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離眉心一寸處,紫裘少年忽然張目,長長的睫羽沾了雪花,更顯出眼底深邃的明澈,純淨。蕭殘衣心頭一震,淩空挽刀。

    “為什麽不躲?”他持刀在手,沉聲問道。

    紫裘少年一怔,澀聲問道:“為什麽……要……躲?”神情間是一片無知的茫然。蕭殘衣緊緊盯著他雙眸,一字字道:“因為我要殺你,你要不躲,隻有死。”他的目光灼灼如火,有明曉是非的洞然睿智。

    “我不懂,”紫裘少年眉峰微蹙,試著去理解他話中的含義,可最終還是茫無頭緒,“你為什麽……要、殺我?我又、為什麽、要躲?”

    一問警魂。

    蕭殘衣半晌無言,恍然有愧疚滄桑之感。他漂泊江湖十幾年,看盡人心的虛偽狡詐,欲壑難填,明裏暗裏不知栽了多少跟頭,吃過多少虧,終於學會了對人設防,處處留心。這樣的做法也沒什麽不對,江湖險惡、人心難測,原就應該如此,小心駛得萬年船嘛!可是,再未料到:自己已經漸漸習慣的生存法則被這紫裘少年無心一問,竟問得怔怔忡忡,啞口無言。

    “為什麽要殺你?”蕭殘衣喃喃自語著,苦笑道,“我是不是該說一句:‘殺人,還需要理由嗎?’”

    紫裘少年聽得茫然,繼續問道:“可是,為什麽?”他是真的不知,還是故作懵懂?

    蕭殘衣不語,盯著他又看了許久,然後笑了——是發自內心的笑:“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既然判斷未明,不妨憑心而論,偶爾任性一迴,或許,也不見得是壞事。

    紫裘少年一字微吐:“宵。”

    “宵?”蕭殘衣一怔,笑問:“那你姓什麽?”

    紫裘少年澄眸蒙惑,詫異道:“姓,是什麽?”他認真的表情不似玩笑。蕭殘衣司空見慣,倒也不以為意,很耐心得又問了一遍:“你真得不懂什麽是姓?”

    紫裘少年搖搖頭,困惑道:“那、是什麽?我、應該、懂嗎?”他每次說話都吐字不多且極生澀,按說蕭殘衣應是毋庸思考便能對答如流才是,可那一句一個“為什麽”聽來簡單,卻是難以迴答的疑問。

    “或許,是我想太多了,”蕭殘衣忍不住撫額而笑,語音溫潤,暖若春風。“宵,你一個人住在這裏嗎?”這少年語音生澀,心性純淨一如白紙,不似暗藏心機之人,可他那百年內功修為實在讓人費解,若一朝弄不明白,隻怕蕭殘衣終是放心不下。畢竟身在雪域,危機重重,自己一身所係數條人命,是萬萬大意馬虎不得的。

    “一個人?”紫裘少年宵重複著他的話,似在理解話中含義。半晌,才拍拍肩頭昏昏欲睡的大夜梟道:“我,還有雪梟,在這裏。”他的話依然不甚通順,但蕭殘衣已能聽得很明白了。

    “宵,你的武功是誰教的?”蕭殘衣終究還是將心中疑問說了出來——他發現,與這少年說話完全不能拐彎抹角。

    紫裘少年一怔,明眸再度懵懂。“為什麽,你的話,我總不明白,”他一字一字說得緩慢而生澀,“武功?那、是什麽?”

    蕭殘衣不語,忽然出手一掌,將丈外那棵碗口粗的老梅樹震得搖晃不止,雪落花碎,再一揮手間滿地落花翩翩飛起,俱納掌中。“這就是武功,”他拋了散花,迴望眼前少年,竟帶了些許緊張問道,“你會不會?”

    宵看看他,看看滿地落英繽紛,又看看肩上停的那隻正犯困的大夜梟,終於遲疑著伸出手來,輕飄飄推出一掌。蕭殘衣看他出手毫無章法,指掌轉圜間卻渾然天成,殊無破綻;再觀他掌風飄忽,似有若無,深得莊子“逍遙遊”神韻,禁不住心裏折服,暗讚不已。

    心念未覺,掌風忽起,一道寒流堪堪劃過天地,帶著冰封一切的驟冷襲向茅舍前的另一棵老梅。耳聽得“唿啦啦”數聲悶響,幾十條粗細不一的梅枝齊齊斷折,落在雪崩冰裂的地上,斷枝殘英,狼藉一片。宵紫袖微揚,滿地落花紛紛飛起,長了眼睛般向兩人砸了過來,勁道之猛猶若弓弩。

    蕭殘衣始料不及,急忙撤身迴步,揮袖來擋,饒是如此,仍被不少花瓣擊中,砸在身上隱隱生疼。他不惱卻驚,忙轉頭望宵,卻在迴目的瞬間被眼前情形震得驚怔——

    宵立身三尺開外,漫天落花夾雜飛雪冰渣席地卷起,像海上的龍卷風,帶著隱隱低嘯將他團團圍住圈在正中,似乎稍不留神就能被大風卷走,或被冰雪掩埋,境況堪憂。可他毫不為意,安然撫慰著肩上的大夜梟,烏發飛揚,紫裘當風,繁花紛雪間笑意冉冉,童心未泯的模樣,竟是詩意得入畫——極美、極美的一幅畫。

    蕭殘衣卻沒有欣賞的興致。宵出手一招,威力之強莫能忽視,可他內力雖深卻不懂如何運用,招式雖精卻不會靈活變通,正如身懷至寶的孩童,既不識寶物價值,也不知作何用途,反而因此自招危機,徒增困擾。就像現在,他一掌擊出掌力渾厚,漫天風雪為其所控,經他袖風卷帶而迴,來勢愈猛,竟將自己生生困於掌風之中!

    蕭殘衣心裏一急,也顧不得疑惑,大聲叫道,“宵,撤去內力,快!”

    掌風中的紫裘少年聞聲抬目,依舊澄湛清明的眸光微泛迷霧。“什麽、是、內力?”順著蕭殘衣的目光轉向身前龍卷的風雪,唇角微動牽起一絲笑意道,“你說的、是雪嗎?”這少年,分明是身在險境而不自知啊!

    蕭殘衣心念急轉,不能解釋也來不及解釋,出手便是一掌,欲為他除卻困境,化開掌風之厄。卻不料功力懸殊太大,被宵內力反震,噔噔噔”撤了三步,一口血跟著噴了出來,灑向蒼茫的雪空。

    “紅、雪!”宵眼眸突地一亮,也不知平息內力化解眼前的的風壁雪牆,急急忙忙就是一步跨出。蕭殘衣待要阻止已是不及,眼睜睜看他被自身的內力反震出去,如斷線的風箏落在三丈開外,口吐鮮血,染豔了好一片白雪,還有那隻大夜梟雪白的淩羽。

    因了宵的迴護,那隻大夜梟並無受傷,僅掉了數根羽毛,在地上連番幾個跟頭,就靈活得再度飛起,盤旋在紫裘少年的上空,嘶聲叫囂:“宵,紅雪……紅雪!宵……”叫聲中泛著隱隱驚喜和莫名的悲涼。

    蕭殘衣本欲上前的腳步忽然停滯。

    宵已從地上站起,除了口角蜿蜒的血絲和更加蒼白的臉色,竟不似受傷模樣。隻見他茫然抬目,望著被自己鮮血染紅的雪花兀自飄舞,然後墜地,與地上的大片朱紅融為一體,原本澄淨的眼眸有片刻迷離。“這、就是、紅雪……是、紅雪……”他口中喃喃自語,原本木訥的表情竟有一瞬情感的波動。

    “你、可以帶我、出去、這裏嗎?”他忽然迴頭這樣問蕭殘衣。

    蕭殘衣怔了一怔,然後點頭,“不過,”他沉吟著問道,“我可以知道為什麽嗎?你,為什麽要離開這裏?”

    宵指了指雪空,又指了指地上轉眼即被風雪覆蓋的一片血紅,道:“天降紅雪、我就、要離開,去找、一個、神……”蕭殘衣聽得又是一怔:自己沒聽錯吧,他說他要去找一個神?忽然想起初見那隻大夜梟時,它曾唿自己為“神”,那麽,宵口中所說的神,應該也是人吧?心裏這樣想,口中卻順他話意問道:“你要找的神叫什麽?”

    宵緩緩道:“蒼。”

    “蒼?”蕭殘衣顯然無憶,再問道:“那你可知他住在哪裏?”

    宵再度搖頭,卻亮了亮手上的金戒鏈環,道:“它會、告訴我……”這次離得近,也看得十分清楚,那鏈環在冰雪輝映下更顯華美,瑞光生處,連天地也變得靜謐祥和——好一件舉世無雙的至寶啊,分明有淨汙化垢的神奇力量!那種熟悉的感覺再次萌動,偏就雲遮霧繞看不分明,終究也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隻覺心裏正有什麽悄然逝去,快得不著痕跡。

    蕭殘衣有些頭昏腦脹的感覺,索性不再去想,目光一轉,望著遍地紅雪喃喃自語:“紅血,紅雪,又代表什麽?”本是不期答案的疑問,卻意外得到了確切的迴答。“紅雪,是天譴。是天對、神的、懲罰,”宵首次現出淡淡哀傷的神情,生硬的話音也變得鬱鬱,“我要去、阻止天的、懲罰,這是、宿命……”他這番神乎其神、雲裏霧裏的話倒真讓蕭殘衣聽不懂了。心念一時轉不過來,正要問他,卻見他落落寡歡,帶著大夜梟徑自向茅屋去了。蕭殘衣忙一步跟了上去。

    茅屋粗陋,除了一幾一榻,再無長物。榻上平躺著一名女子,白衣素顏,竟是絕代。蕭殘衣這一眼望過去,就此挪不開目——不是為她的美,是為生死。這女子氣息全無,分明已死,隻是容顏宛然,仿若生前模樣罷了。

    “雖死猶生,”蕭殘衣喃喃自語著,目光一轉,盯緊了她身下的睡榻。這張睡榻晶瑩剔透,寒氣襲人,若是所料不差的話,該是雪峰最底層的萬年寒冰所製吧?這樣的寶物,即使富甲天下的雪域銀城也不能得,而她,生前又是怎樣的榮寵?

    蕭殘衣隻覺心中籠上了一團迷霧,急盼眼前的少年能為自己疏導一番。可是,宵顯然並無此意。他在榻前停了步,依舊語音平平,毫無頓挫道:“你說、天降紅雪、我就要、應命離開……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麽,但是我會聽你的話、離開……”他說話越來越見流暢,蕭殘衣卻是越聽越不明白,不過,顯然還不到問詢的時候。隻見宵伸手從她枕下拿出一串鮮紅透亮的絲絛來,徐徐放入懷中,輕聲道,“我會把它交給蒼,隻是、你要睡到什麽時候、才醒……”蕭殘衣聽得一怔,待要說什麽,卻終究什麽也沒說,隻是無聲一歎,轉目望向屋外。

    屋外,風雪驟緊。

    好一場淒迷,如歎。

    預告:第廿二章、將以身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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