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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很好,曬的世間的一切都暖洋洋的。春風帶著粉紅的桃花瓣,在陽光中輕輕飄過,灑在綠油油的草地上。


    徐平搬了交椅,坐在提舉司後衙的草地上,沐浴在陽光裏,看著手中的兩件文牘。高大全那邊修路比較順利,能夠給他搗亂的勢力已經被清掃一空,在他的身後蔗糖務開始沿路布置新的蔗田。張榮那裏就有些曲折,占了這家的田,挖了那家的墳,多如牛毛的小蠻酋各種借口都冒了出來,總之就是不給錢不行,給了錢才好商量著路從他們那裏過。


    永平寨治下很多地方括丁法還是試行,雖然有了上思州的例子,那裏並沒有人跳出來反對新法,但他們心裏不順,提舉司在那裏就諸事不順。


    這種時候綏靖收買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但強行壓製也容易引起地方不穩,這個敏感時候徐平也不想與交趾交界的地方出意外,一時拿不定主意。


    正在這時,一個兵士進來稟報:“官人,門外來了一個客人,說是自開封府來的,聽口音與官人差不多,當是不假。官人見是不見?”


    徐平沒有抬頭:“難得家鄉來人,讓他進來吧。對了,說沒說叫什麽名字?”徐平好壞也是一方大員了,偶爾也有家鄉人投到他這裏。


    兵士道:“說是叫——桑懌!”


    “哦——”徐平漫口應了一句,突然想起,一下站起身來,“快快前麵帶路,這是我多年前的故人,要親自應接才是!”


    兵士嚇了一跳,邕州這個邊遠地方,能夠讓徐平親自迎出門去的人可是不多,剛才看那人一副落魄樣子,沒想到真與提舉官人有舊,幸虧沒有怠慢。


    隨著兵士出了提舉司衙門,徐平一眼看見牽馬站著的桑懌,滿身風塵,容貌雖然與數年之前比沒什麽變化,整個人的氣質卻多了一分滄桑。


    快步上前一下抓住桑懌肩膀,徐平驚喜道:“哥哥,你怎麽來了這裏?”


    桑懌搖了搖頭,歎口氣:“我這兩年混得落魄,北方呆著也沒意思,便來這裏投奔你來了,托你帶挈著博一個前程。”


    “我們兩人,哥哥何必說這種話?”徐平一邊說著,一邊拉住桑懌的手,“走,我們到衙門裏麵說話,這些年我卻是時常想起你!”


    兵士過來接過桑懌的馬韁,牽到提舉司的馬廄裏。


    桑懌抬頭看看提舉司衙門高大的大門,歎了口氣:“倒是沒想到不過數年時間,你在邕州掙紮到了這個地步。”


    徐平看出來桑懌這幾年官場不如意,也不多說,拉著他迴到衙門裏。


    到了花廳,兵士來上了茶,徐平讓過,問桑懌:“哥哥見諒,我問得直,你實話對我說,怎麽突然間來我這裏?”


    “唉,說起來還是怪我自己性子太拗。自幾年前我蒙貴人賞識,補了衛南縣尉,到了去年一任任滿,改了陝縣縣尉。不成想到了三班院換告身,卻被個小吏勒索,非要我出五十兩白銀給他,給我帶上閣門祇候。我如何理他?結果竟然讓我在京城等了幾個月,告身就是換不下來。最後我看三班院那裏榜上有邕州左江道兵馬巡檢的職事,無人指射,想起兄弟你在這裏,幹脆那陝縣縣尉也不做了,指射這職事。邕州這個地方偏處嶺南,京城裏哪個願來?倒是再沒什麽波折,三班院裏取了告身,來這裏找你。”


    徐平聽了,也跟著歎氣,安慰桑懌:“來這裏也好,雖然地方是苦了一點,不過這幾年已經好了很多。再說這裏做上一任,將來升遷也容易。”


    宋朝官少吏多,而且官員的任期大多不長,很多官員對公務不熟悉,必須依靠老吏才能不出差子,導致有的部門吏人權限極大。碰上吏人刁難,官員有時候也無可奈何,稱官場為“公人世界”。


    官員選任磨勘,京朝官歸審官院,選人歸流內銓,武臣小使臣以下歸三班院,大使臣以上歸樞密院。相對來說,審官院的吏人最為收斂,因為到這裏來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能發跡,再是一手遮天的吏員在中高級文官麵前就是一隻手就能摁死的蒼蠅。三班院的吏人最囂張,小使臣這種等級的武官除非逆天,一輩子也沒什麽出息,當然隨便拿捏。


    徐平當年被派來邕州,去問了一句就被嚇迴來,那是他沒有經驗,實際上真舍得下力氣花錢未必不能改派。


    桑懌隻是武臣序列的小使臣,三班院裏的吏人可不那麽好說話。找對了人給夠了錢,那就一切好說,事情辦得又快又好,甚至還有意想不到的好處,比如那個經手吏人答應的閣門祇候,帶上了以後升官就快。如果不給夠錢,那事情就難辦了,桑懌等幾個月還是好的,成年等在汴梁城裏的也大有人在。


    低級武官本俸微薄,沒了職務上的補貼,京城裏物價又貴,淪落在那裏待選的低級官員,如果本來家裏就窮,那就有的沿街討飯,有的甚至讓妻子女兒出去倚門賣笑。說起了誇張,京城裏的百姓可是見怪不怪。


    這種事情落到自己身上,那可真是上告無門,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告上下查下來,經手的吏人一切合法合規,三班院又不是為哪個人開的,積壓的公文成千上萬,憑什麽先給你辦?最後隻能不了了之。


    徐平長在汴梁城裏,這些事情當然清楚,聽了桑懌說起,隻能跟著歎氣。


    遠道而來,桑懌不想讓氣氛因為自己鬧得這麽沉悶,對徐平道:“不說這些喪氣事了,我在京城裏聽說你這幾年升遷倒是順利,現在本官是什麽?”


    “今年剛升了屯田員外郎,踏上了員外郎這條通天梯。”


    桑懌笑道:“兄弟你這是飽漢不知餓漢饑,你覺得屯田員外郎是開頭,對很多人來說可是一輩子都爬不到的位子。”


    徐平也笑,自己今年不過剛剛二十三歲,上路就已經了不起了,再去感歎前路漫長就有些矯情了。


    說起來屯田員外郎這職務,徐平前世還有印象,甚至覺得挺威風的。課本上學宋詞,講到柳永的時候就說他最後官至屯田員外郎,世人稱為柳屯田。


    到了這個世界輪到自己頭上才知道,這職務才剛剛上路。


    宋朝中級文官,由員外郎到郎中,一步一步能夠踏出去,從此就野雞變鳳凰,在朝廷裏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


    員外郎不過七品,郎中六品,再進一步五品以上就是高官,沒有特殊的緣由,循資升遷的路郎中就是盡頭。但這員外郎、郎中的路途,卻漫長的令人絕望。哪怕是一般的官員,這過程中也得有一兩次特旨升遷,一次超升五階,不然單靠熬資曆恐怕是沒幾個人能熬出頭去。


    從員外郎起,官員的出身在本官上涇渭分明,像徐平這種有出身的,到了這一步走的是屯田——都官——職方這一條路,無出身的是虞部——比部——駕部,雜流出身或是犯過貪汙罪的則為水部——司門——庫部。隻要一問本官,就知道這人的前途怎麽樣,哪怕是同樣級別,人家也會區別看待。


    這條路上又分左曹右曹,左名曹右名曹,生生分出十幾個官階。


    稍微不錯的官員,升到員外郎也已經人到中年,之後一點錯誤不犯,把這條路走通就白發蒼蒼,該琢磨著退休養老了。徐平二十出頭上路,運氣好了走到頭也能抱上孫子了。


    實際上也根本沒什麽人把這每一個官階都走一遍,得靠著特旨超遷才能踏出去。不過按徐平現在的情況,劉太後隻怕不會給他這待遇。


    升屯田員外郎的時候朝裏就起過爭議,因為徐平兼著蔗糖務的提舉,而按慣例像提舉鑄錢監這些官員升遷直入左曹,有人提出利益重大的蔗糖務是不是也享受這一待遇,從祠部員外郎升起,最終還是被太後否了。


    徐平倒沒往心裏去,他現在的本官已經遠超了天聖五年的進士同年,再超遷就拉開的距離太大了,在有心人眼裏更刺眼,現在這樣也不錯。


    說過如今的官職,桑懌便問起現在左江道的情況,畢竟他到這裏是來當左江道的巡檢,不是觀光旅遊的。


    徐平把去年行括丁法以及引起的事端介紹了一遍,最後道:“如今左江道大部的土官都已經裁撤,但對朝廷來說這裏是新地,我和馮知州商量,在左江道和右江道各新設巡檢一員,彈壓地方。你來正好,我們兩個熟識,好多事情商量辦著也容易。如今高大全帶人在修到遷隆峒的路,過兩天你不妨跟著去看看,了解一下這裏的情況再說。”


    桑懌點頭答應,他與高大全也是舊相識,合作起來方便。


    徐平吩咐下去,晚上提舉司裏擺下筵席,為桑懌接風。


    桑懌能夠來到邕州,徐平是從心底裏高興。不僅僅是兩人這麽多年的交情,更因為與桑懌在一起沒有什麽顧慮。桑懌的性子不算熱情,總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覺,但這個人有原則,待人不卑不亢。當年徐平隻是一個富戶家的不成器少年,桑懌也從沒另眼看過他,覺得合得來就當朋友看待。如今對桑懌來說徐平已經高高在上,是他的頂頭上司,桑懌依然能夠坦然對待,這就真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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