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之林又名鬼之瞳,是西北十大禁忌死地——“四迷六境”之首。“四迷”者,鬼之瞳、化生池、風冥苑、奈何崖。這四處險惡之地本天然造化之工,古來有之,其環境地域之惡,風物水土之毒可謂冠絕天下,絕少有人能安然出入;至於“六境”,卻是近二十年來由人力陸續建成,標示六方勢力的根基所在。位列第一的耶摩塔林是曆代雪域聖王的坐化之地,集天、地、人三者靈氣於一處,相傳具有莫可預測的神秘力量;與之相對的則是大光明宮的殺戮之所——輪迴六道。除此之外,還有昆侖部落的離恨九天,碧落神族的菩提仙境,塔亞公主的血祭壇和浮嵐公子的葬心園。

    不同的是,離恨九天、血祭壇和葬心園若得主人允可或能進入一觀,唯菩提仙境是個例外。因為,自二十年前神遺部落的最後一個族人——神無月離奇失蹤之後,就再也沒人有開啟菩提仙境的力量和方法。盡管後世仍有很多貪欲之徒垂涎於那裏的不死傳說,不惜冒險探尋入境之路,可前往的每一撥人馬都有去無迴,生死成謎。久而久之,菩提仙境便被傳得神乎其神,大有後來居上之勢,儼然超越了暗夜之林,成為“四迷六境”之首。如此一來,其他九處迷境,或因地勢險要,並無所圖,或因高手環視,教派所據,倒鮮少有人憶及,更別提是光顧了。

    然而,無人憶及並不表示它不存在,無人光顧也不表示沒有威脅——就像星宿海的化生池一樣。雪域中人人知道化生池,但沒有幾個人會輕易想起它,更沒幾個人見識過它的邪惡與可怕,於是,因不被觸及而遺失,因不被提起而淡忘,久而久之,也便退出了人們的思維防線,不予重視。隻是,這並不代表消失。

    蕭殘衣自幼長在雪域,如何不明其中道理?可是,為了鬱風落,也為了銀城,他不得不冒險一試。這個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明知不可為,卻不得不為之的。故而,他照那迦的地圖出了明宮後山,幾乎未加思索的,一步跨進暗夜之林。

    任林外風雪交加,爽爽落落下個痛快,林子裏卻是難見幾個雪片。抬目望去,數不盡的蒼虯古木遮天蔽日,盤枝錯節連在一起,高低俯就,將這頭頂遮了個十足,連光也透不進幾分;低下頭去,觸目所及便是灌木雜草,藤蔓苔蘚,雖是入冬十分,卻依然有不少耐寒的草木長勢正旺,紅實綠荊交叉錯落,再有那數不清的白骨累累掩映其間,當真十分妖異陰森。更尤甚者,已是過午十分,眼前卻仍彌漫著一層薄霧,和著濕冷腐敗的氣息撲麵而來,入得口鼻便覺壓抑,讓人生生透不過氣來。

    蕭殘衣屏息而行,不敢有絲毫大意。此地雖說靜寂寥寥,渺無聲息,卻處處透著殺機。別的暫且不說,隻眼前這揮之不去的叢林毒瘴就已足夠他拚力相抗了,何況還有那數不清的毒草毒花,和不知會突然從哪裏飛來的毒蟲毒蝠。若非身臨其境,當真難以體會其中兇險,如今他可算明白為什麽會把這裏叫做“鬼之瞳”了。

    明白的同時,他開始強烈質疑自己的能力。雖說以前也經過不少大風大浪,可沒有一次像現在這般毫無信心,仿若又迴到了七年前的那個夜晚,他拉著出塵縱馬出逃,耳聽著追兵愈來愈近,紛遝的馬蹄聲將他們團團包圍的時候,他忽然萌生的絕望感一般,悲涼而無望。如今,再度陷入那般境遇,蕭殘衣竟有了恍如隔世之感。若說那時的自己不過一時衝動,拚了命也想逆天一次的話,那麽多年後的今天,他忽然有些相信“宿命輪迴”之說了。就像浮嵐——那永遠帶著神秘和淡定氣息的男子說得一樣:任你如何想要反抗,想要逃離,最終也逃不過宿命的輪盤,最終,也將迴歸自己早已預定的生命軌道……

    不知是不是林間毒瘴的關係,蕭殘衣神思恍惚,或有或無地想了這許多,漸漸覺得眼神開始迷離,腳步踉蹌,忙伸手扶住旁側的一棵大樹,稍作休息。誰知,還不等靜下心來,手腕上驀得大痛,竟不知被什麽東西連咬了四五口,轉瞬便起了幾個大大的膿包。立時,整條手臂開始酸麻脹痛,漸漸失了知覺。他心裏猛然大驚,忙掏出一柄碎月刀,把已經開始泛黑的膿包一一劃開,連帶周圍的腐肉也剜了去,黑血霎時滴得滿身都是,帶著腥臭的氣味彌漫開來。他也顧不得包紮,忙盤膝坐下氣運周身,想藉此逼出毒素——盡管是如此渺茫的希冀,卻不能不試便放棄。

    一個時辰後,真氣行遍全身。蕭殘衣緩緩張目,但覺神清氣爽,全身舒泰,竟是入雪域以來最為好受的一刻,這讓他禁不住又驚又喜。再看腕上傷處血色鮮紅,已然凝固,便知毒素已解,高興之餘又覺詫異:什麽時候自己竟能百毒不侵了?這一思量間恍然明白過來:是那顆千年雪莽內丹的功勞!初入大光明宮時,蕭殘衣曾被那位宮主夫人抓入密室,強喂了一粒千年雪莽內丹,但當時危機四伏,沒有時間好好調息,隻經她真氣引導在體內運行了十二小周天,並未將藥效完全吸收,就此滯留在了丹田;進入暗夜之林後,四處彌漫的毒素正巧激發了內丹的潛力,再經他一番運功調息,不僅解了毒,連多日來因助鬱風落練功而殘存體內的寒氣也一並清出,這倒是想也未曾想過的,也算是因禍得福了吧?

    林中毒物既已不具威脅,蕭殘衣也便少了許多顧慮,開始放開腳步前行。又在密林中走了兩個多時辰,天光映雪,眼前逐漸明朗起來。似乎出林在即,他忍不住心中歡喜,一時興起仰天哈哈大笑起來,卻不想這一笑,竟引來了意外之客。

    耳聽得“嗚哇”一聲怪叫,隨著頭上撲棱棱一陣亂響,有個又尖又銳的聲音似受了驚嚇般,沒命地大叫:“啊!神啊……神啊,嗚哇……神啊……”蕭殘衣一驚抬頭,正看到一團白影靈巧地穿過樹枝藤蔓,急掠而去。既然有人肯帶路,何必他自己費神探路?蕭殘衣主意既定,當下展開輕功,循著白影遁去的方向跟了上去。

    跟了足有三裏地,眼前更加開闊起來,樹木越來越少,可以毫不費力地看到紛雪明空、空茫大地了。沒了林子的遮掩,蕭殘衣總算看明白自己追了半天的是什麽東西了,原來是隻十分罕見的雪白夜梟。那家夥一邊頂風冒雪向前飛,還一邊忙裏偷閑迴望一眼蕭殘衣,圓溜溜的眼珠烏黑透亮,除了鳥的靈動,竟還有……是了,是人的世故!它瞳仁裏流露的分明是人類才有的情感:驚嚇、驚喜、驚疑、還有焦灼。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初見時它是說過話的。能教夜梟說人話,足見這豢養之人的能耐了。

    暗夜之林中竟然會有人跡?蕭殘衣忽然有了一會此人的念頭。當下功力再提,向著前麵的大夜梟又逼近幾步。那夜梟見他眨眼間便趕了上來,與自己近在咫尺,嚇得翅膀猛煽,想飛更快一點,可惜此刻風大雪疾,任它怎麽努力,也快不了多少,反而振亂了雪白的淩羽。

    蕭殘衣看著它慌亂的模樣和眼中的戒備之色,宛若無知的孩童,禁不住心裏好笑,腳下不覺又慢了幾分。大夜梟卻是絲毫不敢懈怠,一路快飛,轉眼間又出去二裏地,隨著突兀的地勢一轉,失了蹤跡。

    蕭殘衣幾步掠上,轉過路口的拐角,眼前豁然一亮。隻見白茫茫的雪地上靜靜佇立著兩座亭台茅舍,舍前幾樹梅花紅白相應,灼灼其華,開得好生熱鬧,可卻不能吸人眼目,倒是牆根處一株不知名的花草,老枝渾圓,新枝扁平,毫無奇特之處,偏是雪白繁華中的這點蔥蘢盈碧著實可喜,葉形枝蔓間隱隱透露的祥瑞之氣掩映了天地萬物,甚至有莫可逼視的凜然風姿,讓人側目。

    此物,絕非俗品。

    蕭殘衣思量未定,就聽得一個及其生澀的聲音自屋中傳來:“雪梟,你、迴來、了。”話音未落,房門大開,一個紫裘披發的少年越檻而出,赤足站在了冰封的雪地上。立時,那隻大夜梟撲棱著翅膀飛到他肩上立定,一雙烏溜溜的黑豆眼珠緊盯著蕭殘衣連聲叫囂:“宵,神哇、神哇……”

    紫裘少年一邊抬手撫上它的羽毛,一邊轉目向蕭殘衣望來。風勁雪疾中,那目光凝然不動,清湛而專注。蕭殘衣自問閱人不少,卻從未見過這般明澈的眼眸,恍如天地初開時模樣,不染纖塵,有明月朗風、銀霜皓雪也比不上的幹淨、澄澈。

    “你、和我、一樣……”他澀澀吐出這幾個字,唇角彎了一彎,像是微笑,“你、是、誰……”他膚白如雪,發黑如墨,是個極其俊逸的少年,可惜笑得太僵,表情也嫌木訥,看上去很不自然。但蕭殘衣卻能感受到他的真誠——從眸光中映射出的心之感應,讓人不疑有欺。這少年,該是從未與外界有過任何的接觸吧,否則怎會有如此清冽的眼神?

    蕭殘衣這樣想著,忽然覺得溫暖。“在下蕭殘衣,請問閣下是……”目光觸到他埋在雪中的雙足,話鋒不覺一轉,笑問道:“你這樣,不冷嗎?”紫裘少年緩緩搖頭,澀聲道:“不怕、冷,”他動了動雪中的赤足,似乎想埋得更深一些,“喜歡、雪……你也來……”說著,向蕭殘衣伸過手去。

    茫茫雪光中,他伸出的左手指節修長,瑩白似玉,中指上套一枚鑲有紫晶的金戒,戒口處兩條極細的金鏈分左右垂出,延伸入袖,與腕上手環相連。那手環乃鏤空雕刻,篆有上古時期的繁複圖案,做工極其精美。蕭殘衣驚鴻一瞥,隻能分辨出此物年代久遠,價值不菲,似乎與銀城神殿石壁上的某段圖文記述有關,至於到底是什麽,他一時想不起來,也無暇去想,隻是緩緩伸過手去,與那少年把臂而立。

    觸手的一刻,如雪氣息隱隱傳來,帶著冰封一切的肅殺與幽冷,腳下積雪不覺又凝凍幾分。顯然,這少年內功走得是陰寒一脈,體質天成,最與冰雪相合,又加稟性甚高,修為更深,隻怕……蕭殘衣心中驚異,不覺探手撫上他脈穴。那少年既不躲閃,也不抵抗,隻是閉目立於雪中,靜靜享受大自然的賜予,年輕俊美的臉上不染風霜,平和淡定,心性明淨處不惹塵埃。

    蕭殘衣二指一探即收,臉色隱隱蒼白,心中翻江倒海難以平靜。眼前少年不過弱冠之齡,怎麽可能身負近百年的內功修為?要待不信,指下脈息卻是萬萬騙不了人的。莫不是這世上真有返老還童的功法,能讓人保持少年容顏,永遠不老?抑或是他的易容之術早已出神入化,同莫樓主一樣身懷“移形換影”的不傳秘法?

    此念電閃而過,蕭殘衣有心相試,碎月刀沿袖滑出,向紫裘少年眉心款款飛去,意態閑悠,片雪不驚。這一刀看似輕飄綿軟,去勢極緩,不帶絲毫殺傷力,實則暗藏後勁,留招不發,傷人與否全在蕭殘衣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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