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迴家後,連續好些天柏瑞和四安都被強行拉著一起作陪到處玩兒。在老宅子裏住了兩日,又跑到了省城住了三日。整個行程下來,明察秋毫的靜秋也慢慢有所警覺柏瑞和四安的關係有些異樣。但她沒有打算去問,隻當是兩個長大男孩之間發生了一些摩擦,性格有了一個轉變的過程才導致了兩人的微妙。

    柏瑞在陪同二姐的同時,已經是最大限度在表現得自然,他一直很會隱瞞自己的內心。說什麽話,用什麽樣的眼神,他都盡量做到讓別人看不出他心裏的怨氣。他仍舊沒有原諒那晚四安說的那些讓他傷透心的話。

    四安則是期望著這一趟行程能夠化解自己和柏瑞之前那冷漠的距離。好幾次他都想找柏瑞單獨談談,可柏瑞的態度卻很堅決,一絲機會也不給他。

    這一晚,還是在公館,隻是四安沒有再睡那個下人專用的樓梯下的小隔間裏,而是住了二樓的客房。

    初夏之夜,涼風徐徐從窗外灌進來,他翻來覆去睡不著。他很想柏瑞,對方的樣子像個夢境一樣再腦子裏飄著。他迷亂了,人生第一次如此深邃的思念某個人,或者說某種痛的感覺。

    後半夜,柏瑞的影子在他的腦子裏折騰了一晚上,他再忍不下去了,索性下了床,往柏瑞的房間奔去。

    來到門前,他握了握拳頭,抬手輕輕敲打了兩下門板。停止幾秒,沒有動靜。他繼續敲了兩下。柏瑞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什麽事?”

    四安用他那渾厚略帶沙啞的聲音低語道:“是我。”

    柏瑞臥坐在床上,開始還在發呆,想著心事,一聽到四安的聲音就慌了神。可他卻咬了咬牙,說:“我睡了,有事明天說吧。”說完,他眼睛盯著門口,他沒動,門外的人也沒動。

    四安站在原處,沒有離開的意思。兩人就這樣僵持著,最後還是四安妥協了,帶著一臉的落寞迴了自己房間。

    隔天一早,一行人就迴了義川,路上四安和柏瑞沒有再說話,各自沉默了。

    這日清晨,沈靜秋跟幾個長輩吃過了早飯。整個上午都陪著姑姑聊天,沒說多少閑話,沈雯茜就覺著累了,迴了榻上躺著。

    閑來無事,找來丈夫,一起在宅子裏閑庭信步。穿過那些小巷和迴廊,到了後山坡上,老遠就看到艾雅倫跟孫霖海,以及茶坊的廖師傅,一竿人等站在茶樹前談著話。

    沈靜秋支開了丈夫,讓他自己一個人在這山坡上閑逛一會兒。然後自己則衝著艾雅倫走去。人快到的時候,孫霖海第一個看見她,便笑臉相迎。

    “四太太,靜秋小姐來了。”孫霖海一邊對沈靜秋微笑,一邊對艾雅倫說。

    艾雅倫優雅轉身,滿眼都充斥著那濃濃的暖意,看著這個從五歲起就與她為伍的孩子,如今也長成一個成熟的女人。

    沈靜秋朝著艾雅倫緩緩走來,甜膩的叫了一聲:“四娘。”

    艾雅倫深知這丫頭在國外長了不少見識,對於人與人之間的禮儀也不限於傳統的模式。她臉上徜徉著微笑,打開胸懷,伸開雙臂,迎著這個被她同樣視作女兒的孩子投入自己懷抱。她想著,這一幕早該在迴家那天就該是如此的,但鑒於二姐的關係,她也隻能低調處理自己和靜秋之間的這種母女之情。

    孫霖海和廖師傅沒有說什麽就默默走開了。

    沈靜秋雙手環抱著艾雅倫的腰際,說:“你太忙了,我迴來這些日子,你都沒有好好陪我說說話。”

    艾雅倫輕輕拍打著她的背,略帶埋怨似的說:“我還沒說你呢。迴家這麽大的事兒也敢瞞著,真是越大越不像話了。”

    沈靜秋幸福地笑起來,說:“嗬嗬,四娘,我想你。”

    艾雅倫也笑起來,然後說:“這話你該經常對去我二姐說,你可是她的命。知道嗎?”

    沈靜秋抽迴身子,然後挽著艾雅倫的胳臂,點點頭說:“是,我知道了。四娘,我們一塊兒走走吧,聊聊天。就我們倆。”

    艾雅倫慈愛地說:“行。”

    天空中浮雲泛泛,湛藍廣遼,無際無邊。兩人走在那些鬱鬱蔥蔥的茶樹中。艾雅倫帶著微微的感慨道:“現在國民黨已經是大勢已去,北平解放了,想來很快重慶也不會再是他們的天下。”

    沈靜秋接話說:“你擔心政治上的問題牽連到我們家,所以才讓大娘他們迴來的是不是?”

    艾雅倫歎了口氣,說:“過去這些年,我們跟國民黨的關係走得很近。不管是出於什麽樣的目的,在現在這樣的情勢下,我們也隻能是力求自保。大姐她們幾個女人在外頭,如果出了什麽事兒,我不知道怎麽麵對你,還有你姐姐。”

    沈靜秋知道這話說起來會很沉重,於是轉移話題似的說道:“我聽說雲南那邊的祖業給賣了,這是您的意思?家裏是不是遇到什麽麻煩了?”

    艾雅倫無奈道:“要知道,當年我下定決心跟隨你父親來到這個家,從那時候起,沈家對於我來說,意義已經不那麽簡單了。你爸不在的這些個年頭裏,沈家的事業和根基幾乎成了我的全部生活。敏兒,你別怪我,我……那麽做一定是有我必須那麽做的理由。”

    沈靜秋停止步伐,站定,僅僅握了握自己四娘的手,說:“我沒有怪啊,我隻是想不出……就像你表現出的那樣,你愛這個家,愛這片茶園勝過一切,到底是怎麽樣的情況促使你那樣做?我想,爸爸那麽愛你,他如果在,也會支持你吧。”

    艾雅倫苦笑了一下,說:“謝謝你,敏兒!”

    沈靜秋轉臉歡樂一笑,嬌嗔道:“哎呀,都好多年沒聽你叫我的小名兒了。嗯……像是又迴到小時候了一樣,真幸福。”說著,她把頭就靠到了艾雅倫的肩上。

    艾雅倫則心滿意足地握了握這個女兒的手而已,隨即又問:“我知道你還有別的事兒想跟我說,對不對?”

    沈靜秋忽然心頭一愣,起初她倒是沒有想過今天來說這件事,而且她也一直苦於如何跟家人開口這件事。因為這一別,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會再迴來了?而事實上,她對生母徐佩茹的歉疚就像是把她自己定位成了一個永遠給予不了情感的罪人一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給母親徐佩茹一個她沈靜秋能夠給予的,以及她所認為的好的新生活。沈家人口眾多,環境與關係都太過複雜,這對她徐佩茹這樣簡單的婦人顯然極不適合。所以,從一年前開始,靜秋就開始計劃著要接母親徐佩茹到英國去生活,算是對她的生育之恩的迴報吧。

    靜秋頓了頓,開口說:“過不了幾天我們就得迴去了。而且……”

    艾雅倫已經覺察出靜秋接下來要說的話的大概內容,所以臉上呈現出一種無比祥和的平靜和淡定,那麵頰上始終是掛著那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而且,我想了很久,不知道你們會不會同意,因為,我想帶我媽一起走。”沈靜秋低語道。

    艾雅倫轉頭想了想,手輕輕地拍了拍靜秋的手背,說:“我明白你的想法。對於二姐,你跟我都是虧欠她的。二姐是個好人,她心無雜念。而這個家對於她來說又太過複雜了。你能給她一個新的,簡單的生活,也不失為一種好的補償。當年因為我的到來,促使她離開了你,離開了這個宅子。而你的成長又沒能與她建立起那些本該屬於你們倆的母女感情。所以,我們都欠她。”

    這時兩人已經走到了下山的到路邊的涼亭中。

    沈靜秋轉頭看著艾雅倫說:“四娘……”

    艾雅倫笑著,打斷道:“不用說什麽。走吧,在英國那邊好好孝順她。如果順利,我們也許不久還能在異國他鄉重逢。因為我打算讓你弟弟去那邊念大學,到時候還得讓你照顧他了。”

    說到了柏瑞,沈靜秋忽然想起來什麽,問:“對了,說到柏瑞,前幾天去成都的那些日子,我怎麽…覺得他跟四安有點不對勁兒。好像看上去不像從前那麽好了。”

    艾雅倫想都沒想就說:“你們都大了,各自有了各自的想法,有些性格開始表現出來,難免兩人之間會有些生疏的。等再大一些,理解了對方,適應了對方的性格也就好了。”

    靜秋點點頭,默許了艾雅倫的解釋。

    時間如流水般消失在遠處,她們的這次交談也就此定格在了這一刻,成為了永久的記憶。

    十天後,沈靜秋帶著自己的生母徐佩茹,跟隨著自己的英國丈夫離開了那片曾經填充著她全部童年以及少女時代記憶的古老宅院,從此再也沒有迴來過。直到多年以後,她已是滿頭白絲的花甲老人,仍舊想著迴到那個永遠都飄著茶香的地方,再看看,再和家人們談談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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