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琴他們工作的那個洋行在公共租界赫德路,在租界裏免不了與洋人打交道,一般都是澤遠接待,他不僅英文說的好,又會講話,那些外國人都很喜歡他。

    可巧這一天澤遠隨慶煊出去辦事了,英國太昌洋行的吉姆先生提前來到他們洋行裏,他們原來定好四點鍾的,可吉姆先生不到三點鍾就來了。他們這個洋行裏會英文的並不多,澤遠隻好硬著頭皮上來說話。

    他性子本來就木訥的很,這會子結結巴巴更是說不出話來,其實他英文還是不錯的,當日在學校裏的時候,英國老師也誇過他口音地道,有些倫敦的感覺。然而這時候雲瑾卻十萬分緊張起來,唯恐自己說錯了話,搞砸了生意。

    他這一類人本身性格裏的缺陷就是這樣,分明知道自己是有這個能力的,心裏卻又沒有信心,總想逃避。吉姆先生說了半天英文,雲瑾愣是一句也沒對上來,總是自己想好了上一句的迴答,人家這一句又出來了。吉姆先生急地說了句:“上帝,救救眼前這個年輕人吧。”這一句雲瑾倒是聽明白了,他的口音變成了非常生硬地中式英語,他道“不,先生,我很好。”

    雲瑾迴答了這一句,那吉姆先生又喋喋不休地說了一大堆話,唇槍舌劍一般向他襲來。關鍵時刻還是慕琴和他說上了話,慕琴原本在另一間辦公室裏,隻是他們倆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隔著一堵牆也覺得在眼前一樣。

    慕琴很輕鬆地和吉姆先生交談上了,吉姆先生是倫敦人,卻是一口地道的利物浦口音,從表情上可以看的出來,他非常高興。慕琴的英文並不比雲瑾好,甚至比他還要差一些,但她敢於開口,有勇氣,也相信自己的能力。

    四點鍾的時候澤遠和慶煊迴來了,吉姆先生很愉快地和澤遠交談著,他對慕琴讚不絕口。澤遠指著雲瑾說道:“這位鄭先生英文比她要好,你不說下他嗎?”吉姆先生道:“噢,不,這位先生很糟糕,也許是太緊張了,總之是很糟糕。還是這位蘇小姐英文說的好,讓我有了家鄉的感覺。”

    慕琴笑道:“謝謝,先生,您太抬舉了。”吉姆先生道:“不,你的英文說的很棒,很像我一個表姐的口音,不過她比你大許多歲。”慕琴道:“我在學校裏的時候,英文是最差的一門功課……”慕琴還未說完,吉姆先生就打斷她的話,說道:“學校像個大籠子一樣,通常是束縛人的,不能太相信學校,你是哪所學校的?”慕琴道:“光華大學。”吉姆先生道:“噢,光華,那裏教英文的老師克裏斯,是我的同鄉。”

    慕琴笑道:“難怪你的口音和他那麽相像。”他們兩人談得熱火朝天,雲瑾在旁邊頗有一些被冷落的感覺,像是在吃醋,卻又是莫名奇妙地吃。吉姆先生和他們洋行很愉快地簽了合約,是一筆很大的投資。

    吉姆先生邀請他們參加晚上舉行的宴會,雲瑾本來是不想去的,怎奈慕琴是吉姆先生的座上賓,他心裏總有些不放心,便也一同隨著去了。

    宴會在大馬路的英國俱樂部舉行,那天去了好多租界的名流,慶煊不停地與他們應酬,澤遠幫他翻譯。雲瑾獨自坐在沙發上,像他這樣的小人物是不會有人在意的。剛才,樂隊奏起音樂,大家都去跳舞。雲瑾也想邀慕琴去跳舞,他遲疑了一小下,慕琴在一旁靜靜地坐著,她似乎是在等著他去邀請。

    然而,雲瑾終究還是沒能鼓起勇氣,他對自己的舞技不放心,唯恐當眾出了醜。其實他光華大學裏是學過跳舞的,曾經是班裏的“舞王”呢,但這時卻全然沒了往日的風采。他又一次怯懦了。

    吉姆先生走過來邀請慕琴跳一支舞,慕琴幾乎是連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她似乎是故意給他看的。雲瑾看著他們兩人在舞池裏穿梭自如的身影,又是悔恨,又是怨憤。

    那天他們到了很晚才迴去,吉姆先生開車送慕琴迴去,她並沒有與他告別。慶煊本來要用汽車送雲瑾,雲瑾說:“不用了,路也不遠。”慶煊也就不再堅持,帶著澤遠一起走了。

    雲瑾獨自一人走在夜慕下的上海,天是幽寂的墨青色,好像有無盡的閨思怨憤包容在裏麵。一輪不規則的月亮掛在上麵,黃黃的,毛毛茸茸的,如同他此刻的心情,悵惘而又毛茸茸的。這會子才剛入夏,晚上還是很冷的,雲瑾走在路上隻覺得寒風吹進腦子裏,有種異常清醒地感覺。

    雲瑾迴到家裏,他父母已經睡下了,何三給他開的門。鄭太太聽到他迴來的動靜,又披著睡衣下來,問道:“你去哪裏了?這麽晚才迴來。”雲瑾道:“是一個朋友的宴會。”鄭太太道:“哪個朋友,你可別學那些人在外麵鬼混。”雲瑾有些不耐煩地道:“是工作上的事情,非去不可,你以為我願意去!”

    鄭太太平白無故受了他這一頓火,很是窩心,她嚷道:“你這孩子, 我又沒惹你,衝我撒哪門子氣,和你死鬼老爹一樣,都是沒出息的種子。”雲瑾非常生氣地說道:“你每次都這樣說,我究竟哪裏做的不好,在外麵受了人的氣,在家裏還不能安寧嗎?”他蹬蹬蹬急步走上樓去,一頭紮在床上。

    樓下鄭太太還在小聲咒罵著,像夏天蚊子的嗡嗡聲,不太響卻擾得人心煩。雲瑾聽見鄭太太的上樓的聲音,心裏又有一種愧疚感,他也不明白今天怎麽這樣浮燥起來。要知道從小到大他一直像個木頭一樣,從沒有和人紅過臉,這一陣子卻不知怎麽了。

    隔壁房間裏鄭太太咕嚕著嘴對鄭先生說道:“雲瑾這孩子是不是受什麽刺激了,怎麽這樣子?”鄭先生道:“還不是你讓他上洋學堂的事,那洋學堂裏既不尊孔又不尚禮,能教出好人來嗎。”鄭太太反駁道:“大學裏也有國文課。”鄭先生並不答她的話,隻是一個勁地歎道:“世風日下,世風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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