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天牢最裏側的一間牢房,與普通牢房不同,甚是大氣、輝煌,石壁修飾精細、雕刻栩栩如生,裏麵的陳設更是看不出牢房的痕跡,桌椅、床榻、器具盡皆齊全,與其說是牢房,不如說是安居靜室。


    蕭勉席地而坐,身前擺著一張方形棋台,黑白子交錯落於棋盤上,兩根手指捏著白子,思索良久,輕輕按下,複拿起一個黑子,又是沉思良久,按下。


    牢房的門悄聲打開,光線在地上扯出條長長的身影,他嘴角勾起一絲笑,複撿起白子,幽幽按下。


    蕭涼宸微吸了口氣,喚了聲:“九王叔!”


    “天牢之地,濕氣重,皇上聖體,若沾了些穢氣,那罪臣的罪可是更大了。”蕭勉並不抬頭,掃了一眼他的衣擺,冷清道。


    他撩起衣擺,席地坐在蕭勉對麵,掃了一眼棋盤,伸手拎過黑子棋盅,撿起一粒黑子,按了下去:“好久沒跟九王叔對弈了。”


    蕭勉上身微前傾,下了一個白子,抬起臉,搖搖頭:“此言差矣,天下那一局,我輸得慘烈,因而才有了今日的境地!不過多虧皇上仁慈,讓我一介罪臣能尊享天牢的至高榮耀!”


    他緊追白子,默默下了個黑子,若當日輸的是他,那麽此刻在牢中的或是他,或是早已身首異處。


    “皇位本是屬於我的,我隻是取迴自己的東西而已!”蕭勉手捏著白子,輕輕摩挲著:“當年若不是我無暇顧及,皇位早在我手中!”


    無暇顧及?!他微擰眉,淡聲道:“可是因為蕭依煙?”


    蕭勉的手顫了一顫,深究的目光落在他臉上:“皇上在罪臣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可是因為殷灼顏?蕭依煙、殷灼顏哪,紅顏總是禍水!”


    “九王叔與蕭依煙是何關係?”一直埋藏在心裏的疑惑遲疑的問出。


    ————


    他的目光越過蕭涼宸,默默望著門外,有些迷離:“她是一個行走人間的仙子,當我在見到她的那一眼,我深深被她吸引了,她身上有種極淡然的氣質,即便隻是看她一眼,心都能輕易滿足。我迷戀上她,但她始終不為我的真心所動。那時,她的身邊有個男子,是狄丹國的襄惠王,我設下重重迷局,以最卑鄙的手段得到了她。她說,她永遠不會原諒我,她毅然離去,從此不知所蹤,為了尋她,我失去了爭奪皇位的最佳機會。”


    蕭勉將手中的白子重重按下去,有著濃濃的懊惱:“當我再次見到她時,已是一年後,她搖身一變成了洛京一間青樓的舞姬還對另一個男人動了情,無論我用何方法,如她所說,至死她都沒原諒我!”


    蕭涼宸眯起雙眼:“蕭依煙不是大晉朝人?”


    “那樣的女子,是從天上宮闕而來的女子,即便她淪為舞姬後,那些紅塵俗氣都沾不了她的身,當年洛京有多少男子為她神魂顛倒,隻可惜,最後便宜了殷正良!”蕭勉幽幽閉上雙眸,似在深深懷念那如仙的女子:“她對我無心,無心哪,我可以給她天下最好的,她卻不屑一顧!她寧願淪落風塵尋找她失散的妹妹,也不願求助於我,然後,她就那樣對殷正良動了情,還心甘情願成了他的妾!”


    陰森的眼眸突然張開,他厲聲吼道:“殷正良憑什麽,憑什麽能得到她的心?!那些凡夫俗子,配不上她,隻有我,隻有我才配得上她,可惜她不要!”


    蕭勉奸佞一笑:“她不要,她不要!不過沒關係,真的沒關係,因為她生了一個女兒,可惜她生了一個女兒,當我見到幼年的殷灼顏時,我就決定,我會讓她女兒替她來成全我的深情!隻是我沒想到,陰差陽錯,殷灼顏竟然成了你的王妃,不過,正好為我的大事鋪就了一條平坦道路。”


    蕭涼宸臉色越來越沉,原來一切的緣由是這樣,事情前後串起來,再沒有一點疑惑,想要開口問他蕭依煙的來曆,卻見他低頭喃喃自語:“她的女兒,我的女兒,她生下了我的女兒!”


    “你的女兒?”


    蕭勉卻哈哈大笑起來,良久才收住笑,眼睛眯成一條詭譎的線:“殷灼顏是我的女兒!”


    他不做聲色,緩緩下了一個黑子,不徐不疾道:“不,她不是,從柳才是!”


    蕭勉的身子猛然顫了一下,有些局促的看著他,他怎麽知道?


    蕭涼宸目光落在棋盤上,淡淡的迴答他心中的疑問:“朕不對九王叔動刑,並不代表不對九王叔的心腹動刑。馮福和管修韞都在朕的手上,想要知道這一切並不難!或許九王叔還不知,管修韞背後另有主人,九王叔所做的一切都在別人的算計中!”


    “不可能,不可能!”緊攥白子的手顫抖起來,他悵然道:“不會,我怎會中了別人的算計?!絕不會!”


    “九王叔可還記得當初哈必國六公主前來和親之事?據管修韞招供,和親之事亦是他奉命而行,甚至連當日救走冉舒玄和冉慕蕊亦是他全力而行!”蕭涼宸搖搖頭:“不,不是冉慕蕊,那女子名喚碧香,壓根不是哈必國的六公主。冉舒玄野心勃勃,而管修韞的主人很好的利用了他的野心,成全了自己的謀算,而因此冉舒玄找到了一個對大晉朝興兵的理由。細細琢磨此事,管修韞的主人心機之深可謂駭人至極,他最後的目的更是令人發指,那就是要令蕭家的人死無葬身之地!”


    蕭勉的臉色鐵青,千算萬算,他想不到自己原來隻是別人手中的一顆棋子。


    ————


    “九王叔若是仍有些疑惑,朕會派人全力追查此事,但朕想知道一個人的來曆!”


    蕭勉錯愕看著他:“誰的來曆?”


    “蕭—依—煙!”


    他的眼底忽露精光,探手抓住蕭涼宸的胳膊:“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宗皓軒,是,他怨恨我奪走了蕭依煙的清白,蕭依煙因此離開了他,他怨恨我,是的,他在為蕭依煙報仇,為蕭家堡的人報仇,一定是!宸兒,你一定要替九王叔殺了宗皓軒!”


    “蕭家堡?”蕭涼宸拂開緊攥著胳膊的手,眯眼盯著他:“蕭家堡怎麽了?”


    蕭勉嗬嗬笑了,神色有些得意:“蕭家堡,蕭家堡,一百多口人,全都被我燒死了,被我燒死了!蕭依煙不知所蹤後,我帶人圍困蕭家堡,找不到蕭依煙,一怒之下,一把火燒掉了蕭家堡,蕭家堡一百八十口人活活被燒死,隻有蕭依煙的妹妹蕭依雲得以逃出生天。”


    他心底掠過絲冷意,想不到他昔日敬重的九王叔竟幹出慘絕人寰的事,想到他昔日教導自己的o仁、義、禮、智,黯然一笑,一切都隱藏得那麽好,是如此的虛偽、如此的不堪。


    蕭勉冷哼一聲:“一定是宗皓軒,還有蕭依雲,他們聯手,他們要毀了我,毀了蕭家!宸兒,趕緊派人到煙雨坊,將蕭依雲擒拿歸案,我要親手殺了她!”


    “煙雨坊?!”


    “是,煙雨坊,煙雨坊的雲娘就是蕭依雲,當年雖然她不到十歲,但我認出了她,當她在煙雨坊彈了一首紅塵香的曲子後,我已無絲毫的懷疑,蕭依雲就是雲娘,避過一劫的蕭依雲。”他眼底滿是算計,蕭依雲是他的一步棋,一步秘密的好棋,不到萬不得已不動的好棋,他可以借她要挾很多人,殷灼顏、殷正良、宗皓軒,可惜,他已慘敗在半路,他一眼不眨盯著蕭涼宸:“宸兒,你還知道些什麽?”


    “九王叔別再費心機了!”


    蕭涼宸倏然起身,邁著大步出了牢房,清新的空氣迎麵而來,想不到華麗的偽裝下隱藏著如此多令人發指的事實。


    他歎了口氣,果真是宗皓軒和蕭依雲在背後謀劃了一切麽?隻為報那血海深仇?而她,是否知道這一切?


    ————


    “桂花酥!”從柳驚唿一聲,迴頭將手中拎著的大包小袋一股腦掛在無影胳膊上:“我買一些桂花酥,讓灼顏也嚐嚐!”


    無影無奈歎了口氣,他兩手滿滿拎著十幾袋,加上胳膊上的,已整一個貨郎,若非攝於她的怒目,早腳底抹油溜了,不由低聲下氣道:“她吃不了那麽多!”


    從柳迴頭狠狠瞪了他一眼,鼻子輕嗤一聲,對他的善意提醒充耳不聞,徑直上前買桂花酥。


    他刹那的恍惚,以前殷灼顏穿紅衣之時倒不怎麽覺得,如今她總是一襲白衣,素顏清麵,細瞧一下,兩人有著幾分相似,不由歎了口氣,正欲上前,後背被人蹭了一下,低低的聲音響起:“別出聲,當做若無其事,慢慢上前去買桂花酥!”


    無影微皺了一下眉,卻是依言走到從柳身旁。


    “我要見她,暖香館外到處都有人監視,我無法靠近,無影,明日找個機會帶她到洋岱湖!”


    從柳聽見聲音不由瞥了一眼無影身後,隻見一個帶著鬥笠的粗衣男子低頭匆匆離去,愕然的看著無影:“是何人?”


    無影咽了咽口水,不做聲色道:“買好了我們迴暖香館!”


    從柳冷冷掃了他一眼,不說話,拎著桂花酥就走。


    無影心情複雜無比,他來了,他真的來了,他還是來了,是要帶她走麽?是的,她也該離開了,離開傷心之都,離開是非之地。


    從柳在暖香館前頓住,微眯起眼:“你確定不告訴我那個人是誰?好,好,以後不許跟著我!”


    他頭痛的想揉揉額頭,卻發覺騰不出一隻手,無奈扯扯嘴角,跟在氣唿唿的她身後進了暖香館。


    ————


    風姿綽約的洋岱湖一隅,碧波蕩漾,一艘毫不起眼的畫舫,泰然停泊岸邊,船頭坐著一位頭帶鬥笠身穿青色粗衣布衫的男子,謝絕一個又一個遊客,默默等待著,隻等那一個人。


    天空開始下起了雨,雨滴落在水麵上,瑟瑟低泣著,他手扶了扶鬥笠,冷漠的眼糾纏著濃醇的痛,他緩緩閉上眼,天色已近黃昏,一片朦朧,一天了,她沒有來,是不想來還是來不了?


    他更願意去猜想,她無法離開暖香館,或是她身體太虛弱,洋岱湖遠得令她無力前來。


    恍惚的揚起臉,透過雨幕,一把油紙傘漸行漸近,傘沿低低地蓋過那張日思夜想的容顏,他一手撐住身子緩緩站起,目光始終未離開那一襲白衣,他想喊她的名字,時刻繞在他舌尖的名字,可那兩個字卻卡在喉嚨口,隻能怔怔看著她從朦朧中靠近。


    “船家,我要遊湖!”


    他幾乎是手忙腳亂的將她迎上畫舫,船靜靜劃向一處僻靜的水域,停了下來。他癡立船頭,一眼不眨的望著垂下的竹簾,不敢發出一絲聲音,隻怕這會是一場夢,隻要他伸手碰觸,夢醒,而他,再也見不到她。


    “真的是你?!”畫舫中,不確定的聲音淡淡飄出。


    她的話語讓他的唇邊掠過一絲笑意,心中湧上萬千的欣喜,猶豫的步子終於邁了出去。他掀開竹簾,彎身而進。


    殷灼顏緩緩抬眸,就那樣凝望著他,他顫抖著手摘下鬥笠,目光溫潤柔和,冷漠、犀利皆在她麵前化作一縷輕煙飄散,終於吐出兩個字:“是我!”


    倏忽間,她被鎖進一個寬闊的臂彎,再沒有丁點話語,他強悍的吻已如同狂風,席卷她的一切,她隻能倉促的迴應著,讓自己婉轉的唿吸,兩行淚卻在濃烈中憂傷的滑下。


    嘴角嚐到一種苦澀,他按捺住急躁,輕闔上眼平複著激動的心情,聲音溫和如暖陽:“別怕,我在這裏,我在你身邊!”


    他後悔的是為何不早些來到她身邊,為何讓她一人承受著如此的心痛。他捧起她的臉,凝視著她晶瑩的眼眸:“跟我走,跟我迴狄丹國!”


    兩手攀上他的胳膊,清毅的麵孔讓她心如被刀割一般,她終於等到他了,可是她能跟他離開嗎?


    她的遲疑讓他的心慌了神,是,她迴到洛京了,是否也迴到蕭涼宸身邊了?他曾有的把握在這一刻又尋不著一絲蹤影,早在他奪得帝位後,他該不顧一切,不理會薑澈的千般托辭、萬般阻擾,將她帶在身邊的,他的手滑到她的雙肩,緊緊握著她的肩,絕望的喚了一聲:“灼顏——”


    她的淚眸勾出一絲笑意,微閉上眼,輕輕點點頭。


    宗城桓欣喜若狂的將她緊緊鎖在懷裏,緊得似要將她揉入骨血中,隻要有她在身邊,一切的拚殺、一切的隱忍、一切的等待、一切的尋找,都是值得的。他擁著她坐下,讓她的頭枕在他腿上,手一遍一遍撫著她的長發:“明日,我們離開京都,襄惠王叔迴狄丹國後,已將洛京發生的事跟我說了,你若不放心,我們帶上謝翎和孩子。我隨身帶著一隊精兵,在城外三十裏處,明日你們找個機會出城,我會在城外接應你們!好嗎?”


    她輕應了聲,聲音如飄渺的浮雲,淺淺淡淡,夾雜著繁瑣的愁緒。


    他俯頭在她發絲印了一個吻,眸底盡是濃濃的歉意:“對不起,我該留在你身邊的,一直陪著你,隻是我——”


    殷灼顏抬手捂住他的嘴,澀澀一笑,至少他沒欺騙她,他還是來了,來到她身邊,帶她離開,緊密糾纏的結讓她幾乎窒息,她想跟他離開,遠遠的離開,她遲疑的問道:“你真的願意帶謝翎他們一起離開嗎?”


    宗城桓堅定的點點頭,握住她的手,放到唇邊:“嗯,我會窮盡我一生去保護你們,用我的權力保護你們,不會讓你們受一點委屈!”


    她有些黯然,頭微低垂,聲音細如蚊蟲:“是個女孩,她叫亦兒!”


    他更緊的擁住她,眉梢有一絲笑意,亦兒是他取的名字,他取的:“亦兒,我的亦兒,我迫不及待想見她了!”


    “你真的不介意嗎?”她盯著他的胸膛,似要看穿他的心。


    手滑到她臉上,柔柔的摩挲著:“別不信我,我從不會騙你!若說我真有什麽介意的,我隻介意你在不在我身邊!”


    心終於坦然,她輕輕閉上雙眸:“我該迴去了!”


    宗城桓點了一下頭,此刻不該貪戀太多的溫柔,明日安然的帶她離開,才是最重要的。他混在吊唁的使團中進了城,城中的森嚴戒備讓他暗吃一驚,而暖香館外喬裝的侍衛更令他心寒,幾天來他一直留意暖香館的動靜,終於找到機會讓無影帶她出來,方見到她。


    “我這就送你迴去!”


    他撿起鬥笠扣在頭上,心頭仍放不下心,一再叮囑她明日務必留心出城,直到她微慍的瞪起眼,方噙著笑意掀開竹簾出了畫舫,眼神卻在掃過四周時一寒:密密麻麻的畫舫將他的畫舫不遠不近的圍堵在中間,朦朧中銀色盔甲分外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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