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戰之後,盡管太史府又恢複了表麵的平靜,但飯堂裏同樣每日都上演著暗地裏針鋒相對的戲碼。


    趙高年紀小,鎮日埋頭做事,戰火燒不到他的身上,這一月有餘倒也過得安生。


    不過趙高也有頭疼的時候。從前王寵和張先雖然同在左史手下辦事,卻少有往來,這迴通過趙高才同張先“熟”了起來。


    打王寵發現張先是快木頭以後,就多了一個新愛好,總要想方設法的引寡言的張先多說幾句話。


    王寵深知張先君子作風,隻要不觸但他的底線,就算是當時惹惱了他,他也不會往心裏去,所以在試過幾迴以後就越發肆無忌憚起來。


    這日謄抄的工作做完,張先便悶頭迴了自己的房間看書。


    而王寵卻是個隨意的性子,在哪裏都一樣。不過別看他平日裏總是個不著調的樣子,肚子裏裝的墨水也是不少的。


    趙高依著前世泡大學圖書館的習慣,則更想待在琅環閣,所以今日趙高左右也沒什麽事情,辭別了二人後,施施然去了琅環閣。


    今日氣不錯,琅環閣的老守書照常躺在琅環閣外曬太陽。他身下的藤編小榻是遣三個灑掃小童抬過來的。琅環閣建在湖心,四麵臨水,閣外那點空地倒也是一個休閑的好去處。


    沐浴在春日陽光下的老守書,投放魚食的手漸漸沒了動靜,正昏昏欲睡。


    趙高見老守書閉著眼睛,也不管他看不看得到,還是一絲不苟地向他行了一禮,才轉身踏進琅環閣。


    隻是他不知道自己轉過身後有那麽一下,老守書雖然沒有睜開眼睛,嘴角卻滿意地彎起了一個弧度。其實人半睡不睡的時候最是敏感,打從趙高走過來,老守書就聽到了響動。


    他之所以沒有睜眼就知道來人是趙高,不過是因為換了別人見他睡著是斷斷不會停下步子的,隻有趙高。


    其實琅環閣是沒有文吏願意久待的,他們往往拿了書做好登記就會被守閣的老守書轟出去。且閣中不設坐席,長此以往,也就沒人再願意待在裏麵了。


    而趙高巧不巧成了個中特例,偏要往裏鑽。曆屆守書由宮中年老的寺人【1】擔任,他們雖然是老資曆,卻大多地位不高,加上身體殘缺,總是被人暗地裏瞧不起。


    本任徐守書同樣如此。這太史府文氣頗重,向來也不缺老資曆,但凡讀書人嘛,身上總有那麽一股子傲氣,就連文吏間也常常相互瞧不順眼,更別說文吏對一個書讀得不多的寺人。


    且撇開書讀的多少不談,僅從孔子曾說:為求卿相之位住在寺人瘠環家中就是違背天命道義,便可窺見寺人在世人眼中的地位。


    不少人明裏借書時客客氣氣,轉過身去便換了副樣子,暗地裏輕視甚至譏諷他。年歲久了,他脾氣也漸漸上來了,往往借管束之名,沒好臉色地趕走長時間留在閣裏的文吏。


    趙高初來借書,也沒有得到過這老守書的好臉色,甚至還被攔過幾迴。不過日子久了,他見趙高從一而終這般謙遜,又著實喜歡在琅環閣看書,才就沒有再生出趕人的想法。


    趙高對這個老守書的態度也不是裝出來的,一則對方是長輩,二則老頭雖然書讀的不多,做事卻很認真,哪些書在哪一層、哪個架子上他幾乎爛熟於胸。就衝這份做事的態度也足以使趙高敬佩。


    今日趙高還是像往日一樣,在第四層拿了書,又上到第五層放置類似未來理工學科書籍的地方,選了一個陽光好又僻靜的角落坐下來。


    這個角落還是他偶然發現的。五層向來久待的人少,這個角落不起眼,周遭的書是全是工巧類,更是幾乎不會有人會涉足。


    再世為人於趙高的好處就是許多事比別人看得更明白,所以諸子百家的書籍他皆願染涉,並不拘泥於哪一家。比如近五日他看的就是儒家典籍。


    此刻正瞧到孟子評價公孫衍、張儀處,竹卷上卻驟然多了一個陰影,下一刻小腿也痛了起來,不及理會自己身上的不適,他眼疾瞧見了麵前的身影,忙接下了快要摔個四腳朝天的總角娃娃。


    小娃娃顯然也是受了驚嚇,適才被人追趕,他小心避開高閣外麵正在睡覺的守閣人,匆匆爬上這裏,正準備查看樓下的情形,瞧瞧那人走沒走,卻不料生出了這樣的變故,踩到一個人,自己也險些被絆倒。


    趙高看書的時候精力最是集中,平素看書任周遭敲鑼打鼓也影響不了他,這迴如非娃娃踩到了他,恐怕他也不會察覺。


    若是一個尋常四五歲的娃娃受了這樣的驚嚇,不是哭了就是嚇得不知所措,這娃娃卻有些特別,適才那樣的情形就連驚嚇聲也未發出,定住身形後更是開始神色複雜地打量起趙高來,毫無身為罪魁禍首的自覺。


    眼前的人比自己大了七八歲,模樣清秀自然沒有什麽好意外的,可偏偏他擁有的一雙眼睛卻是意料之外的好看,一笑起來便有一種周身春陽融融的錯覺。此刻他掌心的溫熱源源不斷地隔著薄薄的衣料傳遞過來,娃娃有那麽一瞬愣了神。


    被娃娃盯著,趙高自家倒是渾然不在意,微笑著由他打量之餘,也瞧著娃娃。誰知這一看卻讓他不由地蹙了眉。


    見他如此反應,孩子如夢初醒,立馬撲騰著直起身子準備逃跑。他左手禁錮住孩子的手臂,右手輕撫上他的頭頂安撫道:“莫要擔心,小君子且安心藏著。”末了收迴右手還不忘替他理一理雙髻上散落下來的亂發。


    換了往日,娃娃定是不會這麽順從的,可眼下被對方深潭一般的眸子定定地瞧著,竟然怎麽也挪不動了。


    可迴過神來轉念一想,他卻又警覺起來,此刻自己狼狽地樣子不僅被這個人看到,他還好像知道自己為什麽來這裏一樣,忙後退一步,仰頭看向趙高質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在躲人?”


    趙高將他適才所有的神情變化收在眼中,不由失笑:小娃娃變臉也變得太快。眼下娃娃嘴角掛著淤青,正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就像一頭受傷的小獸,誓死守護自己最後的一點尊嚴。


    “適才小君子若非背著我查探身後動靜,也不會踩到我,所以……”趙高悠悠靠迴背後的架子上,不緊不慢地分析道。


    “那……我憑什麽相信你?”娃娃依然不肯放下戒心。


    瞧他分明還是個總角的娃娃,卻一副老氣橫秋小心謹慎的模樣,趙高有意逗逗他也不和他客氣了:“信與不信小君子心裏如何想我並不在意,不過……”說到這裏他還有意拉長了尾音,並伸手拂了拂適才被娃娃踩過的衣服。


    娃娃被他一係列的動作磨得都有些急了,他才又抬起頭與娃娃對視,並悠悠道:“我若想告訴他們小君子在這裏隻是一句話的事,你逃不掉的,所以現下你隻能信我。”說話的語氣和樣子雖然隨意,但娃娃聽來卻帶了幾分不容置疑的力量。


    雖然心有不甘,但是娃娃也無從反駁。的確隻要這個人現在大喊一聲,就能招來趙遷。


    雖然單打獨鬥他有打贏那大他三歲的趙遷的把握,可是這迴趙遷吃了一次虧,定然是不會親自上了。趙遷身邊那侍衛年近二十,個頭比他高出一倍還多,被他抓住了是如何也逃不掉一頓打的。


    娃娃自顧垂頭想著自己的事情,越想越是沮喪,耷拉著腦袋的樣子叫趙高看了心中升起一股罪惡感,也琢磨著巴掌打了這麽久,是該給顆糖吃了。於是站起來走到他麵前,再次揉揉他毛茸茸的一邊發髻,柔聲安慰道:“莫要擔心。”


    那聲音飄入娃娃耳中,那眼神落入娃娃眼裏,那溫熱的掌心覆在娃娃頭上,這一切就好像有一隻幼貓的毛爪子撓在心上,一下一下直撓得他心底最後一道防線猝然崩塌。


    “我真的可以信你?”娃娃眨著水潤潤的鳳眸仰頭看著趙高。未及趙高答話,他二人都聽到了閣外傳來的響動。


    “公子,何苦和一個庶孽置氣。大王讓您速速去見他,您還是快去吧。”聽那聲音,應該是趙遷的侍從,被人喚作庶孽,娃娃自然不會歡喜。


    緊接著答話的是一個娃娃,聽著約莫比趙高眼前的這個娃娃大了兩三歲:“那庶孽果然和他那貪生怕死的爹一樣不要臉!”


    聽得趙遷嘴巴不幹不淨,娃娃雙手不由自主地握成拳,待趙高看了打算安慰幾句的時候,他卻倔強地更加直起了腰背,重新振作起來。隻是臉上陰惻惻的神情叫趙高看了心中蕪雜。


    待罵聲漸遠,娃娃才迴過神來,對上趙高探究的眼神怕他也誤會自己是膽小鬼,忙局促地解釋道:“我……我不是怕他,就算他叫人打我,也是可以挨著的,隻是討厭被人左右,才……”


    看著他那掛著淤青的小臉泛起紅暈,眼神也變得有些不好意思,趙高心道:這娃娃似乎可愛得有些過頭了。而且這娃娃早熟的程度完全超過了他的預期,讓他看了頗為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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