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古青和葭音的悲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福臨平靜地說,“如果孟古青是為她的自由付出代價,那葭音完全是為我承擔了報應。孟古青沒有殺人放火,沒有叛君竊國,我卻讓她的人生,終止在不足二十歲的年華,到後來,一切又迴到了葭音的身上。”


    玉兒問:“福臨,你為什麽要讓活人為她殉葬,你知道這會給她留下什麽名聲嗎?”


    福臨的聲音顫抖,帶著哭腔:“額娘……您沒見到她最後的模樣,我、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最後變成了那個樣子。”


    玉兒歎息:“我猜到了,果然是如此。可我從不記得你是個會草菅人命的孩子,你是那麽善良。”


    福臨捂著臉哭道:“額娘,我一定瘋了。”


    玉兒坐起來,掰開兒子的手,捧著他的臉頰。


    他是個大人了,一整天不刮麵,下巴就會變得紮手,這是男人成熟的標誌,何況福臨的兒子都那麽大了不是嗎。


    “再給額娘一些時間,讓額娘安排好將來的事,你就能離開乾清宮,再也不用升朝,不用坐在那張龍椅上。”玉兒說,“不過,可能會很久,兩年三年,甚至更久。福臨,再咬牙堅持一下,等你的孩子再長大一些可好?”


    福臨垂下眼眸:“額娘,我要禪位給嶽樂,不是完全沒考慮過你們,我把話都對他說清楚了。我和嶽樂二十年的兄弟,我知道,您有您的立場懷疑他的誠心,但也請額娘相信我,我有我的立場來信任他。”


    “你說的對,我可以懷疑,你也可以信任,本就是對半分的結果,我更謹慎更悲觀,而你則願意付出信任。”玉兒道,眼中毫不掩飾難過和愧疚,“所以,你無法信任我,並不全是你的錯,雖然我一直在反省自身,可僅僅反省,從未切實去改變,將我們母子的關係,一步步糟踐到這個地步。”


    “額娘,是我的錯,是我……”福臨連連搖頭,“元曦早就對我說過,額娘是我的擋箭牌,是我用來逃避的護身符。我總是把一切責任推卸在您的身上,來麻痹自己,安撫自己。”


    “元曦那樣聰明又豁達開朗的女子,真的不如葭音嗎?”玉兒問,“在你心裏,她們無法比較是不是?”


    福臨點頭:“是,她們無法比較,不是元曦不好,是從沒有拿她們來比,她們都那麽好。但元曦的好,會讓我感到壓力,她越來越像您,我就越來越不敢正視她。是我窩囊、怯弱,元曦沒有半分的不好。”


    “兒子,你心裏,什麽都明白。”玉兒道,“可你無法控製自己,去做那些荒唐的事,每一件荒唐的事,都會讓你感到愉快?”


    福臨點頭,痛苦地抱著腦袋,他無法在生命裏找到喘息的出口,像有一根無形的繩索,將他的脖子越勒越緊。


    “是我的錯,我沒能早些束縛你,還總期待你迴心轉意,振作起來。”玉兒道,“我曾想過,你是不是病了,可心裏終究不願接受那樣的現實,總覺得你是一時意氣,長大了成熟了,自然就好了。福臨,是額娘害了你。”


    福臨用力地搖頭,無地自容地看著母親:“最初是一時意氣,到後來,就越來越病態。”


    他說著起身,後退兩步跪下,向母親深深叩首:“心裏明知是錯,還要一錯再錯,是意氣還是病態,連兒子自己都分不清楚。額娘,我不值得被原諒,更不敢懇求您的饒恕,但求您保重身體,大清和孩子們,還有後妃們,可以沒有我,但不能沒有您。”


    玉兒含淚道:“江山不會亂,孩子們也會好好長大。逝者已矣,過去的事都過去了,福臨,不論如何,答應我,要活著。”


    她向兒子伸出手:“我這輩子,送走了一個又一個人,你阿哲姐姐去世時,額娘的半條命已經跟著她走了,你們姐弟三個任何一個再有什麽事,額娘怕就難了。福臨,你也要答應我,要活著,活著才會有希望。”


    福臨淚如雨下,膝行到母親跟前,伏在她懷中嚎啕大哭,玉兒抱著兒子的腦袋,痛苦地閉上眼睛。


    要做迴母子,就必須放下江山,想要江山社稷,他們就不能做母子。


    是她太強勢,強勢得讓偌大的江山,容不下自己的兒子。


    “你滿意了嗎?”玉兒心中痛苦地呐喊,無聲但又能穿透九霄的喊聲,“把我變成這個樣子,你滿意了嗎?”


    夜深,待福臨迴到乾清宮,傳話來說皇上已經安寢,玉兒才洗了臉重新躺下,她虛弱地對蘇麻喇說:“我有什麽資格,怪罪福臨為董鄂葭音瘋狂,我自己何嚐不是抱著一腔癡念,掙紮了一輩子,痛苦了一輩子。”


    蘇麻喇道:“睡吧。睡著了,就好了,睡醒了,就好了。”


    玉兒緊緊抓著她的手:“別走,守著我,蘇麻喇,守著我……”


    隔天的早朝,眾人眼中的皇帝,似乎比前幾天更憔悴了,但皇帝的眼睛不一樣了。


    福臨的目光不再是空洞虛無,大臣們能從皇帝的眼中看見自己,對於他們說的事,也開始有了反應。


    散朝時,幾位大臣跑到索尼麵前來,激動地說:“索大人您看見了嗎,皇上真的開始恢複了。”


    索尼心中也是安慰,勸眾道:“還望諸位,繼續盡忠職守,皇上年輕,承受不起摯愛離世的痛苦也是有的。可他心係天下,必定會努力恢複昔日風華,不論如何,還有太後撐著,我們最艱難的時候都過來了,眼下,還有什麽可怕的。”


    就在皇帝的精神一天天恢複中,順治十七年的臘月來臨了,可惜今冬的京城始終不肯下雪,聽說盛京早已白雪皚皚,可北京城一帶,連一片雪花也看不見。


    每日清晨,玉兒都會下意識地往窗外看一眼,自言自語:“這雪,怎麽就下不來呢。”


    書房裏,福全和玄燁的功課越來越難,越來越嚴肅,玄燁尚好,福全坐不住,終日惦記著騎馬射箭,總是攛掇著玄燁陪他逃課。


    小年的前一天,午休時,福全興衝衝跑來玄燁的屋子,小聲道:“跟我走,咱們玩兒去,二姐姐她們都等著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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