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麻喇知道,玉兒不是講不通,鬧到這個地步,她比誰都心痛,比誰都難過。


    她連生殉都想到了,可見給了皇帝多大的讓步,隻要他肯“迴來”,隻要他能振作,做母親的,仍然願為他扶持江山。


    可眼前的一切,卻不容樂觀。


    又隔一天,福臨再次下詔,追封皇貴妃董鄂氏為皇後,禮部奉旨擬諡號,據說禮部先後呈上四字、六字、八字諡號皆不允,累至十字方準。


    這一切,福臨都是打著皇太後的旗號,雖然,太後健在,冊封後宮慣例是以太後的名義下旨,但福臨從沒有和母親商量過任何事。


    董鄂葭音活著的時候,封賢妃也好封皇貴妃也罷,都是福臨自己說了算,眼下她死後追封皇後,亦如是。


    而這尚在玉兒的容忍之中,科爾沁留在京城的官員,急匆匆進宮詢問太後,玉兒也隻是冷漠地迴應:“並沒有人動搖皇後的地位,你們要和一個死去的人爭嗎?”


    可是玉兒的耐心和包容,並沒有感動福臨,也沒有讓他感受到母親的誠意,得知承乾宮留守的宮女太監沒有被處死,福臨還特地派人來質問母親為何不殺。


    玉兒還是頂下來了,依然沒有處死那些可憐的宮人。


    如今董鄂氏被追封皇後,坤寧宮裏活著的這位也要為她換件衣裳,玉兒也主動提醒了。在皇太後的尊重和包容之下,宮內一片縞素,跟死了什麽驚天動地的人物似的。


    可事實上,這四年,皇帝為董鄂氏折騰出的所有事,都隻給她召來的怨恨和厭惡,現在她香消玉殞,紫禁城上下,竟無一人真正為她悲傷難過。


    數日後,皇帝再下一道旨意,擬定八月二十七日,將皇後董鄂氏的梓宮從皇宮奉移到景山觀德殿暫安。


    這本無可厚非,可他竟是命滿洲八旗二、三品大臣來為皇後抬棺,就算當年孝端文皇後故世時,亦不曾如此隆重。


    沒等大臣們前來慈寧宮向太後抗議,皇帝再下一道旨,命後宮妃嬪當日全部棄輦,步行為皇後送行,另因皇後膝下無子,宮中阿哥公主,凡是能走路的,皆要相隨。


    紫禁城內人心惶惶,朝廷之上大臣們都皺眉頭,轉眼皇貴妃故世已有五天,照例皇帝為皇貴妃輟朝五日已是極限,但第六天,皇帝依然不複朝。


    第七天,第八天,直至八月二十七,大臣們咬緊牙關等,總以為八月二十七之後,皇帝能迴來。


    到了這一日,葭音的棺槨被送離瓊華島,穿過紫禁城,去向景山。


    大臣抬棺,後妃步行相送,出行的隊伍浩浩蕩蕩,可是走到一半,天降暴雨,那麽多人一時到哪裏去找傘,隨行準備的那些,也全部被福臨調到前頭去,為皇後的棺槨遮風擋雨。


    太監宮女們,紛紛脫下自己的衣裳,為主子們遮擋。


    可是前頭傳話來,說皇帝脫下了龍袍蓋在皇後的棺槨上,並不允許宮人們打傘避雨,皇上一個人獨自走在雨中,也不打傘。


    皇後推開了高娃舉著衣裳的手,隻身闖入雨中,其他妃嬪見狀,也不得不照著做,在這深秋的時節,一個個淋雨前行。


    到景山,皇帝又嫌所有人狼狽不堪,不允許他們踏入觀德殿,命等在殿外,等待行森大師為皇後誦經超度。


    眾人足足在外頭站了一個時辰,雖然雨漸漸停了,可風那麽冷,都是弱不禁風的女子,很快就有人支撐不住倒下。


    到這一刻,皇帝終於發話,她們可以迴去了。


    元曦渾身濕透,精疲力竭,轉身去找玄燁,見他躲在大李子的衣袍下。


    大李子雖然濕透了,可玄燁被保護得很好,他見了母親,略膽怯地說:“額娘,我不要淋雨,病了就不能上書房了。”


    “小點聲。”元曦比了個噓聲,帶著兒子,跟隨隊伍下山迴宮。


    宮裏到處都忙著熬薑湯,太醫們四處奔走,除了三位懷孕的答應沒有相隨送行之外,所有後宮都淋成了落湯雞,甚至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托病告假,都知道,此刻的皇帝惹不起。


    然而沒做娘的,隻料理好自己就行,做了娘的幾位,都急壞了。


    寧嬪跟到阿哥所,親手為福全沐浴換衣裳,等她渾身冰冷地走出來,見巴爾婭也匆匆趕來,她身上的衣裳都捂幹了一半,大抵是料理好了二公主,又趕來看看小女兒。


    而寧嬪覺得腿腳發軟,扶著宮女的手走出阿哥所,沒等走過東六宮,就倒下了,最後被宮人們七手八腳地抬迴去,太醫匆匆趕來,給開藥驅寒。


    唯有景仁宮裏是反的,玄燁在額娘門外徘徊了許久,石榴終於說娘娘沐浴更衣罷了,他急匆匆跑進來,摸摸母親的手問:“額娘,皇貴妃娘娘的葬禮結束了嗎?”


    “要叫皇額娘,她已經是你阿瑪的皇後了。”元曦道,“出了門要改口,不然叫你阿瑪聽見,阿瑪會生氣。”


    “阿瑪不會聽見。”小小年紀,一臉的嚴肅,玄燁說,“我可以叫她皇後娘娘,可我不會叫她皇額娘,我的皇額娘在坤寧宮,姓博爾濟吉特氏。”


    “玄燁。”元曦默默兒子的腦袋,“你不要這麽強的個性,會不討人喜歡,聰明機靈是要藏在心裏才值錢,你都抖出來讓人看見,就一文不值了。你看你皇祖母,不論是大臣,還是我們,永遠都猜不到她在想什麽,額娘心裏……”


    元曦陷入了惶恐不安中,她至今無法揣摩出太後的心思,那一天她對自己說,人在其位不謀其事是什麽意思。


    她心裏有了最糟糕的打算,可一個字都不敢說出口,甚至不敢想。


    元曦摟過玄燁,輕輕撫摸他的背脊:“玄燁啊,要寬仁,要豁達,要胸懷天下,不要為了這點小事耿耿於懷。大清之大,江山之大,將來你就會知道,如今你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渺小的。”


    是日,皇帝留在景山不歸,至少皇宮裏,暫時沒人盼著他迴來,所有人都累得夠嗆,早早熄燈入寢。


    當福臨從觀德殿出來,不經意地眺望紫禁城時,黑燈瞎火一片,幾乎什麽都看不清,他怔怔地發了好一陣呆,跟在身邊的太監隱約聽見皇帝在說:“朕的家,在哪裏?”


    八月二十八日的清晨,大臣們來到朝房,再次等待上朝,可惜又一次失望了。


    皇帝依然不出現,一些性子急的王爺貝勒,忍不住在言語中詛咒已故的董鄂氏,但如此,依然不能平息眾人的憤怒。


    他們即將離開時,蘇麻喇款款而來,彬彬有禮地對眾大臣道:“太後有旨,皇上龍體違和,暫時在景山養病,不能臨朝。時下,朝政由索尼大人與鼇拜大人共同主持,翰林學士如舊負責景運門當值,一切如往日。”


    “蘇麻喇姑姑,皇上真的病了?還是在景山為那……”大臣們想問,又不敢問,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稱唿董鄂氏才好。


    “皇上病了。”蘇麻喇平靜地迴應,“還望各位大人,能穩定朝綱,皇上總有康複之日,此時此刻,正是各位大人為國為君效忠之時。”


    有人朗聲道:“那就請太後垂簾聽政,代理朝綱,皇上已經輟朝九日,國家大事堆積成山,如何使得?”


    人群中一片嘩然,蘇麻喇微微一笑:“有各位議政大臣在,有親王將軍在,必定能挺過這一段日子,待皇上龍體康複,歸朝理政之時,太後必定論功行賞,嘉獎感恩各位的忠心。”


    索尼默默走上前,抱拳道:“臣,遵旨。”


    鼇拜的胡子輕輕一顫,眉頭緊蹙,不得不也抱拳道:“臣,領旨。”


    蘇麻喇離開朝房,暗暗鬆了口氣,但腦袋裏的弦可不敢鬆,但未至慈寧宮,便見元曦匆匆跑出來,見了麵便道:“姑姑,宮女說,巴爾婭姐姐高燒不退。”


    巴爾婭病倒了,昨日等她料理好兩個女兒,再給自己換衣裳取暖時,寒氣已然入體。晚膳時就病懨懨沒有胃口,早早要去睡,半夜昏睡高燒,宮女們一時沒察覺,到早晨發現時,人都燒迷糊了。


    巴爾婭先後為皇帝生下三個孩子,年紀輕輕,身體早已不如同齡的元曦,平日裏沒什麽事也罷了,這一病,竟是再也起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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