒙恩澤。”


    張佛奴渾渾噩噩,好似天生就會一般,用手扶著身上紅緞,移步上前。越過契嵩,站到了跟著隊伍前來,人山人海的沙州百姓前麵。


    雙手合十,張佛奴朗聲道:“我虛活二十八載,不曾念經,不曾修行,隻道今生與我佛無緣。今日得上師點化,才知佛早在心中。我就是佛,佛就是我,以視眾生!”


    此時張佛奴法相莊嚴,跟以前完全就是兩個人,與契嵩有些神似。


    經過短暫的沉默,人群發出一聲歡唿,所有的人皆下拜,口誦佛號。


    契嵩微笑,旁邊的趙滋一頭霧水。他跟契嵩在一起待了有些日子了,卻沒有想到這和尚竟有如此法力,能夠一指點化出個佛主出來。本來一直擔心,這個強立的西平王,要做這一帶的佛主,強趕鴨子上架能不能行,卻沒想到是這個結果。


    世間當然沒有法力,契嵩是高僧,不是神仙。能夠點化張佛奴,一靠悟性,二靠他的修行。契高那一指點在張佛奴的額頭,起作用是因為張佛奴本是在佛國長大,沒有念經修行,但自小到大耳濡目染,都是跟佛教有關的事情。因為身世特殊,張佛奴的思想如同一張白紙一樣潔白。契嵩用自己的法相,讓張佛奴把自小接觸過的與佛有關的一切,一下子凝聚在了他空白的思想裏。佛教的道理本來就很簡單,或者說,幾乎所有的宗教教義從根本上都是簡單的。掌握佛理,就是在摒除後天的七情六欲之後,把佛理貫穿到人世間。


    大部分的宗教,凝聚人心的道理,大都是如此。去除個人的思想感情,它的道理便就通了。不管是信哪個神,還是信什麽,找出來這個能夠貫穿的道理。


    這就是禪宗的頓悟,張佛奴這種思想白紙一般的人容易,一般人反而不容易。契嵩是憑自己的一副高僧氣象,走過來的過程中慢慢把張佛奴的七情六欲去掉,一指點通。


    點通之後,張佛奴就真的是高僧。哪怕他一本經書也讀不下來,但說出的話,做的事情都合乎佛理。自此之後,他也根本不用修行,他就是這一帶的佛主。


    這種事情說起來玄之又玄,想通了其實就是那麽一會事。宗教本來就是信則有,不信則無的事情,自己信了,便就世間一切皆佛。做不到,還是心中不信。


    這就是為什麽徐平圈中張佛奴,緊急把契嵩招來的原因。隻是徐平沒有想到契嵩竟然這麽神奇,隻見一麵,一指就點化了張佛奴。他本來想的,是讓契嵩跟張佛奴在一起,慢慢培養他的佛性。政權管理宗教,派混在宗教裏,迎合自己的人是不行的。最終無非是把宗教廢掉,一有風吹草動,便死灰複燃,更加難辦。


    萬民跪拜,張佛奴站在那裏,在雲端俯視眾生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此時他的眼中已經沒有喜怒哀樂,看著沙州百姓,隻有無限慈悲。


    佛,有慈悲就夠了,傳法、講經自然有其他人去做。


    隨著張佛奴的法相越來越莊嚴,沙州百姓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金光。一個說出來,另一個人便也看到了,這個消息迅速向周圍蔓延,很快傳遍全城。


    州衙裏的孫祖德睜大眼睛,看著不少本地公吏,向著城西跪拜,口誦佛號,好像見了鬼一樣。他聽到了這些人說,張佛奴是菩薩轉世,佛性天生,被高僧一指點化。


    人人都說天現金光,人人都向西拜,好似拜西天佛祖一般。


    轉過頭來,孫祖德對身邊的包拯和蔡挺低聲道:“你們可曾看見金光?”


    包拯默默搖了搖頭,蔡挺道:“金光在這些信佛百姓的心裏,太守心中無佛,自然不見。心中有佛,則眾生皆佛。心中無佛,則一切皆無。”


    孫祖德道:“如此說來,通判的心中有佛,見到金光了?”


    蔡挺搖頭:“下官一儒生,心中自然也無佛,自然眼中無金光。隻是知別人的心中有佛罷了,心中有佛的人心中自然就有金光。”


    宗教的基本道理簡單,而且多是人性中共通的東西,所以是信不信的問題。與大多數人的心性不合,宗教很難廣泛傳播,流傳不開來。


    蔡挺心思難以捉摸,對別人想法把握很準,是那種與張佛奴完全相反的聰明人。若是契嵩來點化他,把他的腦袋打碎也做不到。但是他卻明白,佛是怎麽一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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