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話聽得惠貴人心驚膽戰,到底是皇室出身的一家主母,操持偌大的家族幾十年,明珠夫人的手腕絕非惠貴人的城府可以相比較,她細思量,終究還是說:「嫂嫂容我再想一想,不說皇上喜歡她,太皇太後那兒如今也離不開她,若上頭都計較起來,咱們就是拿雞蛋去碰石頭。」


    明珠夫人雖不屑,但拗不過惠貴人的心思,而惠貴人縱然被這件事弄得心思顛倒,總還留存一份理智,總還記得太皇太後曾囑託她的事,眼瞧著今年就要大封大選,她若得一嬪位,大阿哥就能養在身邊了。


    之後送明珠夫人離宮,惠貴人一路相隨,直送到不能再往前的地方才折迴來,半路上卻見佟妃坐著肩輿不知往哪兒去,身邊的小太監跑前去探了探,匆匆迴來說:「主子,那兒該往阿哥所去的。」


    惠貴人眉頭深蹙,袖下握緊了拳頭,「她又作什麽妖。」


    因不能擅自前往阿哥所,惠貴人不敢跟隨佟妃,便不遠不近地佯裝散步徘徊在周圍,等了大半個時辰才見佟妃出來,遠遠就看得到她心滿意足的笑容,惠貴人心裏發顫,隻等她走遠了,才派小太監去打聽。


    自己慢慢往迴走,不多久派去的小太監迴來說:「那裏的人講,惠貴人是去看了榮貴人的兩個阿哥,大的陪著玩了會兒,小的抱在懷裏逗了會兒,又和幾位公主說了話,我們大阿哥正睡午覺,現在還沒醒呢,沒咱們的事兒。」


    惠貴人捧著心門舒口氣,「阿彌陀佛,她不惦記著我們,就是我們的福氣了。」


    這一邊,佟妃去阿哥所探望孩子們的事也很快傳到榮貴人跟前,因說是皇帝同意的,榮貴人也無話可說,端貴人就坐在身邊,讓奶娘抱走了純禧後,才輕聲說:「你是怕她惦記你的孩子?」


    產後不久的榮貴人氣色很不好,軟軟地靠在大枕頭上,憂心忡忡地說:「曾說她怎麽也要熬上一年半載的才會著急子嗣,畢竟還年輕,抱養總不及自己生的好,可她一而再地守不住胎,八成太醫也對她說實話了,若是和昭貴妃一樣註定無所出,她當然要惦記別人的孩子了,偏偏……我生的多,又不能自己養。」


    一語淚流,一次次看著孩子甫落地就被抱走,榮貴人生養再多也毫無為人母的真實感,還要提心弔膽防著別人惦記,如今既是皇帝應允佟妃去看孩子,指不定就應允了她可以自己挑一個喜歡的帶迴去養。大阿哥已經懂事,隻怕養不熟,養太子佟妃也沒資格,那拉答應又太低賤,隻有自己的兩個孩子了。


    「你且寬寬心,昭貴妃這麽多年沒有,皇上也沒鬆過口,又怎會輕易答應佟妃。」端貴人自己說著也覺得沒意思,如今真是明擺著的事實了,忽而又想起一件事來,輕聲說,「惠貴人那裏不知在搗鼓什麽心思,那日從南苑迴來的路上,就一直在問宜貴人關於昭貴妃的事,這幾天瞧她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若是從前,早該過來看看你了。」


    榮貴人目色沉沉地看著她,「她能做什麽,總不見得把大阿哥送給昭貴妃,她捨得嗎?」但姐妹中數她心思最細膩,又想起什麽來,示意端貴人湊近些說,「你把那幾天所有的事都和我說說,能記起來的都說,再細小的事也要說。」


    端貴人一點點迴憶,說到烏常在奉旨去侍奉皇帝的那晚突然病了時,榮貴人蹙眉問:「宜貴人就是隔天說,瞧見有人從她的帳子裏出去?」


    這一邊,嵐琪正安安靜靜地在窗下寫字,玄燁送給她江南新貢的墨,瑩潤順滑,好像連寫出來的字也變得更加好看,她一琢磨就是一下午,布常在來過幾迴沒打擾她,這會兒眼看著日落黃昏天色越來越暗,才點了一盞燈過來,嗔笑她:「眼睛可要壞了,細水長流才好。」


    嵐琪卻拉著姐姐看自己寫的字,得意洋洋說:「剛開始字寫得醜總越寫越煩躁,如今覺得自己寫得好看了,就越寫越喜歡,難怪皇上靜下來總愛寫字,一定是覺得自己也寫得好看。」


    「是長進了不少。」布常在看著嵐琪的字,笑眯眯問,「皇上誇過你嗎?」


    果然見嵐琪撇撇嘴說:「他才不稀罕,總說我寫得醜,這些墨送來時還讓小太監膈應我,說別浪費了。」


    布常在故意酸溜溜說:「瞧你得意的,我這樣的人,想被皇上膈應都膈應不上呢。」嵐琪才不敢太輕狂,怪自己忽略了布常在的心情,可人家隻是玩笑,之後反問她,「你又沒病,為什麽躲在鍾粹宮裏不出去,可是有什麽事?」


    「我是覺得累,就想歇一陣子,太皇太後和皇上都恩準了,讓我在家裏和姐姐好好偷懶。」嵐琪心情甚好,拉著布常在在炕上坐了,神情頗得意地說,「姐姐明天可要好好謝我了。」


    「謝你什麽?」布常在跪坐在桌邊,自顧自地整理鋪了一桌子的紙張,笑悠悠看她寫的每個字,沒怎麽在意她臉上得意的神情,卻聽嵐琪說,「給我送墨來的小太監說,皇上明日要讓阿哥所的人把端靜送來,一直住到小阿哥滿月再迴去。」


    布常在聞言便呆住了,雙眸晶瑩發亮,歡喜得無可無不可,突然撲在嵐琪身上,重重親了她一口,鬧得人家哇哇亂叫,姐妹倆嬉笑做一團,環春盼夏進來瞧見,嗔怪兩人把東西都灑了一地,布常在卻喚著盼夏:「快去收拾屋子,端靜明天要迴來了。」


    嵐琪把她拉住,「也不急在這一刻,姐姐再陪我坐會兒。」


    正撒嬌,玉葵從外頭迴來,她剛剛去太醫院拿迴嵐琪的補藥,這幾日主子不出門,自然也不能去慈寧宮吃藥,所以蘇麻喇嬤嬤就讓玉葵她們自己去領來在小廚房熬煮,玉葵先把太醫院裏的人孝敬主子的糖漬紅果送來一罐子,一邊又說:「聽說阿哥所又宣太醫,不曉得是哪個小主子身上不好。」


    這話說得布常在立刻收斂情緒,生怕太醫是給端靜找的,之後嵐琪怎麽哄也不能讓她放寬心,直到第二天一大早,端靜終於被抱來,鍾粹宮裏才重新熱鬧起來。


    端靜的性子越來越活潑,和她的名字很不像,阿哥所裏養得極好,胖乎乎的小公主,身上衣服穿得多,跑動時就像個小棉球似的滾來滾去,奶聲奶氣的聲音十分好聽,布常在一聽她喊額娘,渾身都酥了。


    這會兒用了午膳,正領著端靜在院子裏曬太陽,小丫頭吃飽後太陽暖暖地一曬就犯迷糊,窩在布常在懷裏很快就睡著了,嵐琪跟著過來一起把孩子放在床上,布常在盤膝坐在床尾,心滿意足地說:「我猜皇上是怕你在宮裏不出去寂寞,才把端靜送來的,有你在身邊,我就享不盡的福氣。」


    嵐琪笑嘻嘻也開玩笑說:「那姐姐要待我更好些,往後我有好吃的也分給你。」


    曾經的主僕怎會想到彼此間會有今天的光景,而嵐琪更一直記著當初那個小答應對自己的好,就王嬤嬤那樣折騰人,若非主子明裏暗裏地護著自己,這宮裏興許都沒有烏雅嵐琪這個人了。


    此刻似乎是外頭的門簾被掀起,有冷風灌進來,布常在便起身放下床幃,還問嵐琪要不要也在這裏打個瞌睡,就見環春進來,悄聲說:「阿哥所昨晚的太醫,是給榮貴人的三阿哥找的,聽說身子又不好了。」


    「這孩子總肯病。」嵐琪未免心疼孩子,說起榮貴人還在坐月子,都可憐她不能去看一眼,布常在摸摸熟睡的端靜感慨,「我算是福氣好的,若也生一個阿哥,哪怕你再得寵,我也不能跟著沾光常見見,還是女兒好。」


    嵐琪不語,心內卻生出另一份悲戚,再過十多年端靜下嫁,若在京內尚可時常入宮見見,若遠嫁,布常在往後的日子,又不知會如何。但十幾年後怎樣的光景誰又知道,不免又嘲笑自己多愁善感。


    下午端靜醒了覺,又滿屋子亂竄,因答應帶她去見純禧姐姐,問了端貴人此刻正在榮貴人處,布常在便獨自領著女兒來,一來向榮貴人請安,二來也讓孩子們聚聚,姐妹間自然十分客氣,孩子們聚在一起也玩得高興,大人們正說話,忽聽倆孩子在邊上,純禧脆生生地問妹妹:「你去了自己額娘那裏,也不迴阿哥所了嗎?」


    端靜還小,雖然已經能說清楚的話,畢竟還沒長心思,別人的話也不是每次都能聽得懂,這會兒就奶聲奶氣地答非所問,自管自地說:「佟妃娘娘問我們願不願意跟她去承幹宮呢,我有額娘,我不去。」


    幾個大人都麵色一滯,端貴人脫口而出:「果然她是動了心思的。」


    榮貴人見布常在臉色很難看,笑著勸她:「她好容易要一個孩子,怎麽會打公主的主意,自然是看中幾個小阿哥了,過了夏天選秀大封,我和惠貴人這樣的若命好跟著水漲船高升了嬪位,就能求恩典自己養孩子,她當然要趕在夏天前就把孩子抱走了。你隻管守著端靜,她不會惦記的。」


    布常在怯弱,不敢多說什麽,隻聽端貴人說:「她心氣兒那麽高,若論出身,自然是大阿哥好了。」


    榮貴人目光凝澀,沉甸甸似自言自語:「大阿哥已經認額娘了。」


    日落前布常在就領著端靜歸來,一路匆匆怕遇見誰似的,小丫頭迴來就被奶娘盼夏領著去洗澡,布常在過來拉了嵐琪說:「端靜親口說的,佟妃問他們幾個孩子,哪個願意跟她去承幹宮住,大概是皇上答應了什麽,我瞧見榮貴人的眼神都是直的,嘴上在勸我,心裏頭不定怎麽翻江倒海。」


    嵐琪嘆一聲:「祖宗規矩如此,榮貴人曾經對我說,千萬不能讓皇上為了我們一個兩個人壞了規矩,那樣身上罪孽就大了,可說這些話容易,真的遇見了誰能承受呢,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喊別人額娘。」


    布常在長籲短嘆:「還是生女兒好。」忽而腦中又一個激靈,皺眉看著嵐琪,「太皇太後那樣盼著你給生個小阿哥,可將來你……」


    嵐琪淡然一笑,雖然也對未來彷徨,可她心有所託,隻說:「不管將來怎麽樣,我聽皇上的。」


    此刻幹清宮內,昭貴妃正向皇帝稟報宮中入夏用度之事,年復一年的細緻謹慎,玄燁也不是懶得聽,而是在這上頭十分地信任她,說罷這些事,他也提起來說:「朕已經著戶部和內務府準備了,既然是自己的封後大典,你多費心一些,弄得風光隆重才好,我大清可又要有國母了。」


    昭貴妃渾身一緊,這話聽得人熱血澎湃,但她很快又冷靜下來,福了福身謝過皇帝,待要離去,見李公公來稟告,說裕親王求見,貴妃施施然出來,果然瞧見福全在外頭,兩廂見了禮,福全笑悠悠說:「貴妃娘娘的氣色越發好,可是有喜事近了。」


    昭貴妃且笑:「我這裏就等王爺一份賀禮,一定要隆重才行,別拿你賞賜府裏那些格格侍妾們的東西隨便來打發我。」


    都是經年相熟的,彼此也不避嫌,玩笑幾句李公公就來請裕親王,冬雲請主子上軟轎,昭貴妃說在暖閣裏呆久了悶得慌想吹吹風,扶著她的手往翊坤宮走,半路上就瞧見幾個太醫匆匆往阿哥所的方向去,冬雲在她耳邊輕聲說:「三阿哥不太好。」


    「那孩子也是,上迴我去瞧就病了,這迴佟妃去又病了,這是見不得生人的脾氣?」昭貴妃不甚在乎,她滿心等著妹妹入宮為自己膝下添子,阿哥所裏這些小孩子,早不入她的眼。


    冬雲又道:「您猜佟妃娘娘會要哪個孩子?」


    昭貴妃不屑:「那是她的事,你記著,在封後大典之前,我這兒不能有任何差池,她要鬧翻天也不幹我的事,不要到時候又把髒水往我身上潑。」


    「佟妃娘娘現在也鬧不出什麽事兒,身邊的人全是太皇太後派去的。」冬雲笑道,「太皇太後麵上對主子雖淡淡的,心裏還是明白,誰才最適合住進這坤寧宮。」


    說話的功夫,一行人已經在坤寧宮附近,昭貴妃昂首望著那巍峨的宮殿,眸中露出勝利者得意的笑容:「之前還為得到這一切的代價委屈和不甘心,現在我想明白了,既然在這宮裏我什麽都沒有,那就隻能牢牢握住手中的權力,既然我不能為了皇上而活,那就為我自己,為我的家族好好活下去。」


    可冬雲聽這些話,莫名有悲戚之感,不敢胡言亂語,隻靜靜侍候主子迴宮。


    之後兩日,傳說三阿哥病情穩定些,宮裏愁雲似淡了,而皇帝那裏朝務繁忙連去慈寧宮請安也時常隻打發李公公,更是沒有時間去看看兒子,或來看看榮貴人,這幾天更索性連牌子也不翻,後宮沒有一個人能去跟前伺候,倒也相安無事。


    轉眼二月末,本該有所轉暖的天氣突然颳了兩天的大風,吹得整座紫禁城黑壓壓的冰冷,前朝又不知有什麽緊要的事,每日有大臣奔波往來,八百裏加急一趟一趟地送來送往,弄得後宮也人心惶惶。


    這日明珠府送自家製的果子麵點進宮,匣子裏夾了一張紙條和一個小包袱,惠貴人看後皺眉不散,著人把點心挑出來另用盒子攢了,才親自送來慈寧宮。


    太皇太後那裏實則早吃絮了,應付敷衍幾句,就打發她迴去,可惠貴人才要走,蘇麻喇嬤嬤卻說手邊缺一個做針線的,把她貼身帶著的宮女留下。弄得她心驚膽戰,迴到殿閣後坐立不安,隻等那孩子迴來,說被嬤嬤留著做針線什麽話也沒說,惠貴人才舒了口氣,但立刻又吩咐:「即日起就在這裏,不必跟著我了,沒有我的允許,哪兒都不能去。」


    而當她獨自靜下來時,心頭的抑鬱卻怎麽也散不去,在她看來,隻要處置了這個宮女世界就清淨了,可偏偏明珠府那兒有人記掛著,明珠夫人溺愛兒子,口口聲聲說這丫頭是她外祖娘家的人,一定讓她多照顧著,自己當初答應時,怎會料到會有現在的事,後悔也無用。


    雖然小半個月過去,宮裏對此事一點動靜也沒有,但惠貴人卻是每天都看見這丫頭,每天看見她每天就會想起這些事,她那樣小心謹慎的人,心裏怎麽裝得下這麽大一根刺,可明珠夫人又來催促,問她幾時能把人送出去,還把那種東西送進來。


    「若非我家道不濟,怎會依附你們,把我當什麽人了?」惠貴人每想起來,心中就憋一口氣,她和明珠是堂兄妹,兩家到如今,明珠府在朝中如日中天,自家卻已成泛泛之輩,唯靠她這個貴人在宮內撐著門麵。


    因明珠有意親近,惠貴人也樂得在宮外有個大靠山,這些年大事小事互相照應著,可明珠夫人卻長著自己皇室出生,又仗著夫家對自己越發不客氣,總差遣她做些瑣碎的事,這一次更惹這麽大的麻煩,她早已怨氣深重。


    此刻正在寢殿裏生悶氣,幹清宮突然來人,李公公派小太監來說,皇上白天念叨了幾次雞絲粥,粥容易做,可皇帝最喜歡惠貴人這邊做的,雖也未必要吃,還勞煩惠貴人著人準備著,萬一皇上那裏想起來了,不必手忙腳亂。


    惠貴人忙答應下,打發人賞了那小太監,迴來換衣裳準備親自下廚時,突然瞧見案頭那方匣子,裏麵裝著明珠夫人讓她偷偷塞到鍾粹宮裏去的東西,她的心砰砰亂跳,轉身又見那孩子捧著水盆進來,頓生怒意,心下一橫,決定能不能成事就看今晚。之後便趁屋內無人,從匣子裏取了一包東西塞在了袖子裏。


    夜裏粥熬成了,等待幹清宮消息的功夫,惠貴人心血來潮,翻出自己舊年穿的衣裳,說如今身子寬了再不能用,分給宮女們裁開做些夾襖褂子,又賞了幾支釵子珠花給她們,彼此玩鬧似的,都打扮得漂漂亮亮。


    嬉笑的功夫,幹清宮來人,李公公到底是十幾年伺候在身邊,果然猜中了皇帝今晚想吃什麽,而惠貴人明明才吩咐過不讓那宮女跟著自己出門,今晚卻又讓她捧著粥跟自己去。


    一行人到幹清宮時,恰有一波官員散了,近來朝廷忙得不可開交,這麽晚了還有大臣來議事,偏那樣巧,容若也從裏頭出來,乍然相見,不及行禮,他已看見惠貴人身後的人。


    「你瞧什麽呢?」惠貴人眼含深意,嚇得容若立刻低頭侍立一旁,惠貴人領著宮女來,試食的太監來檢查了碗裏的雞絲粥,見無異狀,便請惠貴人進去,她迴眸瞧一眼門前的納蘭容若,伸手拉了拉身邊的宮女,「進去吧。」


    暖閣裏,玄燁依舊伏案批閱奏摺,數日疲倦積壓在身體裏,突然聞見雞粥的香氣,身上一鬆,瞧見惠貴人溫溫婉婉地進來,也笑道:「大半夜折騰你來了。」


    惠貴人道:「是臣妾該做的。」說著請皇帝到炕上坐下,親手盛粥侍奉玄燁用了,自己則熟稔地為他收拾桌案上的筆墨紙硯,不多久便聽玄燁喊她,她笑盈盈到了跟前,卻被皇帝拉近在身邊,言語氣息曖昧不已,惠貴人推辭著笑說,「皇上,臣妾身上不方便呢。」


    玄燁目色慵懶倦怠,可又有流火溢出,戀戀不捨地拽著惠貴人纖柔的手,惠貴人把心一橫,側身指了指身後的宮女,「皇上,那孩子……很會伺候人,可您若不中意,臣妾讓李公公去請烏常在來?」


    「她身上也正不自在。」皇帝淡然一笑,朝立在儀門下的宮女瞧了瞧,嬌小清秀的模樣,倒有幾分烏雅嵐琪從前的模樣,很輕微地一點頭,惠貴人全看在眼裏,重重把心沉下來,輕輕輕輕地從玄燁手裏掙脫開了自己的手,轉身走來將宮女朝前一推,吩咐著,「好好伺候皇上。」


    「惠貴人?」那宮女驚異萬狀,卻被輕聲威嚇,「沒有人能違逆皇上,你是想死,或者想剛才那個人死?」


    「惠貴……」


    惠貴人卻不由分說拉著她到了皇帝跟前,自己溫和地笑著端走了桌上的粥,繞過儀門在無人處,聽著裏頭一聲聲「皇上,奴婢……皇上……」仰脖子灌下剩餘的所有粥,拿帕子抹幹淨嘴臉,含淚冷冷一笑,頭也不迴地出去了。


    外頭李公公瞧見惠貴人獨自出來,深諳此道的他不免訝異,惠貴人隻做無奈地嘆息:「我身上正不自在,皇上既然想,也是那孩子的福氣,公公這裏明日恐怕要派人打點一下。」


    李公公嘆息一聲,也不忌諱什麽,直說道:「委屈您了。」


    惠貴人笑:「沒什麽辛苦的,都是伺候皇上的,要說委屈,還怕烏常在吃醋,明兒我就去瞧瞧她。」


    李公公不言語,派了個小太監捧了碗碟送惠貴人迴去,出得幹清宮的門,果然見容若在遠處徘徊,身為一等侍衛在這裏也不奇怪,可他顯然是在等什麽人,當看見惠貴人獨自出來,身後的宮女變成小太監,整個人呆在了那裏。


    惠貴人遠遠沖他一笑,心內暗語:再往後有什麽事,我可就真管不著了,你們家裏的事也往宮裏纏,我可沒有通天的本事。


    之後匆匆往迴趕,等進門打發了那隨行的小太監,轉身就灌下幾大碗涼水才平息身體裏的火,試食的太監沒根的人,又隻一兩口既非毒藥自然瞧不出什麽端倪,而且剩下的粥都進她肚子裏了,誰也別惦記查了。


    不過明珠夫人的手腕可真毒,真把這些東西藏進鍾粹宮,日後告烏常在一個魅惑主上的淫亂之罪,烏雅氏隻怕真就翻不了身,雖然初衷隻是想捏她的把柄在手裏,可這麽大的事,弄巧成拙就得不償失了,與其想法兒去坑害烏雅氏,不如解決了這個宮女容易。


    但若要她的命,容若和明珠夫人必然隻認定是自己的主意,現在好,皇帝要了她,就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了。


    然而,當就寢後孤身在黑洞洞的寢殿裏時,惠貴人想起皇帝那句「她身上也正不自在。」心頭猛地一酸,皇帝根本不知道自己怎麽樣,卻連烏雅氏身上不自在都清清楚楚的明白,自己隨口一句話,險些就壞了事,烏雅氏若不在日子裏,今晚就該急匆匆去把她找來,此刻想來,羨慕嫉妒之餘,也讓她更覺後怕惶恐。


    翌日,宮裏都知道皇帝臨幸了惠貴人身邊的宮女,實則歷朝歷代,宮內偶爾就會有宮女被皇帝臨幸,大多一夜之後就不知被棄在什麽角落裏,並非所有人都會受封做主子,享受榮華富貴,如榮貴人、端貴人和烏常在這般,實屬少數。


    同樣的,昨晚那個宮女覺禪氏,也是相同的命運,李公公稟告昭貴妃後,將她送去了與那拉答應同住,惠貴人照例派人送去一些東西,就再也不理會,自己身邊的人被皇帝寵幸了,不高興也很正常,旁人大多不會計較。


    又隔兩日,果然不見皇帝對那個宮女留情,惠貴人才往鍾粹宮來,進了門見嵐琪正坐在炕上寫字,不等她下來行禮就先客氣地扶住,自己也坐下後才道:「別人我也不管,隻是你,如今皇上最喜歡你,偏偏我身邊的人得了寵幸,生怕你誤會我自己不能了,找個替代的人來和你爭寵,傷了咱們姐妹的和氣。」


    嵐琪欣然笑:「惠貴人這樣說,臣妾倒要自省言行,可是平日恃寵而驕,做出些讓您誤會的事,您不是常說,都是伺候皇上的人都一樣嗎?臣妾這裏沒半點不樂意。」


    惠貴人心頭鬆口氣,伸手拉著她笑:「妹妹這樣想,我可就放心了。」


    「你是該放心了,都懸了多久了?」突然有人聲從屏風後傳來,便見有人走出,渾身是端貴人平素的衣衫裝飾,可人卻是該在寢殿坐月子的榮貴人,惠貴人大驚,呆呆地望著她,邊上嵐琪也好不尷尬,從榮貴人裝成端貴人跑來她這裏等惠貴人,她就開始迷糊了。


    「榮姐姐,您這是……」


    「昨晚伺候皇上那人,是明珠府問你要的人吧。」榮貴人往邊上一坐,指著嵐琪,氣色沉沉地說,「她那晚撞見的,和宜貴人沒看清的,就是這覺禪氏和你家容若是吧?」


    惠貴人臉漲得通紅,終於憋出半句話:「是他們家的事。」


    「可不就是他們家的事,你牽扯在裏頭算什麽?」榮貴人養了許久,氣色已經很好,又指著嵐琪說,「我這裏可不是她告訴我的,而我之所以能猜得到,也就是你為什麽害怕的緣故。宮裏從來沒有什麽事是瞞得住的,隻看有沒有人有心去查,我去查了,也就明白了,更不怪你提心弔膽,總懸著心怕被人發現。」


    嵐琪在邊上輕聲道:「惠貴人,這件事我隻對蘇麻喇嬤嬤說過,嬤嬤讓我忘記,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惠貴人已然含淚,冷笑著:「他們家隻當是我的靠山了,什麽事都來差遣我,那個容若放著正經的事不好好去做,總惦記宮裏這個小表妹,兒女情長自然是好事,可他也太沒分寸,都進了宮了,還想往外帶嗎?憑什麽要我提心弔膽,現在好了,真真正正是皇帝的人了,他們怎麽不來要了?」


    「事情都這樣了,你再耿耿於懷,別人看你臉色看出端倪,就不好了。」榮貴人勸一句,讓她喝口茶,才把自己的來意說明,「咱們這麽多年姐妹,我來捉你這件事太沒意思,今日等著你來,就是有要緊的事找烏常在商議,您這幾天光顧著那個小宮女,沒看到承幹宮在折騰什麽嗎?」


    惠貴人怔然,搖搖頭:「她……又怎麽了?」


    話音才落,環春從外頭進來,她已經知道屋子裏有什麽人,瞧見三人坐著也不驚訝,隻是略尷尬地說:「方才前頭很吵鬧,玉葵和香月偷跑去看熱鬧……」她看了看惠貴人,繼續講,「不知佟妃娘娘怎麽把大阿哥領在承幹宮了,也不曉得發生了什麽,大阿哥又哭又鬧,香月說就聽見大阿哥哭著說要找額娘,跑出宮門又被小太監捉迴去,然後承幹宮的門就關上了,但還能聽見大阿哥在哭。」


    惠貴人整個兒已經僵在炕上了,本就因之前的事含淚,這會兒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滾下來,她抽泣一聲,語無倫次地問:「她、她要做什麽?」


    榮貴人讓環春下去,自己也含淚道:「阿哥所裏的孩子們,昭貴妃是不會惦記了,可佟妃惦記啊,八成她是不能生養了,這些日子在太皇太後和皇上跟前裝得那麽溫柔和順,你再算算日子,興許咱們命好過了夏天就能把孩子養在身邊,她可等不及了。你還在那兒天天鼓搗什麽小宮女的事兒,你瞧瞧,她不是把大阿哥抱走了?」


    「可是太皇太後答應過我……」惠貴人哽咽難語,現在說什麽都遲了,佟妃已經把大阿哥領去了,她的兒子要喊別人額娘了。


    「還未有聖旨曉諭六宮,應該來得及。」榮貴人越說眼淚越控製不住,嵐琪在邊上看得心驚肉跳,就聽她說,「太醫對我說實話了,三阿哥撐不過這幾天……」她捂著嘴強忍哭泣,嵐琪也跟著好心酸,可榮貴人突然拽著自己的手,掌心的眼淚讓她心裏一陣抽緊。


    「好妹妹,幫幫我們好嗎?」榮貴人說,「現在隻有你的話,在太皇太後和皇上跟前是最管用的,幫幫我們,不要讓佟妃抱走我們的孩子。」


    惠貴人雖不明白到底該做什麽,可為了要迴大阿哥,連忙擦幹了眼淚,也對嵐琪說:「妹妹你那樣對布常在,就是體貼她愛孩子的心,能不能也體貼我們一迴,我們不求別的,隻求不讓佟妃娘娘抱走孩子。」


    嵐琪小心翼翼從榮貴人手裏抽出自己的手,滿手的眼淚她也不敢擦,呆呆地問她們:「臣、臣妾……能做什麽?」


    榮貴人胸前起起伏伏,又主動來緊緊抓著嵐琪的手:「什麽也不用做,隻要到時候,把你看見的說出來就好,看見什麽就說什麽,隻說幾句話,就足夠了。」


    這一件事,嵐琪並沒有明確答應兩位貴人,她們之後分別離去,環春來問她發生了什麽,嵐琪剛要開口,又聽見孩童啼哭的聲音,乍以為是端靜,可環春卻說是前頭大阿哥,更嘆息:「佟妃娘娘許是要抱養大阿哥了,可大阿哥已經大了認額娘,脾氣也擰。」


    此時門前簾子被打起,聽見叮鈴鈴的鈴響聲,該是端靜鞋子上的金鈴鐺,果然見小人兒搖搖晃晃地跑來,憋著嘴委屈地鑽在嵐琪懷裏撒嬌,說哥哥在前頭,可是額娘不讓她去跟哥哥玩。


    又見布常在苦笑著跟進來,攤手說:「能去嗎?可這丫頭不懂啊。」


    嵐琪心思沉重,剛剛惠貴人和榮貴人滿臉的眼淚,一滴滴落進她心裏,她不想管閑事,可也委實同情她們,好不容易再過半年就熬出頭可以自己撫養孩子,佟妃偏在這個時候搶,果然她溫婉柔靜的現狀,是偽裝的嗎?


    榮貴人讓她等小哥滿月的日子,讓她到時候看見什麽照實說就好,可她完全不明白自己究竟會看見什麽?


    轉眼,小阿哥滿月,昭貴妃領著眾妃嬪來熱鬧一番給小阿哥添喜,端靜不知被什麽吸引著跑開,嵐琪幫布常在去追她迴來,瞧見佟妃急匆匆往三阿哥的屋子裏去,她心頭一緊,難道這就是要她看見的事?


    之後忐忑不安一整天,可什麽事也沒發生,大家熱熱鬧鬧地給小哥添喜後散了,隻有布常在依依不捨地留下女兒不能帶迴去,嵐琪哄著她迴鍾粹宮,半路看到大阿哥哭哭啼啼被佟妃抱著坐在肩輿上,又遠遠看到惠貴人立在路邊凝望,心裏說不出的滋味。


    兩日後,嵐琪往慈寧宮侍奉,她推病在宮裏養了好一陣子,太皇太後這裏滿腹牢騷,小常在被數落得耳朵都發燙了,太皇太後還拉著她輕聲問:「聽講前幾日皇帝要見你,你都不去,可是不是因為那晚他臨幸了一個宮女?」


    嵐琪心頭一緊,臉上神情未免尷尬,太皇太後便信以為真,笑嗬嗬勸她:「心胸可要開闊些,現在你還年輕,過個二十年你有了年紀,哪怕再得寵也要停牌子,總有新人到皇帝身邊,不管到時候皇帝還喜不喜歡你,我恐怕已經不在這人世了,你可要為了自己,好好把日子過下去。」


    「您別說這樣的話。」嵐琪聽著心裏發酸,老人家卻似看透了一般,不如前兩年會動不動傷感,而是淡然安寧地說,「人都會老,要有寬闊平靜的心胸,你如何看待人生,人生自然也給你同等的迴報。我的嵐琪,不就是每日傻乎乎地笑著,所以日子也過得甜滋滋的?」


    小常在這才笑了,挽著老人家的胳膊說:「臣妾也要讓您過得甜滋滋的,這些日子在宮裏可沒閑著,臣妾去沖一碗好喝的茶來,您若猜不出用了什麽東西,可要賞臣妾好東西。」


    太皇太後笑道:「快去弄來,天下還有我沒吃過的?我若都猜出來,也不問你要東西,罰你去皇帝跟前討一件他不肯給人的東西。」


    蘇麻喇嬤嬤也來湊趣,拉著嵐琪去沖茶,看清楚了要用的東西,免得小常在一會兒耍賴。不久一老一少樂嗬嗬地端著茶迴來,見有小太監急匆匆跑進來,但慈寧宮的規矩都知道,天大的急事也不能先送去太皇太後那裏怕驚壞老人家,小太監徑直就來蘇麻喇嬤嬤跟前,氣喘籲籲地說:「嬤嬤,出大事了,三、三阿哥被毒死了……」


    哐當一聲清脆,嵐琪手裏的茶盤全摔在了地上,她腦中閃過榮貴人的話,閃過那一天佟妃娘娘獨自跑去三阿哥屋子裏的情景,該來的,還是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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