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蘇家的關糸雲瑾得以到潘家洋行去工作,那天一大早雲瑾就起來了,忙著洗臉、刮胡子,梳頭發。又換上一身頗為洋氣的西裝,簡直像換了個人似的。饒是這樣,他還是差一點就去晚了——因為他在大衣鏡前耽擱了太多的時間。

    慕琴也在洋行裏工作,隻是不在一個辦公室而已。

    早上剛到他就被叫到總經理辦公室,慕琴正在屋裏沙發上坐著,見他進來含笑對他點點頭。屋子裏靠著窗子的地方擺了一張橡木寫字台,一個穿著西裝的人坐在那裏。雲瑾想著大約是慕琴的表哥。

    慕琴見他尷尬地站在那裏,便站起來笑著給雲瑾介紹道:“這是慶煊表哥,噢,不,應該是潘總經理才對。”她這樣說話像個小女孩一般天真,把屋裏兩個男人都逗笑了。

    慶煊戴著一幅金絲鑲邊眼鏡,頭發梳得黑黑亮亮,他笑道:“沒關糸,鄭先生也不是外人。”慕琴笑道:“那麽潘總經理請安排我們的工作吧。”慶煊笑道:“小姐,我可不敢安排你。倒是鄭先生,你願意做些什麽。”

    雲瑾站在那裏總覺得有些尷尬,這會聽見叫他了,連忙答道:“我才剛畢業,不太懂得這裏的事,還需要學習……”雲瑾有些絮叨地說了一大堆客套話,慶煊不等他說完,便打斷他道“那就先去跟著學習吧,薪水按正常職員發放。”他頓了頓,又叫道:“澤遠,澤遠。”

    門吱地一聲被推開,澤遠走進來,問道:“總經理,有事嗎?”慶煊指了指雲瑾,對他說道:“從今天起,他做你的助手。”澤遠往雲瑾這裏看了一眼,說道:“是,總經理。”慶煊站起來在屋子裏踱著步,不知在想些什麽。

    屋裏有一種沉悶的空氣,讓人不敢大聲喘氣。雲瑾和澤遠都僵站在那裏,像根木頭一樣。隻有慕琴仍舊坐在沙發上,若無其事地看著窗外的景色。

    慶煊忽然抬起頭來看見他兩人還在那裏站著,不禁笑道:“你們先出去吧。”雲瑾聽了這話像得了特赦令一般,急急地走了出去。他實在是不習慣這樣的環境,他和慶煊原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從這一天起雲瑾就和澤遠做了同事,澤遠是個很熱心的人,他家裏是山東的,一個人到上海來念大學,畢業後又在上海找了工作。澤遠是慶煊的英文秘書,很能幹,頗受慶煊的賞識。

    慕琴在辦公室裏做些閑職,他倆中午都是一起吃飯的。

    雲瑾本來認為他們之間可能會有新的進展,然而慕琴似乎並沒有在意這些。他和她在一起的談論仿佛隻限於工作上的事情,一談到別的話題就不由自主地避開。兩個人像在捉迷藏,都刻意迴避著對方。

    有一次他們吃飯的時候談到從前學校畢業典禮的事情,雅琴笑道:“你還記得那個克理斯老師的蹩腳中文嗎?”雲瑾說記得,還笑著模仿了幾句,很濃重的鼻音,像是鼻塞一樣。慕琴起先還笑著,後來卻又不知為什麽忽然把頭低下去沉默起來。因為已經到了她的那個底線,她不會忘記那天自己說了一句那樣輕浮的話,一想到這裏她臉上就紅起來。

    雲瑾當然知道她沉默地原因,他和她一樣對那些事情都是不願意麵對的,在這一點上他們兩個倒是想到了一起。

    他們揀了一個二樓靠窗的座位。窗外是一大片從天上跌落下來的陽光。金黃色帶著鬼魅的陰影沉澱下來,分不清是溫暖還是寒冷,帶著意猶未盡的不甘沉下去,包括那些老去的往事。

    他們兩人各自想著心事,都不說話,隻低著頭吃米飯。雲瑾背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轉過頭來看。是澤遠,他也來這裏吃飯的,澤遠笑著說道:“你們兩人倒是好閑情逸致呀。”慕琴有些不好意思,她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去。雲瑾忙拉出一張椅子,請他坐下,笑道:“要不一起吃吧。”澤遠很不客氣地答應了,叫跑堂的送了幅碗筷來,那跑堂的很不情願地送來,恨恨地看著這一桌人。雲瑾又點了幾樣菜,他這才緩和了些,臉上帶著皮笑肉不笑的樣子。

    澤遠這人什麽都好,就是有一樣壞處——說話太多。他吃著飯嘴裏也不閑著,滔滔不絕地述說他的家鄉——山東嶧縣。他大概從小就是這樣,所以也不覺得自己話多。

    澤遠喝了一口茶,對雲瑾笑道:“你別看我們嶧縣那小地方……”雲瑾唯恐他又扯出長篇大論,趕緊搶著說道:“沒有,我可沒那意思。”澤遠帶著輕蔑地口氣笑道:“你們上海人看內地可不都是小地方嗎。”

    澤遠頓了頓又道:“我們那裏可出過大人物,你知道《金瓶梅》嗎?那就是我們那人寫的,多偉大的一部作品……”澤遠隻要一說起他的家鄉來總有一車話,在他嘴裏金瓶梅仿佛成了古今中外最偉大的作品。關於蘭陵笑笑生的籍貫倒是有好幾種說法,每個地方都說是他那的,爭的頭破血流,很有一種物以稀為貴的感覺。

    澤遠隻管自顧自說著,雲瑾和慕琴坐在一旁,心裏卻想著各自的心事。那跑堂的幾次上來看,臉上帶著極為不耐煩的樣子,卻又不好意思催促。

    澤遠忽然說道:“你們倆最近倒是走的很近。”他這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說出來,把兩個人都怔住了,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看看澤遠仍然是很平常,可這句話分明又是衝著他們來的,慕琴趕緊岔開話題,說道:“你這幾天工作忙嗎?”澤遠道:“還可以,就是文件多了些,好在有雲瑾幫著我。要說他這個人是真好……”他說著說著又扯到雲瑾身上了,弄的兩人哭笑不得。

    那天他們直到下午才走,付賬的時候那老板很有一幅不耐煩的樣子。澤遠卻不以為然,想必他是經曆多了,不怎麽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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