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爾袞眼中,玉兒滿臉的疲倦憔悴,他多希望玉兒能留在這裏休息幾天,他們用四天走了常人幾乎八九天的路,再這樣下去,隻怕還沒見到阿哲,玉兒先倒下了。


    大玉兒猜透他的心思,微微含笑:“我沒事,你放心。”


    老婦人看得出來,這一對不是夫妻,也看得出來,他們的地位顯然是女的更高一些,想必是從京城來的達官貴人家的夫人。


    還有,這軍爺看待夫人的眼神……


    “我去村頭打兩碗米酒來。”老太太放下吃的,攏一攏腦袋上的頭巾,“你們稍等。”


    多爾袞道:“我們趕路,不喝酒,您不必費心。”


    老婦人笑道:“米酒不醉人,就暖暖身子。”


    她蹣跚而去,一步一步走得極慢,來迴且要有些時候,大玉兒轉身迴到屋子裏,坐在炭盆邊取暖,對多爾袞道:“將來派人到這裏照應照應,再有問老太太可有兒孫,若是有出息的人,給他們謀個差事也好。”


    多爾袞道:“我自然會安排,你放心。”


    他走近幾步,看見了玉兒手上纏著紗布。


    前天就發現,玉兒的手掌磨出了血泡。縱然這麽多年她沒有荒廢自己的身體,可日夜趕路的辛苦,除了多爾袞這些一輩子行軍打仗,早在手上磨出厚厚一層繭子的人,常人都難以承受,更何況玉兒一生養尊處優,從沒受過苦。


    “我沒事。”大玉兒晃了晃手,指著一旁的烤野雞,“拿來給我吃,正好餓了。”


    多爾袞把手擦了擦,徒手撕了一隻雞腿遞給她,玉兒笑道:“你也吃,我吃不完。”


    她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塞肉,吃不出什麽味道,隻知道努力吃下去,她才有力氣迴科爾沁,還有兩三天的路,她要撐下去。


    “別噎著,慢點吃。”多爾袞捧起一碗水遞給她,“喝點水。”


    玉兒伸手接過,手和手觸碰在一起,多爾袞卻下意識地放下了茶碗,將她傷痕累累的手捧在掌心。


    “你別這樣,我沒事。”玉兒放下食物,將自己的手抽迴,垂眸道,“這次的事,齊齊格會怎麽想,再如何解釋,也不管用了吧。”


    “我說的,她都信了。”多爾袞道。


    “你當她是傻子?”玉兒苦笑,“她那麽聰明,她不是信你,她隻是選擇信你。”


    “那也沒辦法。”多爾袞說,“我對不起她。”


    “為什麽要對不起她,為什麽偏偏是我?”大玉兒眼中浮起淚光,“可若不是你,皇太極一死,誰又能保護我。你看你當時隻不過在赫圖阿拉沒來得及趕迴來,豪格就差點殺了我,多爾袞,倘若這輩子,你不曾喜歡上我,是不是會和豪格一樣,殺了我?”


    多爾袞點頭:“會,你和福臨可能都活不了,因為我要做皇帝。”


    大玉兒長長一歎:“皇太極就那麽走了,他是不是知道,因為有你在,我不會受委屈?”


    多爾袞倒是很冷靜:“他的身體不好,他到盡頭了,你非要認為他是丟下你去找海蘭珠,隻會一輩子痛苦。倘若沒有海蘭珠出現過,皇太極走了,你也就不會這麽想。”


    玉兒搖頭:“我們都在說癡話,這世上,哪有什麽如果倘若。不提了……”


    她重新拿起食物,大口大口地塞進嘴裏,一時噎著了,多爾袞立刻將茶水送到她嘴邊,一手撫摸她的背脊,為她順氣。


    大玉兒緩過來,已是眼眉通紅,迷茫地看著多爾袞,他們靠的那麽近,多爾袞隻要低頭,就能觸碰到玉兒的臉,吻上她雙唇。


    在這裏,不受任何拘束,他可以毫不顧忌地做他想做的事。可他對玉兒的情意,雖然炙熱時會壓抑不住情欲,但這麽多年,他愛的是這個女人,不是她的身體,他一直渴望能得到的玉兒,也絕不是她的身體。


    “多爾袞,我在利用你啊,你知道嗎?”大玉兒淚眼朦朧,她累了,倦了,她快要撐不住了,“你何苦來的?就不怕這輩子,也得不到一點迴報嗎?”


    多爾袞毫不猶豫地搖頭:“我不要迴報。”


    炭盆燒的火熱,阻擋了屋外的寒冷,他們彼此的唿吸漸漸變得不安穩,玉兒的眼淚和無助,刺激著多爾袞每一滴血液,他到底是鬆開了手。


    “我並沒有完全被你利用,我們互相都把刀刃抵在了彼此的咽喉。”多爾袞說,“就看是誰,能先狠心刺下那一刀。玉兒,我這輩子若不能做皇帝,隻有一個原因,就是為了你。但這個原因,我不會後悔,不會不甘。”


    “齊齊格怎麽辦?”玉兒道,“她現在可能正在家裏哭,她所有的痛苦,我都能體會。”


    “她會有自己的選擇,而我,不是皇太極。”多爾袞起身,如釋重負般歎了口氣,“玉兒,謝謝你沒有推開我。”


    “可我是在利用你,多爾袞,你清醒一點。”玉兒的情緒很激動。


    “我自己會判斷,我也不是傻子,我很清醒。”多爾袞輕鬆地一笑,把雞肉又塞進她手裏,“多吃點,明天我們繼續趕路。”


    “你就是傻子,是瘋子……”玉兒痛苦極了。


    多爾袞猛地抱住了她,緊緊將她箍在懷裏:“有我在,別怕。”


    大玉兒的情緒徹底崩潰,她擔心病重的女兒,也惦記被傷害的齊齊格,她無依無靠,別無選擇,唯有多爾袞,可她卻不斷地利用他傷害他。


    “我的孩子,老天爺為什麽要這樣折磨我,我做錯了什麽,我的孩子做錯了什麽?”她第一次,在丈夫以外的男人懷裏,哭得傷心欲絕。


    屋外,打來米酒的老婦人,隔著門就聽見了女人的哭聲,她輕輕一歎,將米酒放在院子裏,又轉身走了。


    三天後,大玉兒終於趕到了科爾沁。


    蒙古以遊牧為生,家鄉對於她而言,就是一望無際的草原,並不會像盛京北京這般,有固定的街道房屋。但蒙古包帶來的記憶,深刻在她的骨血裏,一踏上這片土地,所有的一切都熟悉了。


    此時此刻,連多爾袞要去喀爾喀的消息,都還沒傳到科爾沁,但大玉兒已經到了,所有人都驚愕地看著她和多爾袞的出現,慌忙去稟告各位親王台吉。


    玉兒被領路到了阿哲所住的蒙古包,早就在這裏照顧妹妹的雅圖和阿圖得到消息從蒙古包裏跑出來,一聲“額娘”後,便在她懷裏哭成淚人。


    病榻上,虛弱的小公主睜開眼睛,看見母親時,阿哲呆住了。


    母親滿身塵土,發髻被風吹得淩亂,她白嫩的肌膚都皴裂,手上纏著紗布,鮮血從紗布裏透出來,幹涸成黑褐的血跡。


    阿哲知道,科爾沁離北京有多遠,她以為,她再也見不到額娘。


    大玉兒小心翼翼地將女兒抱在懷裏:“額娘來了,阿哲,額娘來了。”


    年末去往京城的路上,一場風寒幾乎要了阿哲的命,雖然緩過來了,但身體沒有半點起色,她已經躺了兩個多月,連坐起來喝口藥,都要喘上半天。


    “額娘……那麽遠……”孩子吃力地張嘴說話,眼淚不斷地落下,“那麽遠……”


    “不遠,額娘騎馬就來了。”抱在懷裏的孩子,瘦的隻剩下骨頭,玉兒的心碎成一片一片,“知道我的阿哲想我了,我就來了。”


    “我好想您……”虛弱的孩子,一字一字地說,她顫巍巍地抬起手,伸向玉兒的衣襟,像是要看一看,她出嫁前在母親身上看見的鞭痕是不是還在。


    可是抬起的手,還沒觸碰到母親的衣領,就重重地落下來。


    大玉兒的心,猛地一顫,她低頭看向懷裏的孩子,阿哲帶著笑容,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你睜眼看看額娘,額娘來了啊。”大玉兒用力揉搓著女兒的臉頰,“你睜眼看看我……”


    蒙古包外,多爾袞正與阿哲的額駙和公婆說話,忽然聽見玉兒的哭喊,他立刻闖進來。


    隻見玉兒抱著懷裏的女兒,瘋了似的嗬斥所有人,不許他們靠近,不許任何人搶走她的孩子。


    “額娘,額娘……”


    “阿哲……”


    哭聲此起彼伏,多爾袞的腿有些發軟,倘若再早一天,又或是萬一晚一步……他突然有些後悔,他或許不該讓玉兒來,不該讓她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死在懷裏。


    “往京城送消息。”多爾袞僵硬地走出來,命令道,“向皇太後,和皇上報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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