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十七年,八月二十日的早晨,玄燁早早起身穿戴,預備去書房,可宮人們卻為他送來了慘白的素服。


    大李子跪在榻下說:“三阿哥,皇貴妃娘娘薨了。”


    玄燁說:“我不是皇貴妃娘娘的兒子,她也不是我的嫡母,我為何要為她服孝?”


    大李子愣了一愣,說道:“三阿哥有仁善之心,庶母亦是長輩,皇貴妃活著的時候,侍奉皇上,侍奉太後,對您也格外疼愛。三阿哥,這是孝道。”


    玄燁歎了一聲:“好吧,替我穿上。”他想了想又問,“額娘呢,額娘在哪裏?”


    大李子說:“娘娘去慈寧宮了,娘娘說了,您照舊上課,之後若有其他安排,會有人到書房來傳話。”


    “今年大旱,好些地方顆粒不收。”玄燁像大人似的歎息,“為了賑災濟民,國庫損耗極大,再加上和鄭成功打了那麽多年的仗,朝廷沒有銀子,皇阿瑪要厚葬皇貴妃娘娘的話,要把國庫掏空了。”


    大李子呆呆地看著小阿哥,他每天伺候在身側,也沒弄明白,三阿哥到底從哪兒學來這些話:“您這些話,是聽誰說的?”


    玄燁卻生氣地問:“春夏一滴雨都不下,莊稼要怎麽長出來?這還用人來告訴我嗎?”


    “是、是……”大李子咽了咽唾沫,他早就發現自己伺候的,絕不是個普通孩子,三阿哥對於朝廷大事,有著格外的好奇心,書房裏的太傅們都說,這才是皇子該有的品格。


    玄燁穿戴整齊,吃過早膳,走出景仁宮,就發現宮裏已然一片縞素。


    他長這麽大,還是頭一次見這樣的光景,可縱然滿目淒涼肅穆,小小的人卻眉頭緊蹙,對大李子說:“皇祖母還在呢,這樣可以嗎?”


    大李子道:“三阿哥,咱們照著做就是了,這也都是皇太後的意思,皇上在瓊華島上,還沒迴來。”


    慈寧宮中,玉兒等來了宮人的傳話,她派人去詢問福臨,是否要將葭音移迴承乾宮,皇帝拒絕了,他不允許任何人上島打擾,他要獨自陪伴皇貴妃。


    玉兒手裏端著茶,放下沒有喝,吩咐蘇麻喇:“將景運門值房幾位當職的翰林學士找來,我要見他們,傳索尼。再命文武大臣、皇親國戚及他們的女眷,到瓊華島舉哀,不必過橋登島,在橋下設案祭奠即可。”


    蘇麻喇一一應下,著手去安排,玉兒將元曦叫到跟前:“這些日子,你去坤寧宮陪伴皇後,白天就在那裏呆著,萬一有什麽事,該怎麽做,該怎麽說,你心裏明白。”


    “是。”元曦領命。


    原以為得到葭音的噩耗,會傷心痛苦,也許是前些日子,已經把眼淚都流盡了,這一刻,元曦平靜得近乎冷血無情。


    “後麵的事,一步一步來。”玉兒說,“我相信皇上能挺過去,你們都要有信心。”


    巴爾婭跟著元曦出來,勸道:“你去陪著皇後,我來陪著太後,皇上早晚要迴來的,總不能活生生守著看她腐爛吧,他忍心嗎。”


    說完這句,巴爾婭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來到坤寧宮,高娃正和幾個太監僵持著,不許他們將白燈籠掛在坤寧宮門前。


    元曦上前詢問,與高娃商議,高娃得知是太後的意思,而非皇帝,總算妥協了。


    皇後從門裏出來,著急地問元曦:“皇上迴來了嗎,皇貴妃她要從哪裏發喪?我們要不要去瓊華島,我該穿什麽衣裳,我要為皇貴妃服孝嗎?”


    一連串的話,叫元曦不知如何迴答。


    她福了福,冷靜下來道:“娘娘,太後命臣妾來侍奉您,之後的事,太後會隨時傳話來,我們照著做就好。眼下還不知道,皇上要以什麽規格來厚葬皇貴妃,皇上也暫時不迴來,至於您……應該不用為皇貴妃服孝,除非……”


    皇後苦笑:“我知道,就算他暫時不迴來,太後也怕他突然跑迴來,怕他氣急了,要拉著我給董鄂葭音陪葬。”


    元曦則是道:“如果皇上追封皇貴妃為皇後,那您可能要換身衣裳,這些,都到時候再說吧。”


    “人都死了,追封皇後有什麽意思。”皇後淒然歎息,“當年他廢了姑姑的時候,就不該再立我,該等一等,直接冊封他心愛的女人,結果弄得所有人都辛苦,一團糟。”


    皇後道:“事到如今,怪誰都沒用,都是命。”她仔細看元曦,苦笑:“你怎麽沒有哭,我以為你會很難過,你們畢竟姐妹情深。”


    元曦搖頭:“並沒有什麽姐妹情深,我和她心裏,都很明白。”


    瓊華島上,添香遵照葭音的遺言,獨自侍奉小姐,為她擦身穿衣,塗抹胭脂,戴金釵步搖,最後整整齊齊殮入棺槨,由人抬去了靈堂。


    福臨知道宮裏已經一片縞素為皇貴妃舉哀,知道島外設香案祭奠皇貴妃,知道大臣們都在那裏隔水叩拜,可這一切,仿佛都和他不相幹。


    棺槨中躺著的人,再也不會醒來,葭音帶著他所有的希望,離開了人世,福臨站在棺木旁,親手為葭音蓋上了白帕子。


    “皇上……”內侍匆匆而來,跪在地上慌張地說,“添香姑娘投繯自縊,在禪房裏吊死了。”


    福臨內心一震,目光直直地看著他們。


    地上的人哭道:“皇上,添香姑娘是忠烈殉主了。”


    這一日下午,皇帝終於正式發了一道聖旨迴宮,卻是命留守在承乾宮,皇貴妃生前曾伺候過她的所有太監宮女,全部殉主陪葬。


    不僅是承乾宮裏的太監宮女,跟去瓊華島上,凡是近身伺候過皇貴妃的太監宮女,現在都已經被侍衛收押,將一並殉葬。


    承乾宮裏的哀嚎,從坤寧宮側門傳過來,嚇得皇後瑟瑟發抖,命高娃把門窗都關上,裹著被子躲在床榻的角落裏。


    元曦則平靜地坐在窗下,隱約聽著那些求生的哀嚎。


    她知道,福臨這麽做,是不願見過葭音姐姐最後醜陋模樣的人活下去,他不願世上任何人知道,皇貴妃因惡疾而失去了美麗的容顏。


    福臨若知自己曾去過島上,不僅見過葭音的病容,也見過皇帝在暴雨中嚎啕大哭的慘狀,他會不會連同自己,也一並處死。


    元曦相信福臨不會,可她知道,從董鄂葭音咽氣的那一刻起,福臨再也不需要自己了。


    太後是英明的,她比世上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兒子。


    慈寧宮裏,玉兒淡漠地聽蘇麻喇說完皇帝逼太監宮女殉主的事,吩咐道:“承乾宮留下的那些,就免了,不必去迴皇帝。至於島上那些,我愛莫能助。”


    索尼就在一旁,痛心疾首地說:“太後,自先帝起,就著力廢除生殉,皇上為了一個妃子大肆殺戮,勢將英名受損。”


    “他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你又何必在乎。”玉兒冷漠地說,“封後、生殉、厚葬、輟朝,這一些我都想到了,一樣一樣來吧。”


    “太後?”


    “如果做這些事,他能挺過這一陣,你覺得值嗎?”玉兒看著索尼,“我覺得值,哪怕他多一天,大清江山也少一分危機。他可以從此放下朝廷放下國家,可他必須坐在龍椅上,隻有這樣,才能為下一代君王,爭取更多的時間。”


    索尼躬身道:“太後,臣必當竭盡全力,助您力挽狂瀾,但願上蒼庇佑,皇上能早日清醒。”


    玉兒道:“索尼,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活多久,可福臨若能振作起來,哪怕用我的性命來換,我也心甘情願。”


    索尼發誓將效忠太後,但他也勸說:“皇上此刻孤苦無依,內心痛苦,還請太後前去探望皇上,您畢竟是皇上的母親。”


    玉兒敷衍了索尼,待他離去後,則對蘇麻喇說:“他現在最不想見的人,就是我。”


    蘇麻喇說:“萬一,皇上想見您,可是開不了口呢。”


    玉兒冷漠地說:“那就閉緊嘴巴,一輩子都別開口。”


    蘇麻喇含淚:“何苦來的?是自己的兒子啊。”


    玉兒說:“我注定無法做個好母親,那我要為大清,做個好太後。他從來也不是個好兒子,但他可曾努力想做個好皇帝?這話,你該去問他,鬧到這個地步,何苦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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