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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菜上桌,歐陽修看見吳育和吳充兄弟過來,忙起身道:“春卿、衝卿,來,我們一起坐。許久不見,說些閑話!”


    吳育帶著弟弟過來拱手:“如此,便就叨擾了。”


    眾人落座,歐陽修把小廝喚來,又叫了兩個菜,吩咐速速上來。


    吳育看著桌上兩個夾雜著肉的碧綠炒菜,忍不住搖了搖頭:“你們二人好大手筆!”


    歐陽修夾了一口道:“無妨,今日我們吃君謨的請,哪日得了大注錢財,迴請就是。”


    幾個人一起笑著搖頭,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夠得到大注錢財。蔡襄出身大族,又寫得一手好字,家底厚,又有外財,一起出來大多是他付錢。


    飲了兩巡酒,歐陽修問吳育:“徐相公前幾日天章閣奏對,今日榜於朝堂。我們一起看了,著實覺得過於龐雜。當日是春卿所記,說說到底是如何個樣子,為我等解惑。”


    吳育淡淡地道:“史官豈可漏事於外?永叔,你這話問得不妥。”


    歐陽修忙道:“我非問徐相公何奏對,隻是欲春卿解其中疑難而已。你與徐相公同榜進士,在側記事,就沒有問一問一些疑惑之處?”


    吳育想了想,點點頭道:“那是有的。”


    “如此就好!”歐陽修連連拱手。“拜相問政,古已有之。但如徐相公這般,從國之根本條列朝政者,實不多見。相公雖年少,行事一向穩重,似不該如此急也。”


    吳育微微歎了一口氣:“其間閑談,我也曾問過相公,如此立國之根本大政,是否過急?相公說了一個他在邕州時,聽海客談起的極其之地大秦國興亡之事,心有感悟。”


    蔡襄插嘴:“這大秦國,史書有記。《後漢書、西域傳》雲,大秦國,一名犁鞬,以在海西,亦雲海西國。隻是離中原太遠,不知具體什麽樣子。”


    吳育道:“相公言,這大秦國地方極是廣大,以海為內湖,人口眾多,極是繁庶。此國與漢朝一東一西,為極大之國。大秦國朝之末,有蠻族自北方來,猶中原之北的匈奴突厥之類。似此蠻族,自不是此等大國之敵,其國降伏,安置於邊塞之地。蠻族善苦戰不畏死,大秦漸以之為兵,年深日久,以之為將。不數百年,其國竟為蠻族所滅。”


    歐陽修一愣,看了蔡襄一眼:“此非大唐故事也?極西之地也有?”


    吳育點頭:“不錯,相公言,他初聽此話,也以為是比附大唐故事,海客編出來為談資。後來問過許多人,都言之鑿鑿,極西確有大秦國,確為蠻族所滅,才知真有此事。心中留意,每人征詢,漸明其始末。後來守西北,滅黨項,始悟此蠻族,實與中原之敵匈奴突厥之為一類也。居大漠之北,西域以西,逐水草而居,地方不知廣幾千裏。遷徒流離於大草原上,萬裏之遠來迴縱橫。其間事情始末外人難以盡知,唯千百年,當其強盛,則南下搶掠各富庶之地。其一興而滅大秦,大漢獨逐之於外,漢人賴以存活。千年後,又當其興也,當謹慎防之。相公一道德,立製度,蓋防此患,為子孫計。別內外,外不施仁,蓋防漢人製度禮儀助其興旺。內施仁義,固根本。”


    歐陽修聽了,不由笑道:“相公過慮了。大唐代隋,太宗時也有突厥犯長安故事。唐伏突厥,後雖有安史之亂,突厥已不足為禍。”


    吳育搖了搖頭:“我也這樣問相公,唐已伏突厥,草原已不成禍,何慮之有。今日北敵除契丹,其種大者無非阻卜之類,望之不成氣候。本朝隻要與契丹以強守和,自此後當不慮寇自北來。相公言,大秦之時,也曾伏蠻族,以之為兵,蠻族似亡。然不知何時北方遊寇再次大至,而以蠻人為兵,平其叛亂之後,軍力早已不興,終無力迴天。”


    說到這裏,吳育歎了口氣:“其間關鍵,以蠻人為兵,不知不覺間亡了自家軍製。蠻人叛起,雖然最終平息,軍力卻最終不能複整。蠻人再興,遂亡。”


    蔡襄道:“相公此方,得非言禁軍耶?三衙禁軍,實不能戰,還是以蠻人為兵之禍!”


    吳育點頭:“不錯,外不施仁,內理國政,重整軍力以備強敵!”


    幾個人點了點頭,雖然都不信北邊會有徐平說的那樣大禍,但不管怎麽說,徐平給出了自己鬧出這麽大的動靜的理由。以現在徐平威望,有理由,他們就不好說什麽了。


    北邊的大草原是不是在醞釀天大的動靜,徐平思索再三,最後還是選擇相信。能不能在大潮起前,直接進兵把其消滅在初起之時呢?徐平考慮的結果,是不能。


    稱其為大潮,是因為在其最興盛的時候,將影響全世界。除了與世隔絕的美洲和大洋州,就連非洲都會被波及。導致最後席卷全世界的原因,是多方麵一起形成的,插手進去根本防不勝防。而且一旦被波及,會內外一起發作,不是你打過打不過的問題。


    這一帶一直與中原、歐洲、中亞等有接觸交流,漫長的和平年代,在邊境地區,大家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真正鬧起大亂,是內外一起來,不隻是外敵入侵的問題。


    而且,與戰亂同時出現的,還有思想上的混亂。打敗了他們,他們內附,在接收農耕地區文明成果的同時,他們的思想也會影響外麵的文明。大唐放棄內外之別,想搞天下一體的皇帝加天可汗的大帝國,結果在盛世生出安史之亂,就是因為思想被影響波及進去的例子。如果把唐宋連起來一起看,那麽蒙古最後滅宋,就跟羅馬帝國之亡非常像了。


    先是防止了第一波入侵,內附,用蠻族為兵,漸漸改變了軍事傳統。蠻族叛亂,帝國進行鎮壓,兩敗俱傷,國力大損。周圍各勢力蜂起,誰都在帝國的身上咬一口,就連首都也屢屢被破。當再一次興起大勢力,此時帝國已無可戰之兵,最終滅亡。


    這種大潮的興起幾乎是必然,徐平的印象中,他的前世應該是有四次,其中兩次與中原有關,都是來自北方大草原。第一次漢朝頂住,滅了西羅馬。第二次歐洲頂住,最終滅亡了中原文明。第三次興起於西亞沙漠,滅掉了東羅馬。


    之所以說是必然,是因為世界各地的文明不平等發展的,有的發展得快一些,有的發展的慢一些。發展的快的,視自己為文明人,把發展的慢的當成野蠻人。嘲笑、欺壓甚至是侮辱,對那些人進行奴役。在這種欺壓的過程中,仇恨在積累,交流中發展的慢的文明在慢慢趕上來。或者由於內部,或者由於外部的原因,發展慢的文明,去掉了束縛自己發展不起來的枷鎖,爆發出來驚人的力量。突然爆發,掀起一場波及全世界的狂潮。


    如果蒙古帶來的世界性大亂還看得不清楚,那徐平前世最後一場世界狂潮,是如何發展起來,並影響全世界的,就看得比較清楚了。


    在歐洲大發展的時候,位於歐洲中部的日耳曼地區小邦林立,一直發展水平落後,被周圍的幾家視為野蠻人。由於宗教改革,去除了阻礙自己發展的枷鎖,他們展現出了驚人的爆發力,發展水來迅速趕了上來。在崛起的過程中,不斷地訴諸武力對外擴張,挑起了兩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世界上大部分的國家都被卷入,規模和烈度空前。


    隨著階級矛盾的尖銳,全世界被剝削者聯合起來抗爭的國際主義運動大發展。由於日耳曼文化中又蠻又軸的特質,與革命鬥爭的堅決性、毫不妥協性相契合,通過理論底層的哲學這種方式,被引入到了共產主義理論當中。否定之否定的辨證法哲學,充分展現了這種日耳曼人的蠻與軸。與這個體係不合的,肯定是不合的世界錯了,不是理論錯了,不顧一切向裏硬套。隨著共產主義的傳播,這種特質幾乎影響到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一直到冷戰結束,日耳曼人掀起來的這一場狂潮才算落幕。二戰失敗,他們從武力上被世界否定了。冷戰結束,從文化上被否定了。


    一言不合就是杠,隻有你死我活,沒有妥協合作。換到中國文化來,這種特質就是法家的蠻橫,隻要能把對方摁倒,我就贏了。沒摁倒,肯定也不是我錯了,隻是一時實力不濟罷了。世間事沒有對或者錯,隻有實力夠不夠。第二次世界大戰,日耳曼人還在亞洲找到一個好朋友,同樣具備這種蠻和軸特質的日本。


    認識到了這種世界性大潮的複雜性,最好的辦法就是置身事外,紮緊籬笆,讓他們在天下之外鬧個沸反盈天。隨他們鬧,不要影響到自己。


    徐平前世,日耳曼人的大潮已經落幕,以後還會不會有?最大的可能是還會有,而且很可能已經在醞釀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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