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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田眼乖,見徐平竟然與這店裏的婦人認識,連忙找了個借口與王恪兩人換了一張桌子,並示意手下的各行戶,就裝作看不見徐平這桌的樣子。


    此時剛好譚二娘帶了個任店的小廝捧了幾瓶酒迴來,段雲潔對譚二娘道:“這是我先前與你說起的徐官人,偌大京城,不想今天剛好遇上。”


    譚二娘看看徐平,笑著行個禮,帶著小廝自去招唿其他人。


    段雲潔在徐平對麵坐下來,看著徐平,一時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說起。


    “這些日子,過得還好嗎?”


    徐平看著段雲潔,輕聲問道。


    段雲潔斜著頭,看著麵前的桌子,沉默了好一會才道:“什麽是好,什麽是壞呢?我遭此大難,還能夠在京城這裏有吃有住,並沒有受過半分苦楚,已經算是好得無法再好了。然而,與剛出邕州時,北望中原,那時候想的比,就……”


    徐平看著段雲潔,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


    不過一年的時間,段雲潔就變了很多很多。際上她的容貌並沒有什麽變化,變的是整個人給人的感覺。以前的段雲潔雖然也是這樣淡定從容,但有一種從內心散發出來的灑脫,現在那灑脫卻換成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或許,人不是生來長成這個樣子的,而是被生活慢慢雕琢成這個樣子的。這一年的變故,歲月的刻刀在段雲潔身上留下了前所未有的痕跡。


    看看周圍,徐平問道:“你怎麽在這裏開起店來。”


    “我爹娘去世,一時也不知道到哪裏去,偶然之間認識了譚二娘。她父親也曾經到嶺南為官,在一個縣裏做個小監當。挨到兩任做滿,到京城三班院守缺。你也知道,三班院那裏無錢無勢行不得路,蹉跎了大半年,偶染風寒去了。母親見日子守不住,帶著家產改嫁了,把她賣給人家,不想卻是煙花人家,從此淪落風塵。”


    “我們兩人相見,說起經曆,不免各自唏噓。那時當年買她的人家也都故去,她也要從良,便與我一起開了這家小店,聊以糊口。”


    徐平道:“辛苦你們,京城裏開店可是不容易。”


    段雲潔苦笑道:“當然不容易,皇城底下,大官小吏,不定什麽事就找上門來。更加有一班牛鬼蛇神,地痞無賴,令人防不勝防。為了混這一天吃食,真是操碎了心。”


    徐平急忙問道:“你們兩個弱女子,如何應付這些人?”


    “二娘以前在嶺南的時候,跟她父親一個同僚家的小官人要好,好巧不巧,那個小官人如今在皇城司當值,手下也有幾十個人使喚。借了他的勢,我們這間店才開下去。”


    徐平本想問問怎麽譚二娘有了熟人,還在這裏拋頭露麵,想了想還是沒有開口。還能有什麽原因呢?一二十年沒見,當年的小官人早已長大成人,更可能已經娶妻生子,相認又如何處置譚二娘?宋人並不怎麽忌諱以娼為妾,尤其是軍中武將更是百無禁忌,但皇城司守衛皇城,天子衛士,總要收斂些,才成了現在這個局麵吧。


    太陽落下山去,天色暗了下來,譚二娘帶著任店的小廝忙著點燈。這些大酒樓並不全靠自己的經營,周圍的小腳店也是幫著他們做生意的,這裏一時人多著個小廝過來幫襯一下也是常有的事。


    徐平看著暗影裏的段雲潔,心中有許多話要說,卻又覺得說不出來。


    沉默了好一會,才道:“我迴京城有些日子了,你有沒有聽說?”


    “當然聽說了。你在邕州勇破交趾,又是朝裏高高在上的大官人,滿開封城都傳遍了你的事,我怎麽會沒聽說?”


    “那為什麽不去找我?我家裏雖然不是十分富貴,但也有屋有宅,城外麵還有千頃良田。而且如今在朝裏也說得上話,你父親在邕州多年辛勞,朝廷總有賞賜。”


    段雲潔笑著搖頭:“是啊,你家裏現在什麽都有,還有妻子女兒。”


    提起自己妻女,徐平一時說不出話來。


    當年在邕州,自己和段雲潔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但因為離家遠任,怕家裏妻女無法交待,徐平一直沒有捅怕這層窗戶紙。到了今天,與林素娘在一起過了這些日子,徐平心裏反而放開了。這種事情也很難說明白,當時遠隔萬裏,日思夜想,總是想的如果闔家團圓會是如何幸福的事,結果真地迴來了,總有點淡淡的失落。


    從林素娘送走秀秀,徐平突然就覺得自己真娶上一兩房妾室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時人大多如此,真不蓄姬妾的反而另類。有的時候皇上都看不過眼,還會主動給大臣買婢妾,大家都習以常。甚至當時他就想把秀秀討迴來,不過與秀秀之間總是親情多於愛情,秀秀不提,徐平也不會提。


    如今碰到了段雲潔,她又落到了這個田地,徐平不由就動了心思。林素娘的性子,肯定是不想家裏多出一個人來,但徐平真討迴去她也不會怎樣,無非就是多動動心思管教罷了。妻主內,家庭和睦是對正妻的要求,其中就包括處理好妻妾關係。這個年代,真的內宅不寧會受到懲罰的,曾經有通判家裏正妻善妒,妻妾不和,鬧得大了,無非是通判貶一官,正妻判離。雖然離了之後原來的妾也不能為妻,但官員可以另娶,總是朝廷的態度。


    林素娘是典型的賢妻良母,不可能做出讓外人指責的事情來。她不願意,也隻會在事情成了之前想辦法,徐平真娶進門去,她自然會有另一套家法。


    與段雲潔就這麽在黑影裏坐著,徐平隻是心裏想想,最終也沒說出口來。


    段雲潔是段雲潔,自小與父親輾轉各處為官,見多識廣,識文斷字,能力出眾,不是一般的女子。安穩舒適的生活對她未必就有多少吸引力,她能照顧好自己,而且無論姿容還是學識氣度,無不是上上之選,憑什麽給人家做妾?


    自五代亂離,中原尤其是北方社會變動劇烈,很多傳統觀念都被打破了。在宋人眼裏妾的身份已經不像前朝那麽低賤,法律地位上也有根本性的提高。但妾終究是妾,家裏的秩序宋人看得比唐朝更重,一方麵妾的社會限製很少,另一方麵家裏的地位卻又更嚴謹。


    算了,段雲潔終究還在喪期,這種話還是不說出口來。女子為父母守喪三年,不得嫁娶,法律還是有嚴禁的。當然有宋以來這禁條越來越寬鬆,所謂“饑腸雷鳴無可奈,禮法雖從何足賴”,真正執行中要寬鬆很多,北宋晚期幹脆女子改為百日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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