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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慵懶而又愜意,徐平站在汴河邊的柳樹下,看著在鋪子那裏一會進去一會出來的父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一得到宮裏還錢的消息徐正就趕了過來,渾身的病好像一下就好了。到了鋪子裏,看著堆成一堆的寶貨先是站在那裏傻笑,半天都合不攏嘴。笑過勁了之後走上前去,用手把那堆寶貨一件一件地摸遍,誰說話他都聽不見。一件一件摸完,徐正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仰頭看著房頂傻樂。


    徐平本已為這樣父親就把這些天的怨氣發泄完了,上去把他扶起來,到門前汴河邊找個陽光好的地方放把交椅讓他坐了。誰知剛剛坐下,徐正便又蹦了起來,飛也似地奔迴房裏,把那堆寶貝又好好看了一遍。


    看完便自己迴到汴河邊,在交椅上坐下,對徐平道:“還是大郎有辦法,東西都是真的,我果然不是在做夢!”


    徐平要去給父親倒茶,卻發現他又跑進屋子裏去了。


    從那裏起,徐正便就這麽出來進去地瞎折騰。


    徐平心中暗歎了口氣,父親的這個脾氣可不適合做大生意,數目大了一驚一乍地早晚折騰出個好歹來。有心把這個白糖鋪子轉讓算了,得了錢全家一起迴鄉下做個地主,雖然利潤沒這麽多,好在穩定。這還是農業時代,和平年代再沒有比地主更旱澇保收的了。


    但他也隻是心裏想想,現在白糖鋪子利潤這麽大,以徐正的脾氣,怎麽可能舍得放手?錢一要迴來,他馬上就忘掉前些日子是怎麽受罪的。


    看看太陽要落山,徐正總算才安定下來,坐在交椅上閉目瞑想,也不知道在盤算什麽。


    天一擦黑,徐平便帶著父親迴家去,任他怎麽不願意,也不讓他呆在外麵。現在晚上的風還是涼的,徐正病了這麽多日子吹不得。


    兩人走在路上,徐正喋喋不休地向徐平說著那堆寶貨裏有多少東西,有多少顆南珠,多少根象牙,多少斤香料,一共要折算多少錢,一會說是能夠賣出兩萬一千貫,一會又說是能賣出兩萬五千貫。就像過年得了壓錢的孩童吧,不知疲倦地數著得到的壓歲的那幾個銅錢。


    徐平微微笑著,不時附和上一兩句。這是第一次,徐平真切地感覺到父親已經老了,不再是那個挑著酒桶在東京城裏沿街叫賣為了生活打拚的小販,而成為了一個隻想安穩生活的老人。


    從這一天起,他要挑起徐家的擔子了。


    迴到家裏,張三娘特意吩咐豆兒加了幾個菜,有雞有魚,徐正還特意和兒子喝了兩杯。


    飯桌上,徐正仍然是不厭其煩地念叨著得到的那堆東西,向張三娘一樣一樣掰著指頭數著。張三娘聽得煩了嗬斥了幾句,卻依然澆不滅徐正的熱情。等張三娘明白過來兒子為什麽一直順著徐正的話說,才想起來他臥床十幾天,巨大的心理壓力需要現在釋放出來,才住口不說。


    又在城裏呆了一天,第三天徐平便就要迴鄉下去。此時春忙,耕種都離不開人,不是萬不得已,莊子裏也離不開他。


    徐正終於恢複了常態,便要騎馬送兒子一程,順便一起去看看住在西城外麵的李用和一家,也聽聽段老院子對這次白糖事件的看法。


    看著兩人上馬,張三娘對徐平道:“大郎,過不了多少天就是三月初三了,城西金明池開放,全天下的人都可以進去遊覽。到時你也來京城遊玩,順便看看你爹娘!”


    徐平急忙應了,告別母親,與父親打馬出了城。


    今天正是假日,李用和呆在家裏,徐平父子到的時候,正與段老院子兩個坐在院中亭子裏喝茶。亭子旁邊一株大柳樹,已是一片碧綠,遮住亭子。不遠處還有幾株花樹,一棵玉蘭和一棵桃花一紅一白開得正豔。


    小廝把馬牽去拴好,李用和已經迎到門口,對徐正行禮:“哥哥怎麽今天有空?”


    徐正道:“大郎要迴鄉下,我送他一程。正好順路,我們兄弟也多日不見了,就來你這裏走一遭。”


    徐平看看家裏再沒其他人,問道:“那兄弟兩個呢?”


    段老院子在亭子裏道:“二郎一早瘋了似地鬧,非要吃相國寺的糖人,我老胳膊老腿走不動了,隻好由家裏新婦帶著兩個孩子進城。”


    過了一個年,李璋老成多了,李用和不常在家,段老院子老了,弟弟又太小,他也成了家裏的頂梁柱,經常幫著母親做點事。


    李家的小女婢上了茶,四個人便在亭子裏坐了下來。


    李用和問徐正:“前兩天去看哥哥,還在床上病得厲害,怎麽一下就好了?怕不是吃了什麽靈藥?”


    徐正不好意思地笑笑:“兄弟知道我這個脾氣,那都是心病。前天宮裏來人把年前白糖的賬結了,我的病自然也就好了。”


    段老院子聽見,問一句:“宮裏來人結賬?怎麽一迴事,說給我聽聽。”


    徐平正要聽他意見,便道:“我把茶擺在汴河邊的大路上,段爺爺和世叔都是知道的。”


    段老院子歎口氣:“你這辦法我是不讚成的,不過知道的時候你都擺了好多天了,多說無益,也就沒跟你提起。”


    徐平便接著把自己如何天天去相國寺買朝廷奏章,終於見呂夷簡的奏章,以及第二天宮裏就來人把賬結了的事說了一遍。


    段老院子聽完,沉吟一會問道:“宮裏來的是什麽人?”


    徐平道:“是個小黃門,二十多歲,長得蠻精神的,說是叫石全彬。”


    “石全彬?”段老院子默念了兩句,“我想起來了,是故石知顒提轄的孫子,托他爺爺的關係入宮的。他們家多少代都是內侍出身,熟悉朝裏的各種掌故典章,做事最是乖巧。”


    聽見這話,若不是已經了解此時的情況,徐平會以為這是說的哪一個武將世家,而不是一個內侍世家。其實現在皇宮裏的內侍,尤其是那些有頭有臉混出名堂來的,很多都是這樣一代傳一代的世家,其中有不少是從五代時期傳承了一兩百年下來的。雖然都是養子,卻一代傳一代,香火不斷。


    想了一會,段老院子又道:“這個人,年紀輕,心思精巧,知進退。不過他爺爺去世得早,在宮裏又得罪過人,父親沒混出名堂,在太後麵前一直不怎麽受賞識。倒是聽說當今皇上蠻親近他,由他出麵結賬,隻怕真的是皇上的旨意,此事並沒有經過太後。”


    聽老院子這麽說,徐正心裏又有些忐忑,急忙問道:“段阿爹,沒經過太後沒事吧?宮裏不會把錢又收迴去吧?”


    段老院子聽了直笑:“一提到錢你就上心!一兩萬貫錢,在我們是不得了的大數目,在宮裏就是九牛一毛。皇上已經成年,雖然太後抓著朝政不放,這麽點事還是能自己做得了主的,你盡管安心,錢到手不會飛走了。”


    徐正聽了出了一口氣,他確實被前些日子的事整怕了。


    段老院子想了一會才說:“倒是呂夷簡相公這個時候上這道奏章讓人奇怪,大事又不提,隻是替你們家裏把錢要迴來。”


    徐平急忙插上一句:“白糖子鋪子不是我們一家的,還有李家。他們是外戚,地位尊貴,呂相公是不是受他們家之托?”


    段老院子搖搖頭:“朝裏現在這些宰執,現在有哪一個沾外戚的?以前劉美活著的時候,丁謂還去巴結他,丁謂倒台之後,再沒人冒這個險了。”


    劉美是太後前夫,關係不比尋常,丁謂巴結也得了不少好處。太後的這點事全天下都知道,先皇都不忌諱,老百姓更是當茶餘飯後的消遣。


    又想了一會,段老院子對眾人道:“想來想去,這次白糖的事情很可能跟閻文應有關。呂相公為什麽幫你們說話,我也大致心裏有數,總之不是壞事,你們就當不知道好了。至於朝廷大事,我們小民也不用多操心。”


    徐正聽了這話,才說道:“段阿爹說得一點不錯,我昨天讓劉小乙帶了一份重禮去呂相公府上致謝,卻連門都沒進去。看來他也不想與我們有牽連。”


    段老院子直搖頭:“你小生意做久了,頭腦轉不過來。呂相公身為宰執,怎麽可能收你的一點禮物!這事以後忘掉就算了。”


    李用和在一邊隻是偶爾附和一句,沒說什麽意見。心裏卻明白,呂夷簡的麵子大多還是賣給他的,不過不能說出來吧了。


    幾人又聊了一會閑話,看看天色不早,徐平便告辭上路。


    自白糖鋪子的賬被付了之後,關於茶法的爭論也戛然而止。


    陳茶由三司拉迴了庫裏,馬季良因為監管不力,被逐出京城。第一次說是知越州,被繳還詞頭,改知明州。越州知州例帶兩浙東路安撫使、馬步軍都總管,為一方大帥,太後本想把他調出京城升上兩級,被宰執頂了迴去。馬季良第一次任親民官即是明州鄞縣知縣,這算又迴到了老地方,不過作為正任職州,他還是升了一級官。


    朝廷又組織了幾位重臣重議茶法,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隻是走個過場,廢新法行舊法已經是勢在必行。


    茶法與徐平無關,隻是馬季良的新職務是個麻煩。


    此時天下的蔗糖,以兩浙和川蜀產的為優,廣東番禺(今廣州)質量最差,而徐平前世白糖的最大產地廣南西路此時幾乎不產蔗糖。到底是因為甘蔗品種問題還是氣候原因徐平搞不明白,但事實卻是如此。而京城裏的白糖鋪子,由於運輸方便,用的全部都是兩浙的蔗糖。兩浙蔗糖的最大產地,恰好是四明,也就是馬季良的新任職地,明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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