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窩在祖母懷裏,貼心地說:“皇祖母,我不怕,皇祖母也不要怕,有玄燁在。”


    玉兒鬆開懷抱,為孫兒整一整衣襟:“好孩子,皇祖母帶你去見你阿瑪。”


    可是她牽著玄燁的手,才走了兩步,就頭暈目眩,下意識地伸手往邊上扶,卻把架子上的瓷瓶推倒在地上。


    碎裂聲響,柔嘉和福全立刻跑進來,見玄燁苦苦支撐著祖母,孫兒們齊齊上來攙扶著她。


    玉兒站穩了,宮女太監也都跟了進來,簇擁著皇太後迴寢殿去。


    皇後和元曦紛紛趕到,玉兒告誡她們不要大驚小怪,別驚動了大臣們。


    太醫說皇太後是累了,靜養幾日能恢複精神,算起來,這些日子,為了國事操勞,玉兒每天睡不足兩個時辰。


    “年紀漸漸大了,就算睡得再晚,早晨也睡不著,我也是快五十歲的人了。”玉兒對皇後和元曦說,“我沒事,過慣了安逸的生活,這一陣突然忙起來,習慣了就好。”


    她自己捧著碗,慢慢地喝下安神湯,隻聽皇後嘀咕了一聲:“您幾時過過安逸的生活?”


    殿內一片寂靜,玉兒笑了笑,繼續把藥喝完。


    是日傍晚,石榴做好了素齋,如往日一樣,跟隨小姐去乾清宮。


    她問元曦難道不用伺候在太後跟前,元曦道:“我們都杵在那裏,外頭就知道太後出事了,弄得人心惶惶,再有什麽人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如何了得。”


    來到乾清宮暖閣外,照規矩檢查飯菜驗毒,元曦此刻才聽乾清宮的人說:“佟娘娘,今日三阿哥和二阿哥一道來過。”


    “玄燁?”元曦有些意外,看看石榴,“那孩子怎麽了?”


    石榴搖頭:“奴婢不知道。”


    她們見到了福臨,石榴擺下飯菜就退了出去,福臨慢條斯理地吃著,元曦問他:“玄燁來過?”


    “來過,但我沒見他們。”福臨道,“我現在這個樣子,不該讓他們看見,見了,也不知該說什麽好。”


    元曦苦笑:“皇上還有這份心思,可見是脫不了紅塵的,您真的什麽都不在乎,還會在乎自己在兒子們麵前的模樣嗎?”


    福臨沒說話,繼續默默地吃飯。


    元曦道:“皇上,太後病了。”


    福臨倏然抬起頭,飯菜含在口中,停止了咀嚼。


    元曦垂眸道:“是累的,今天和玄燁、福全說著話,好好地就暈了。太醫說沒有大症候,但身體很虛弱,聽蘇麻喇姑姑說,太後這些日子,每天不過睡兩個時辰。如此,鐵打的身子,也撐不住。”


    福臨低下頭,繼續吃飯,大口大口地往下塞,他每天都這麽吃,看起來很香,其實隻是為了維持生命。不過隻要他還肯活著,所有人都知足了。


    夜深人靜,紫禁城裏的燈火漸漸熄滅,乾清宮值守的侍衛和太監交接班,卻見皇帝從門裏走出來。


    大太監迎上來問:“皇上,這麽晚了,您要上哪兒去?”


    “去慈寧宮。”福臨說著,走向一邊提著燈籠的人,親手拿過燈籠,道,“你們別跟來,我去去就迴。”


    眾人不敢阻攔,送到乾清宮門外就止步了。


    福臨獨自提著燈籠往慈寧宮走,這條道,曾是他在紫禁城裏最不喜歡的一條路,他害怕去見母親,對慈寧宮的一切,充滿了恐懼和敬畏。


    “皇上?”慈寧宮門外的太監,很是驚訝地看著皇帝,趕緊給皇帝開了門。


    裏頭的宮人迎出來,個個兒都驚訝,福臨則道,“別出聲,別打擾太後睡覺,我來看一眼就走。”


    他把燈籠遞給邊上的人,走向母親的寢殿,蘇麻喇剛好端著藥從茶房出來,遠遠就看見了皇帝的身影,那是她從小照顧到大的人,光是一抹身影,就足夠認出來。


    小宮女也驚喜地跑來告訴她:“嬤嬤,是皇上來了。”


    寢殿中,玉兒靠在床頭,床邊擺著一張大方凳,凳子上堆著一疊一疊的奏折,床頭上方的燭台巨大,可以一次點十幾支蠟燭,但為防火燭,床架上的簾子全撤下了。


    玉兒心無旁騖地翻看奏折,時不時歎氣,時不時又含怒,一本接著一本,絲毫沒察覺到有人走進來。


    福臨站在屏風邊上良久,母親的眼睛,始終在一本本奏折上。


    “額娘。”福臨開口。


    玉兒抬起頭,眼睛有些迷糊,她不得不皺起眉頭,用力地看向聲音的來處,努力睜大眼睛,才看清站在那裏的,正是她的兒子。


    福臨走上前:“夜深了,您早些休息。”


    玉兒道:“就好了,這一疊看完,我就睡了。反正躺下也睡不著,閑著也是閑著。”


    福臨雙手垂在身體兩側,微微握了拳頭,似動非動,像是在猶豫什麽,玉兒漸漸收迴目光,繼續看奏折,但此刻,突然就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了。


    她合上手中這本,準備再取一冊,兒子的手突然伸過來,從她手裏拿下奏折,將方凳上的奏折也全抱起來,兀自坐到窗下,就著炕幾上的燭光,看了起來。


    玉兒怔然,無言地看了片刻,從床上起來,將燭台端過來,放在兒子麵前。


    福臨抬起頭,不自信地說:“額娘,這幾件事,交給我來做。”


    玉兒點頭:“你看吧。”


    蘇麻喇悄悄進門張望,來時玉兒已經重新迴到榻上,靠在床頭閉目養神,而皇帝正在燭火中批閱奏折,蘇麻喇呆住,心裏卻流過一股暖流,仿佛一切,重新有了希望。


    她退下去,將門外的宮人都支開了。


    不知過了多久,玉兒聽見奏折被一本本疊起的動靜,睜開眼,見福臨將批閱好的奏折碼整齊,方方正正地擺在桌角上,筆墨硯台也放擺得周正,一迴頭,和自己對上了目光。


    他站起來:“額娘還沒睡著?”


    玉兒說:“這就睡,皇上也早些迴去睡吧。”


    福臨垂下眼簾,想要說什麽,可蠕動嘴唇,仿佛吐不出那幾個字。


    玉兒主動道:“事到如今,我若願意好好聽你說話,你還願意對額娘說嗎?一直以來,額娘總是無法耐心聽你說話,是我不好。”


    福臨搖頭,聲音哽咽:“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玉兒含淚道:“兒子,有什麽話,你說吧,我一定好好聽著。”


    福臨艱難地吐出幾個字:“額娘,我不喜歡做皇帝。”


    玉兒點頭:“我知道,早十七年我就知道,可我還是逼你坐在龍椅上。”


    福臨痛苦地說:“十七年來,每一天都是煎熬,我強迫自己接受順從,強迫自己好好去麵對,也曾有過雄心壯誌,也曾立誌要建立更強大的國家。額娘……可我的人生,像是被什麽困住了,越掙紮纏得越緊,永遠也找不到出口。總有一天,會掐住我的脖子,索走我的性命。”


    玉兒說:“很痛苦,是不是?”


    “是。”福臨說,“結果,害了一個又一個人,害得天下不得安寧。”


    玉兒道:“你阿瑪病入膏肓後,不再見大臣,因為不能讓他們看見自己的衰老,就是到生命的盡頭,也要用他的威嚴撐起一個國家。而你,哪怕你是病了,無藥可醫的心病,即便所做的一切都身不由己,我也不能同情你可憐你。”


    “是。”福臨應道,也勇敢地說,“我一直在做能讓自己順心的事,每一件事,都違背一個帝王該有的責任和擔當,這讓我感到愉悅,覺得可以離龍椅遠一些,離帝王遠一些。像個瘋子似的,沉迷在荒唐中,自我麻痹和滿足。”


    “所以,額娘更不能縱容你。”玉兒說,“早些時候,根本沒想到你皇額娘會走得那麽早,我把母親的位置讓給了她,自己安安心心成為皇太後,為你撐起朝廷,控製多爾袞。誰知道天會變得那麽快,等我想做迴母親時,我們母子之間,隔開了整片江山。”


    福臨走上前,為母親身後再墊了一隻枕頭,坐在了那張方登上。


    玉兒握著兒子的手說:“話雖如此,可很多事,我還是一忍再忍。也許從你剛開始放縱自己的時候,就約束你強製你,你心裏的病那時候還沒這麽嚴重,一切不會變得這麽糟。如今你已經千瘡百孔,我才開始約束你,來不及了。”


    福臨道:“額娘,對不起……”


    玉兒苦笑:“你阿瑪活著的時候,我最討厭他對我說對不起,福臨,從今往後,再也不要說。”


    福臨含淚點頭:“是。”


    玉兒道:“你不要怕,朝廷不會亂,大臣們忠心耿耿,這十七年我始終沒有放下朝政,大抵就是注定了有今天。福臨,額娘不能同情你,不能可憐你,我更不能放你去做和尚。你可以在乾清宮裏吃一輩子的素齋,但就算有一天,我要你離開那裏,我也不會放你去做和尚。”


    福臨痛苦地看著母親,可他痛苦的不是母親的束縛,而是自身無法在生命裏找到出口,他很難受,像被病魔纏身,被百蟲噬咬。


    玉兒狠心道:“從今往後,你的人生再也得不到自由,你已經把你所有的自由,都消耗殆盡。真正的自由,隻存在於規矩、束縛,乃至痛苦之下,那才會給人帶去好處,給世道帶來希望。而你所向往的那種自由,隻會帶給你眼前看到的所有悲劇,孟古青就是最好的例證,你曾說她是紫禁城裏最自由的人,那你再看看她為此付出的代價,和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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