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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端懿和郭諮都是文化人,徐平便請了林文思前來相陪。


    通過了姓名,李端懿對林文思道:“原來林先生是住在這裏,以前常聽曹寶臣太尉講起先生,最通《春秋》三傳。若是有閑,還望不吝賜教。”


    林文思忙道:“防禦謬讚,愧不敢當。”


    諸科當中,九經和三傳最是麻煩,繁難程度不下進士科。科舉時除九經第一人與進士相當外,其他人卻都大大不如,所以專攻這兩科的人很少。林文思雖多次科考不利,但對三傳已是極為精通,在京城也小有名氣。或許從關羽傳下來的風氣,名將都喜歡讀《春秋》,此時又以曹瑋最著名,他癡迷《春秋》三傳,曾慕名請林文思談過幾次。李端懿與曹瑋熟識,也有耳聞。


    有了這麽一個由頭,酒宴便輕鬆了許多。


    新釀的酒取上來,李端懿問徐平:“小莊主,這酒就隻有這一種嗎?”


    不管什麽酒最後都要賣,終究瞞不住,徐平便道:“這酒實際上是有四種,分上、中、下,還有一種是極上的,數量極少,就難得了。”


    李端懿指著桌上的酒壇問:“不知這是哪一種?”


    徐平道:“不瞞太尉,這是上品。”


    林文思聽了這話,暗中狠狠瞪了徐平一眼,責備他不會說話。這麽一個有身份的人在這裏,有好酒還不拿出來。不拿出來也就罷了,別說出來啊。


    李端懿裝作沒有看到,問徐平:“小莊主為何不把你那極上品的拿出來嚐嚐?我出得起錢!”


    徐平搖頭:“太尉誤會了。這些酒都是新釀,這種上品還好,極上品的那一種酒性太烈,酒品還在變化之中,喝了極傷身子,要陳上幾個月之後才能入口。倒不是不奉承太尉。”


    這個年代,話說得越玄乎越讓人信,徐平也有點學會了。


    李端懿聽了就笑:“小莊主這話說得可不合情理,大家都是搶喝新酒,沒聽說要特意喝陳酒的。酒放得久了豈不成醋?”


    徐平道:“酒和酒不同,這幾種酒再怎麽放也不會酸敗。哪怕就是這一種上品的酒,太尉拿迴去放在陰涼地方,過上十年八年也隻會變得更醇,就不要說極上品的了。”


    其實白酒也不是陳得越久越好,陳放隻是讓酒裏發生反應,生成更多的有香味的酯類物質。過了一定時間這個反應也會停止,那樣隻會讓放的酒度數越來越低,沒什麽好處了。但宋朝時候有誰懂這個道理?徐平隻管敞開了胡說,說得越是神奇越好。


    李端懿隻是搖頭,徐平也有意讓這麽個有身份的人物給自己的酒做宣傳,便讓莊客把各種酒都取了一小壇擺在桌上。


    指著桌上新拿來的三壇酒,徐平道:“四種酒都在桌上,太尉盡管一一品鑒。”特別指著最小一壇酒頭說:“這裏麵的就是極上品,太尉有意,也隻能小嚐一小口,委實這東西現在太過傷身。”


    李端懿隻當是徐平故弄玄虛,昨天他已經喝過了李用和帶過去的高粱大曲,除了酒味香醇酒性極烈外,也沒有什麽意外。


    當下先從最下品的串香白酒嚐酒起。先聞了聞,眼睛一亮,等酒入口,微微搖了搖頭。這酒就隻剩了個酒性烈,香味沒有多少。糟白酒入口,卻沒有說什麽。這是別一種味道,缺了香醇,多了清爽。


    最後拿起那小小一壇酒頭,聽徐平說得神奇,李端懿也有些緊張。在碗裏倒了一小口,仰頭喝下。


    酒一入肚,李端懿就眉頭一皺。緊閉著嘴沒有說話,眨眼之間,臉上便泛起了一小片淡淡紅暈,閉上了眼睛。


    迴味了好一迴,李端懿才把眼睛睜開,對徐平道:“我原以為小莊主在誇大言辭,沒想到竟還是收著說。這酒性之烈,氣味之醇正,當是天下第一了。不過確實不太適合飲用,一口下肚,就要醉倒,沒了喝酒的樂趣了。”


    徐平把酒壇蓋上:“關鍵還是傷身子。”


    李端懿把幾種酒都嚐過,才問道:“不知這酒有名字沒有?”


    徐平笑道:“我去送酒,我家裏阿爹也是問我,我起幾個名字他卻不滿意,要等我老師取了才算數。”


    李端懿道:“不妨說來聽聽。”


    “下品的,我起個名字叫酒鬼,阿爹嫌帶了個鬼字不好。中品的叫酒仙,上品的稱飛仙,極品的還沒取名字。”


    李端懿大笑:“酒鬼這名字如何不好?你道我為什麽要專門來嚐你這裏的酒?我在相國寺有個相識的有道高僧惟儼大師,佛家故事儒家典籍盡皆精通,他有個至交相好的朋友石延年石曼卿,酒名冠京城。石曼卿便就自號酒鬼,常常遺憾天下間沒有好酒能夠讓他醉個痛快,每每要到天上去取。我就是要取你這裏的酒送給他,讓他一嚐夙願!”


    徐平一愣:“石曼卿?”


    李端懿見徐平樣子,問他:“小主人也聽過這人名字?”


    徐平點頭。他不是在這個世界聽過,而是在前世。石曼卿是幹什麽的他不記得,隻記得這是個天下間第一大酒鬼,在整個中國曆史上也排名前列。至於相國寺的和尚喜歡喝酒倒沒什麽,魯智深在五台山耍酒瘋呆不下去,到了相國寺就相安無事,可見相國寺裏都是酒肉和尚。


    李端懿道:“既然如此,小主人的這幾壇酒便就送我,我轉給石曼卿,讓他給你取個酒名如何?”


    徐平忙道:“當然是好!”


    他正要找人做宣傳呢,由個著名酒鬼來取名是求之不得的。


    石延年仕途不順,前些年好不容易考中個進士,因為有落第的舉報那一科舞弊,皇上下令重考,他好死不死就被刷下來了。一身綠袍在身上還沒穿熱乎,喝著慶功酒的時候就被扒下來。


    皇上可能也覺得過意不去,便讓這班落第的補個三班奉職,算是有個官身,石延年覺得侮辱人格,堅決不做。要知道李用和剛當官也是這個職務,真不能怪石延年矯情,是真的不合適。還是張知白愛他才華,勸他就職。理由是母親老了要養,當官不能挑三揀四,這是中國傳統文化,石延年不能拒絕,由此入仕,這些年一直當個小官在京城裏瞎混。


    石延年才華是有的,尤其是詩開兩宋風氣,此時在京城詩名剛起。


    中國愛酒的文人,很多都是這種科場不利仕途失意的,此時京城裏不隻一個石延年,還有一個柳永柳三變,多年科場失意,詞名卻是漸漸起來。


    但萬不要以為這兩人是一路人,其實是失意文人在這個時代的兩個方向的代表。石延年可以愛白酒,柳永很難。


    文人失意,往往走向兩條路。一條便如柳永這般,以自己的才學寫些清歌麗詞,流連於青樓妓館中,雖然當時不得意,也能在後世搏個盛名,留下許多才子佳人的傳說。這種場合怎麽可能喝白酒?別說這個時代,就是徐平前世,誰到娛樂場所也不會喝二鍋頭。


    另一條路,便如石延年這般。雖在底層蹉跎,心中誌向卻不曾消磨,文事不得意,便向學術和武事傾斜,深研古籍,也向往疆場建功立業。沒有施展抱負的機會,便聚三五好友,以酒澆愁,說些古今故事,仗劍千裏,唿嘯山林,這種時候怎麽能紅泥小爐溫黃酒。


    中國以酒聞名的詩人,當數李白和石延年,朱熹批李白詩裏多酒和女人,而石延年作品幾乎無一字涉及女人,可想而知這是個什麽樣的人。


    石延年這一班底層文人,聚得多了,也曾經鬧出動靜,所謂“東州逸黨”,在北宋政壇曇花一現。


    讓這麽一個人做白酒的代言人,那是再合適不過了。不但是他愛酒,他還有名氣,還有一幫誌趣相投的朋友。


    李端懿儒學精通,兼習佛老,與惟儼這位儒僧有很多共通語言。而惟儼又被後人劃為“東州逸黨”之成員,可見與石延年關係匪淺。


    這些自然是徐平不知道的,隻是作為閑篇講出,把事情說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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