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暖暖地笑著,瞥了嵐琪一眼:「還是皇祖母公道,有些人白長十來歲,還是和從前一樣又笨又呆,要人操多少心才好。」


    嵐琪哼笑:「皇上非要拿那誰來和您比,可就沒意思了,這天底下輸給誰都憋口氣,隻有輸給皇上,哪一個不是心服口服?」


    玄燁抬手往她腦門上一拍:「皇祖母麵前,耍什麽嘴皮子?」


    可是這一來一往的打情罵俏,逗得太皇太後十分歡喜,笑得直有些喘不過氣,便一隻手拉了玄燁一隻手握著嵐琪,輕悠悠把他們的手疊放在一起。嵐琪的手在皇帝的掌心裏顯得更加纖細柔白,甚至沒有任何孕婦的浮腫。


    太皇太後將玄燁的手把嵐琪的手握起來,自己則用雙手將他們再捧在手心,笑得眼眉彎彎滿麵慈祥,無甚力氣聲音很輕,但字字句句都清晰:「玄燁結束了我失去丈夫失去兒子的悲劇,讓我繼續榮光萬丈地繼續活了二十六年,嵐琪則給了我安樂的晚年,十三年,你把最美好的青春全耗在了我身上,旁人如何毀你辱你,我心裏都明鏡似的,知道你的好的。」


    嵐琪眼眶濕潤,努力綻著笑容:「臣妾隻是比旁人會伺候人而已,您不嫌棄臣妾蠢笨,是臣妾的福氣。」


    太皇太後搖搖頭,「難能可貴,是十三年你始終如一。將來的人生,會有更多的坎坷,嵐琪你要記住我的話,當你受委屈的時候,玄燁一定比你承受更多的委屈,當他無力保護你的時候,他的心已經碎了。我的孫兒,是重情重義的男人,他若能割捨下什麽刻在心裏的情意,天下早就變個樣了。」


    這些話,沒頭沒腦,嵐琪有些聽不大懂,一時也沒有時間細思量,反正太皇太後說什麽她都聽著記著,將來慢慢再想也不要緊。


    玄燁心中悲戚,溫和地說:「您累了,歇會兒吧,剛才陪著孩子們累了。」


    太皇太後卻停了停,似乎在迴想剛才的情景,笑著說:「孩子們真是可愛極了,我們四阿哥最最討人喜歡,他呀,像極了玄燁小時候,簡直一摸一樣。」


    嵐琪沒說什麽話,可是玄燁又重複說:「皇祖母您累了,歇會兒吧。」


    太皇太後意味深長地看著玄燁,旋即雲淡風輕地一笑:「你啊……」


    這一聲後,便沒再說什麽話,仿佛他們祖孫之間有了什麽默契,那一刻嵐琪覺得自己插不進來,不過她不在乎這些,根本就沒往心裏去。


    兩人一直陪著太皇太後,老人家時睡時醒,偶爾閉上眼睛,以為她睡著了,可她突然又會醒過來,身邊一時半刻都離不開人。玄燁眼下把一些朝廷的事往後押,朝臣們也理解太皇太後對於皇帝甚至對於整個大清的重要,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沒人敢給皇帝添堵,皇帝更會把朝務放到慈寧宮來處理,再往後幾天,漸漸連飲食起居都在慈寧宮不走了。


    德妃挺著肚子屢屢被勒令迴永和宮休養,之後玄燁不再勉強她,祖母看到她才快活,而她也不願離開祖母。


    從沒有哪一年的臘月,像今年這樣沉重,宮裏宮外甚至不知道,若除夕元旦時太皇太後仍然健在,他們還要不要慶祝,皇帝還要不要祭天地社稷,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等著太皇太後咽氣的那一刻才能決定或開始,可皇帝的心意,卻是盼著祖母能活得更長久。


    小年之前,玄燁親自率領王公大臣步行至天壇,祈告上蒼,請求折損自己生命,增延祖母壽數,玄燁誦讀祝文時涕淚交頤,字字句句出自肺腑。


    「憶自弱齡,早失估恃,趨承祖母膝下,三十餘年,鞠養教誨,以至有成。設無祖母太皇太後,斷不能致有今日成立,同極之恩,畢生難報……若大算或窮,願減臣齡,冀增太皇太後數年之壽。」


    祝文經口口相傳傳入宮中,妃嬪之間皆是唏噓不已,榮妃、端嬪是當年太皇太後指給皇帝的,能有今日榮耀,皆是太皇太後所賜,比起其他與慈寧宮無甚感情的妃嬪,自然更多一些傷心,又與皇帝情深義重,怎容得聖上減壽。一同燒香拜佛希望能減自壽,為太皇太後和皇帝添福,她們真心實意,可傳出去被其他人知道,一個個競相效仿,結果愈演愈烈,好端端的,竟成了後宮一樁笑話事。


    玄燁自然大怒,將榮妃和端嬪尋來質問緣故,問為何宮內宮外的人都在笑話妃嬪虛情假意地做這些事,她們倆何等無辜,不知該如何麵對質問,嵐琪也不敢隨便為她們說話,尷尬的時候,索性搬出太皇太後,說老人家想見榮妃和端嬪。


    皇帝冷冷地打發她們離開,嵐琪帶著她們往寢殿走,才悄悄說實話,榮妃含淚道:「皇上眼下著急,我們不會計較他說了什麽,可那些女人實在可惡,就不怕她們真的折壽?」


    嵐琪勸解了幾句,到得太皇太後跟前,老人家睜眼見榮妃和端嬪,她並不知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也不曉得玄燁動了氣,可那樣巧的,竟笑著說:「來得好,我正想見你們兩個。」


    嵐琪見太皇太後對榮妃和端嬪有話要說,便迴避退了出來,立在門前瞧見有人匆匆跑去皇帝所在的屋子,本沒什麽可奇怪的,但她今天已經無數迴看到有人這樣跑去見皇帝,到底什麽要緊的事,就是朝廷大事,似乎也太頻繁了。


    而此刻毓慶宮內,太子正在屋子裏換衣裳,預備一會兒來慈寧宮給太皇太後請安。他張開手臂由宮女太監為他穿戴,自己一動也不動,隔著屏風,索額圖站在外頭,隻等太子穿戴齊整,才屏退眾人。


    太子一麵係腰上的玉佩,一麵眼睛還盯著桌上的書看,索額圖上來伸手將書翻過去,輕聲道:「太子為何不時常去慈寧宮看望太皇太後,若是臣今日不來請安,今日您也不去慈寧宮嗎?」


    「慈寧宮裏人多手雜,去了不過是應個景,虛假得很,有那些功夫做給旁人看,我為什麽不好好準備正月的講學?」太子不屑,又把書翻過來,默默記了最後一句話,便想喚太監來給他戴帽子。


    可索額圖阻攔了,勸太子道:「皇上最重孝道,您對太皇太後的事這樣冷漠,會讓皇上不悅,現在還來得及,往後幾日,您要天天去慈寧宮,一天三四迴也不嫌多。」


    太子突然看向叔姥爺,少年的臉上已有幾分英氣,不再是那稚嫩的目光,漸漸有些叫人看不清的深邃,唇邊勾過一抹冷笑:「您就不怕我膈應,若不是那件事,太皇太後此刻恐怕還能和皇阿瑪打牌下棋,太醫不也說,是那一嚇把她的魂嚇走了?」


    索額圖咽了咽唾沫,沉甸甸地說:「太子您明白,太皇太後在一天,某位的榮耀就與日俱增,她膝下的兒子……」


    「我有那麽多的兄弟,下一迴,又是哪一個?」太子冷酷地一笑,竟伸手拍拍叔姥爺的肩膀,「您明知道皇阿瑪監視我的一舉一動,往後還是少進宮為好,你這樣火急火燎地跑來,咱們在這裏說幾句話,估計阿瑪那邊,都能知道。」


    索額圖大窘,忙道:「總有皇上看不到的地方,並非臣挑唆太子與皇上的關係,自古以來不乏忌憚儲君的帝王,下又有兄弟虎視眈眈,臣隻是為了太子的將來考慮。」


    胤礽已要出門,一麵喚太監來給他戴雪帽穿風衣,一麵沖叔姥爺笑道:「我都知道,不然,也不會和您說話了。」


    太子很快就出門往慈寧宮來,索額圖也不便在毓慶宮久留,他走出毓慶宮時,迴望了一眼這座皇帝特地為兒子打造的建築,心裏沒來由的覺得沉重,他知道皇帝對太子已不是昔日建造這座宮殿時的情分,可他怎麽更覺得,自己一直以來,都把持不住這個少年儲君?


    慈寧宮裏,太皇太後與榮妃、端嬪不知說了什麽,兩位出來時都哭得涕淚滂沱,嵐琪勸解幾句讓宮女送二位離去,她們才出門不久,外頭說太子駕到。


    胤礽進門後,先去父親的屋子問安,嵐琪以為太子要過來,本打算迴避,如今太子已在適婚年齡,她們這些還算年輕的妃嬪要懂得分寸,可卻見皇帝與兒子一同過來,到了跟前玄燁則說:「之前皇祖母就等胤礽過來說幾句話的,你去攙扶一下,讓皇祖母說話能順氣。」


    嵐琪一個孕婦能動什麽力氣攙扶,皇帝言下之意,就是不讓嵐琪離開,不知要說什麽話,非要她也聽一聽。等祖孫見了麵,太皇太後氣息微弱,不過是說些叮囑太子用功和保重的話,少年終究動容,但恐惹父親不悅,含著淚咬著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太皇太後說了會兒話,十分辛苦,歇息好半天,以為她又要睡著時,老人家忽而又睜開眼,字字清晰地說:「玄燁,太宗陵墓奉安已久,不可為我輕動,我心中捨不得你們父子,就將我在你阿瑪的孝陵附近擇地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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