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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禎到位子上坐下來,看著不遠處的燈火出神。`樂`文``(閱讀最佳體驗盡在


    讀聖賢書要看其原文,要了解其本意,這話聽起來好像是很正確,但隻是好像而已。從孟子說出這句話,經過後世一代一代人的演繹,早已經有了更豐富的內涵。聖賢之所以是聖賢,不僅僅是由於他們是那一個時代的傑出人物,更是因為在他們身上累積了千百年來多少人的沉澱,那是能說剝去就能剝去的?


    徐平去從《孟子》原文來解釋這個“利”字,明白說還是托古改製的那一套。趙禎自小由名師教導,受過良好的教育,哪裏還不明白這個道理。


    孟子解詩,強調要“以意逆誌”,徐平所說,是符合這個原則的。也正是因為如此,趙禎在仔細思考中間的利弊得失,而沒有直接出口反駁。


    從王安石,到追隨他的改革派,之所以把孟子抬起來,其實跟韓愈提孟子道統的目的和立場有細微的不同。王安石等人尊孟,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以意逆誌”這個四個字,是托古改製進行改革的重要理論依據。以己之意,而逆推古聖賢之誌,實際上就把秦漢以下的儒家經典全部拋開,相當於另起爐灶。


    孟子雖然迂闊,他的理論也大多不符合當時的實際,但根本上,他是以一個改革者的麵目出現在曆史舞台上的。對於當時的各國是如此,對於儒家就更加是如此。他的這個改革者的特性,才是他從諸子被抬起來進入孔廟的原因。


    一直到北宋末年,孟子最主要的標簽就是改革旗幟,隨著改革的失敗而慢慢喪失這一光環。至於後來,進了孔廟的孟子,自然就任由打扮,他本來如何已經不重要了。


    徐平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年代人們心中的孟子,跟自己前世是有很大不同的,對李覯極端反對孟子的態度很猶豫。畢竟,自己也是改革者,總是要有一塊招牌。這樣一塊招牌是借用這麽一位古人,還是去另行打造,還要在實踐中摸索,由實踐給出答案。


    思考良久,趙禎吐出一口氣:“於國有利之事自然很多,但以錢糧為綱,此話隻要一出朕口,必然天下鼎沸!此事容後再議,不由朕口,更加不能著於詔書,且先一步一步來吧。要改朝政,我們先從容易做的開始。”


    徐平的心裏也出了一口氣,他不怕趙禎擱置起來,時間畢竟是在自己一邊的。他怕的是趙禎直接跟自己辨論,說到底自己還沒有準備好呢。


    向趙禎拱手,徐平道:“陛下謹慎,正是以天下蒼生為念。臣尚年幼,經過的世事還不多,所思未必周全。在陛下身邊且學且做,且做且學,慢慢來總是好的。”


    趙禎點頭,麵色也緩和下來:“此事朕可以不說,但你在三司,管的就是天下錢糧,可以放手去做。真闖出事來,有朕擔當!你我二人攜手,也勝過無數無用書生!”


    “謝陛下恩典!隻是如此重任落在臣的身上,卻如泰山壓頂,隻怕臣擔不起。”


    趙禎笑道:“我擔得起,你自然就擔得起!”


    說完,趙禎指了指身邊的位子,讓徐平坐了下來。


    徐平謝恩坐下,又道:“隻要手裏有了錢糧,天下的百姓衣食無憂,國內便就無大事。至於外部,此時契丹也是新君繼位不久,當無大變。隻有黨項,現在看來早晚會鬧出大亂子。不過黨項那裏,小瞧了自然不可以,其傾國之兵,據說可以有數十萬之眾,陝西河東兩路壓力極大。但也不至於過於高估他們,黨項終究是小國,地瘠人貧,引動朝廷的也不過是兩路之地。打仗打的就是錢糧,隻要朝廷錢糧充足,熬上幾年也能熬死他們。最怕的其實不是黨項的軍事威脅,還是由此消耗的巨額錢糧,外亂引起內亂。說到底,隻要府庫充盈,內外都不足懼!”


    “不錯,隻要有錢糧在手,天下可走!可是,徐平,我是天子,天子要有天子之德,必須要以仁德治理天下。我也知道錢糧很重要,但對於天子來說,這永遠不是最重要的。你在邕州以通判提舉蔗糖務,提舉溪峒事,權知州,入京為判官,為鹽鐵副使,除了提舉溪峒治理蠻族,都是在跟錢糧在打交道。你的為人做事我已經知曉,不會讓你做兩製詞臣,哼,那個想做你也做不來啊!在詔書敕令上,你敢寫一句以錢糧為綱,我可以容你,文武百官絕容不了你!以後,你還是老老實實在三司吧。”


    “臣明白,臣要學的確實還有很多!”


    兩製詞臣代為起草詔書敕令,文采好隻是基本要求,還要求有政治敏感性。亂寫一句話,就可能造成嚴重後果。晏殊也是當過參知政事的人,還不是因為當年為翰林學士的時候寫李宸妃製詞沒有政治敏感性,一下就被擼掉了,現在還升不上去。


    徐平現在的理論水平,讓他去做知製誥也做不了,不然就等著讓人看笑話吧。


    宰執以下四入頭,翰林學士、禦史中丞、三司使和知開封府。除了知開封府兼具地方官的身份,其他三個都有一個備份職位。翰林學士的備份是知製誥,禦史中丞的備份是禦史知雜,三司使的備份就是徐平現在任的三司副使。跟這些職位大致相當的自然還有很多,如判三班院、流內銓、知審官院、審刑院等等,但都不如這三個職位是明確的上升階梯,也遠不如這三個職位重要。


    三者之中,知製誥又以詞臣清貴高高在上,而且可以直升翰林學士,是離著宰執最近的位子。禦史知雜次之,禦史糾查百官,在禮儀上遠超同階。三司副使的權重責任也大,出力不討好,從加官進爵的角度來說,反而是最差的。


    禦史中丞有資曆要求,一般禦史知雜是不能直升的。三司使由於主管財政,權責重大,資曆要求更嚴,基本不可能由三司副使直接升上去。


    徐平到了現在,已經麵臨到了這麽一個尷尬局麵。想在三司幹下去,就隻能把這一任三司副使幹完,甚至做兩任。然後由於資曆的缺陷,還是不能升三司使,必須出去外任。要麽,就轉到其他資序,曲線遷轉。


    趙禎想提拔徐平,合理的安排就是讓徐平由鹽鐵副使轉任知製誥,由知製誥升翰林學士,再由翰林學士為宰執。心裏有這個想法,但與徐平一談,發現徐平完全幹不了知製誥這活,硬讓他去做反而是害了他。


    那有什麽辦法?隻好去慢慢熬資曆了。好在大家還年輕,還都有時間。


    夜色已經深了,趙禎看著窗外,輕輕歎了口氣:“說了半天,結果還是說了你在三司做的事情,隻是在我麵前理清了頭緒而已。如今,我最擔心,是朝廷的吏治。在這上麵,你卻隻字未擔。是怕在這裏說了,會得罪同僚嗎?”


    徐平想了想,搖頭笑了笑:“臣若說是不怕,那也是虛言。我本是開封城裏賣酒人家的兒子,托皇上聖明,僥幸中了個進士,諸般氣運加身,才有了今日之富貴。我自己心裏自然知道這富貴來之不易,與同僚相處一直小心翼翼,出身在這裏嗎!但若說我是怕得罪同僚,就不敢在麵前說話,那也是過了,徐平不是那種人。”


    “有所畏懼,又有所不懼,不錯!那你說一說,要改革吏製,如今要如何做?”


    徐平低頭想了一想,吏製改革,這才是趙禎最關心的。其他什麽大道理,做大臣的隻管自己研究去,跟皇上說有什麽用?做皇上的才不要聽這些呢。


    理出個頭緒,徐平對趙禎道:“恕臣直言,在朝為臣僚,上事君,下管民,本身就是一人兼兩重身份。臣曾經到勾欄去聽人說,說三分中有一節,是劉、關、張三人桃園結義,燃香立誓結為兄弟——”


    聽到這裏,趙禎突然興奮起來:“你也喜歡聽人說?我也喜歡聽!隻是在深宮裏,沒有機會,隻能在上元之類大節,與民同樂的時候偶爾聽一耳朵。說三分裏桃園結義這一節,我用了幾年功夫,唉,還是沒聽過完整的!”


    徐平愣了一下,閉住了嘴。趙禎對這些市井玩意相當感興趣,喜歡聽,還喜歡看人相撲。尤其是有一年在他麵前有女子相撲,他看得目不轉睛,一時傳為笑談。


    那些相撲女子身軀壯碩,而且身上衣衫極少,一個皇帝看這個,極不雅觀。不過上元節與民同樂,沒有什麽拘束,百官和開封城的百姓也隻是笑笑而已。


    但在平時,勾欄瓦肆的藝人是極難進宮的。趙禎敢沒事叫人進宮說一段,或者表演相撲,就等著被百官噴死吧。皇帝不務正業,醉心這些低俗娛樂,還想不想當了?有閑功夫聽大儒講經書去。所以趙禎盼過年,心情那是比小孩子還熱烈。


    徐平突然覺得,趙禎這皇帝當的,也挺不容易的。


    (備注:皇帝自稱是“朕”,但並不是說當皇帝的人,都是“朕”字不離口,實際上他們大多數的時候,還是自稱“我”。籠統來說,強調自己皇帝的身份時,用朕這個稱唿,強調自己這個人時,用“我”來自稱。這就跟其他人是一樣的,當官的在皇帝麵前自稱為“臣”,下級在上級麵前自稱“下官”,孩子們在父母的麵前自稱“孩兒”,妻妾在丈夫麵自前自稱“奴”,都是跟這差不多原則。當然這也不絕對,隻是一個大致原則,畢竟不是每個人時時心裏都繃著這跟弦。(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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