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尼聞言,立時從椅子上站起來,玉兒卻篤悠悠端茶來喝,說道:“你還是迴屋子裏躺著好。”


    “太後,皇上他……”


    “對福臨來說,你真的病了,他心裏會更好受些。”


    索尼點了點頭,迅速與夫人離了書房,玉兒則喝了茶後,才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


    等她來時,屋子裏已經架起了屏風,一把寬大的梨花木椅子,隔著屏風對著病榻上的人。


    她坐下不多時,門外便肅靜了,一路聽得拜見皇上、皇貴妃的言語,索尼夫人和媳婦們迎了出去,在門前跪成一排。


    “夫人請起。”是皇貴妃的聲音,不久後,葭音便跟隨福臨走了進來。


    二人向玉兒行禮,玉兒笑道:“皇貴妃穿得單薄,這天還沒暖呢,要小心身體。”


    索尼夫人便上前道:“娘娘,您隨妾身來烤烤火,暖暖身子吧。”


    葭音知道,幾位要說國家大事,她一個妃嬪不宜在身邊,自然識趣地表示願意,問候了索尼兩句後,便向皇帝與太後告辭。


    福臨目送葭音離去,滿腹的不放心溢出來,玉兒不以為然,兀自道:“索尼的身體已經好些了,皇上如此重視他,他往後可不敢再病了。”


    福臨勉強笑道:“額娘說笑了,朕可不願索大人將來病著,還強撐上朝,自然,朕願你安康硬朗,便是朝廷之福,大清之福。”


    索尼坐起來,命婢女來撤去屏風,君臣三人麵對麵,他語重心長地說:“皇上紆尊降貴來寒舍探望老臣,臣有幾句肺腑之言不得不對皇上說。皇上此番保下吳良輔,天下嘩然,然而開弓沒有迴頭箭,這件事既已如此,還望皇上能以將來對天下的英明之治來消除這一次對朝野的影響。”


    福臨頷首:“朕明白你的意思,但將來的英明之治,也少不了諸位大臣的輔佐支持,今次的事,的確是朕魯莽了,在多年的情分和大是大非之間動搖偏倚,索大人是看著朕長大的,但願你能理解朕的為難。”


    玉兒在一旁,默默不語,福臨看向母親道:“額娘,朕不會允許吳良輔再犯,葭音身為皇貴妃,統攝六宮,她已經答應朕,會好好約束內宮與外臣勾結行賄之事。”


    “皇貴妃有擔當,難怪皇上喜歡她。”玉兒道,“往後宮裏的事,有她來打理,自然錯不了。十三衙門分工明細,雖然能將內宮之事管理得井井有條,可到底還是該主子管著奴才,是不是?你命皇貴妃統領後宮,自然再好不過。”


    福臨點頭,又看向索尼道:“朕還會繼續查辦涉案之人,一些皇族皇親,就算不明著打壓,朕也會逐漸抽離他們的權利和地位,整肅朝綱,絕不委屈了忠臣良臣。”


    索尼抱拳:“皇上英明。”


    福臨則虔誠地說:“朕今日來,一是探望你的病,再來,便是向你致歉,朕知道這次的事,讓索大人對朕失望了。”


    索尼顫顫巍巍地從床上下來,不敢承受皇帝的虧欠,福臨上前攙扶,請他躺下:“這裏隻有太後在,不是朝堂,是私家,隻有長輩與先生,朕是晚輩和學生。”


    索尼哪裏敢,連連請皇帝不要這麽說,作為大臣,他本該肝腦塗地地追隨皇帝。


    玉兒笑道:“就這樣吧,皇上也不要太過自責,索尼這人臉皮薄耳根子軟,反正事情朝著好的方向去,從此君臣一心,你們共理朝政,我就安心了。”


    福臨眼神輕輕一晃,此刻他若請母親迴宮,扶持葭音學會如何打理後宮,是再好不過的機會,可他的私心,依然希望母親遠離朝政。


    今日的相見,便是最好的例子,到底還是太後的麵子,才撐得起大臣們的心。


    福臨很羨慕,更嫉妒,他甚至沒有信心,在到了額娘這個年紀時,也能如此遊刃有餘地應對君臣關係。


    “你們說說話吧,國家大事私下裏談談,比在朝堂上更冷靜。”玉兒起身道,“我難得來一趟,想各處去轉轉,正好皇貴妃也在,我們娘兒倆作伴。”


    福臨躬身相送,索尼則連聲命家眷好生伺候太後,玉兒便在女眷們的簇擁下,往別處而來。


    “皇貴妃娘娘正在園子裏,太後您小心石子路不平穩。”索尼夫人小心翼翼地說,“早知太後要來,妾身該命人黃土鋪路才好。”


    “黃土雖平,揚塵弄得烏煙瘴氣,鞋子也髒。”玉兒說,“你看這大片大片的石子路,又幹淨又利索,就是秋日落葉、春日揚絮的時候,難拾掇吧?”


    索尼夫人笑道:“妾身不會拾掇,可那些負責打掃的下人們,早已多年練得本事,對他們來說可一點不難,妾身也就不必操心。”


    玉兒讚道:“你這話說得好,到底是大清第一臣的夫人,人本就各司其職,各有所長,用人不疑才是治下之道。上位者若事必躬親,並非好事。”


    索尼夫人不敢扯得太遠,沾上朝政,就不是她該說的話,便笑道:“說來,太後娘娘可知,為何索尼他要家裏到處都是石子路,就連花間小徑也是用不同色彩的石子拚出來的。”


    玉兒笑道:“這石子路,任何人走上去,都會有動靜,先秦時,王公貴族就以此來防賊防竊聽。到如今有了石板地磚,都貪圖好看平整,寧願讓下人們插蠟燭似的到處站著值守,倒是舍棄了這樣好的法子。”


    “太後真是無所不知,妾身賣弄了。”索尼夫人欣欣然引太後進入園子,一進來就聽見歡聲笑語。


    葭音得知太後駕到,立時前來迎接,溫柔大方地說:“太後,索大人的孫兒們,都十分可愛。”


    說罷,便上前來攙扶太後,玉兒也沒有推辭,她們婆媳之間,仿佛很少這樣親昵,但這是在外頭,哪怕是做戲給人看的,也必須如此。


    但玉兒從未厭惡過葭音,且如今葭音能學得內宮生存之道,懂得規勸輔佐皇帝,她心裏喜歡還來不及,且今次的事,葭音態度堅定,公正不阿,更叫玉兒刮目相看。


    走到近處,大大小小的孩子們跪了一地,嘰嘰喳喳地給皇太後磕頭。


    玉兒含笑一一看過,抬眼,卻瞧見邊上一個小姑娘腦袋上包著紗布,小小的模樣,也就三四歲光景,她見不得孩子受傷,忍不住走上前問:“這是怎麽了?”


    漂亮的小丫頭,一雙眼睛又圓又亮,好奇地看著雍容華貴的皇太後,到底年紀小,很快就怯怯地躲到乳母身後去了。


    索尼夫人道:“太後,這是妾身大兒子的閨女。”


    她的母親上前向玉兒行禮,解釋道:“迴太後的話,這孩子前日蒙著眼睛捉迷藏,一腦袋撞在樹上,也不知用了多大力氣,撞得頭破血流。禦前失儀,請太後恕罪。”


    “疼不疼?”玉兒蹲下來,笑道,“哭了沒有?你幾歲了?”


    “這是皇太後娘娘,快向太後行禮。”大少奶奶拉過自己的女兒,教導她,“爺爺教過你如何行禮的,還記得嗎?”


    小姑娘被拉扯著走出來,向母親點頭後,便頂著一腦袋的紗布,撲通一下跪了,奶聲奶氣地說:“奴才赫舍裏舒舒,叩見太後,太後萬福金安。迴太後娘娘的話,奴才今年四歲了。”


    “和我們三阿哥一邊大。”玉兒攙扶起小娃娃,將她摟在懷裏,心疼地看了看她的臉,也不知道紗布遮蓋了怎樣的傷痕,溫柔地笑道,“這樣漂亮的臉蛋兒,將來留疤了多不好,往後要小心些,女娃娃要金貴。”


    舒舒有些怕生,嗯了幾聲,就伸手想要找她的母親,玉兒便也放開了。


    “你們的園子太小,這麽多的孩子,轉不開。”玉兒起身對索尼夫人說,“改天帶孩子們進宮去,宮裏頭地兒大,由著他們撒開了玩。”


    索尼夫人謙辭道:“這幾個皮猴子,妾身實在不敢帶他們進宮。”


    這些都是客套話,玉兒說的是,索尼夫人說的也是。


    不過玉兒還真心想讓紫禁城熱鬧些,之後與葭音同行時,便道:“下個月黃花山的墓園建成後,好好給四阿哥落葬,再之後,就不要再悲戚戚。你把自己的身體哭死了,孩子也迴不來,不如好好養著身體,四阿哥或許還會來找額娘呢?”


    “是。”葭音溫順地答應。


    “五月裏端午節,宮裏熱鬧熱鬧吧。”玉兒說,“我方才雖是隨口一句話,也不能說了不算,到時候不論我在宮裏還是在島上,你和皇後好好接待這些大臣的女眷,把她們哄高興了,對皇上也有好處。皇上籠絡大臣們的心,你們就要幫著皇上籠絡這些女眷的心,別小看了枕邊風。”


    “臣妾謹記。”葭音道,她頓了頓,鼓起勇氣說,“太後,很快就春暖花開了,慈寧宮的草木都吐芽了,您迴宮吧。”


    玉兒含笑:“南苑的春-色才好看呢,我還想再住上一陣子。”


    葭音很糾結,不知道該不該再多勸幾句。


    “自家婆媳,就不必說見外的話,你也明白,我不在宮裏,福臨很自在。”玉兒道,“是不是?”


    葭音慌地跪了下去,玉兒命她起身,說這是在大臣的家裏,要大方尊貴。


    “太後,皇上心裏也是很矛盾的,請您不要生氣。”葭音道。


    “你能為福臨說這樣的話,我很欣慰。”玉兒笑道,“怕就怕,你永遠害怕他,順從他,毫無原則的順從。好孩子,放手去打理宮裏的事吧,元曦是個好幫手,聰明機靈,心底好,有她陪著你錯不了。過些日子,我會把皇後送迴去,雖說這樣交代你,怪丟臉的,不過,你多多照顧皇後,在福臨跟前,護著她些。”


    葭音連連點頭,說道:“一會兒離了索大人家裏,臣妾和皇上送您迴島上。”


    玉兒笑道:“不必了,你們去了,皇後怎麽辦,到底要不要跟你們走呢,就讓她在住幾天吧。”


    此時索尼夫人迎來,說皇帝要起駕了,玉兒說她不再去見索尼,命索尼好好養身體,早日歸朝。


    福臨和葭音恭送母親上馬車,福臨也表示要送額娘迴南苑,玉兒淡淡一笑:“皇上迴宮裏去吧,大臣們都等著急了。”


    “額娘,兒臣……”


    “保重身體。”玉兒並不在乎兒子的解釋,溫和地說,“朝廷的事,永遠也做不完,春暖花開時,出去走走,既能體察民情,也能開闊心胸。這麽多年,天天悶在乾清宮裏,實在辛苦你了。”


    福臨簡單地答應了幾句,便目送母親的車駕遠去,隻聽葭音在一旁道:“皇上,咱們也迴去吧,迴家去。”


    “好。”福臨心中一暖,挽過葭音的手說,“迴家去。”


    紫禁城裏,隨著皇帝的車馬歸來,元曦很快就知道葭音姐姐把人接迴來了,再聽小泉子打聽來的,原來他們還去了一趟索尼府,連皇太後都去了。


    “到底沒把太後接迴來。”元曦輕輕一歎,吩咐香草,“準備些點心,姐姐在外頭奔波一天,該餓了。這會兒皇上一定去乾清宮,我們去路上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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