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衛華被程清和堵在家裏。


    “樂東?”他揉著眼睛,剛睡下就被叫醒,還沒迴過神,“就那點事,白天都說完了。”


    楊家是典型歐式裝修的大平層,客廳滿滿撐撐,頂天立地的電視牆,水晶大吊燈,彎腳扶手椅。程清和在心裏冷笑一聲,都嫌他拿走采購權,還不是為了動到他們的利益,誰也不比誰高尚。楊衛華在生產用的原材料這塊,沒少拿好處!


    楊衛華的妻子也是看著程清和長大的,這會替他倆泡了熱茶,猶猶豫豫地不敢走開。大半夜的找上門,程清和“兇”名在外,她怕他要鬧事。


    楊衛華同樣覺得來者不善,程清和向來一張板臉,但今晚尤其不對勁,沉沉的透著寒氣,兩隻眼睛雪亮,唇角的笑也帶著冷意。但楊衛華日常跟工人打交道得多了,什麽情況沒見過,當下笑微微的讓程清和喝茶,轉身間給妻子一個眼色,示意她隻管迴房,“那時我是跟著樂工的徒弟,他正兒八經科班出身,我野路子,成人高考出來的大專。”他歎了口氣,“後來他那樣我替他難受,可又能怎樣?都是命哪。”


    程清和未置可否,唇角微彎,“前天發出去的那批貨,質檢單誰做的?我拿了點抽樣,明天出正式報告。”600元/噸的一等品,出廠成了480元/噸的次級處理品,當中的貓膩誰經手誰知道。


    楊衛華訝然,“有問題?”他站起四處翻找手機。


    程清和冷眼旁觀,直到楊衛華從臥室找到手機,將將撥通總機才製止道,“我隻想知道那次事故的實情。”


    楊衛華說,“這又何必,那事也不是機密,公司幾個老家夥都知道,長原少不得董事長,樂東扛了事,公司沒虧待他。”他幹脆把前因後果跟程清和說了個詳細:長原合並國營大廠後,程忠國對技術人員十分看重,對樂東尤其不錯,打算提為主管生產的副廠長。


    樂東不擅交際,一直坐冷板凳,得到重用後不免感恩圖報,計劃改造生產線。改造完成試運營,部分管線沒通過強度打壓試驗,補焊時發生爆燃。現場人員傷的傷死的死,趕來阻止的樂東也在受傷者中。


    究其事故責任,似乎誰都有:施工隊沒等打壓氣體排清就急於補焊;施工隊的壓力來自程忠國的急於投產心理,而工作單上的簽字也是程忠國的;樂東審施工圖不細,本該用無縫管的管線用了螺旋焊管。


    然而再遺憾也沒用,重大生產事故已經發生,不是廠裏出錢可以解決的,必須有人作為企業負責人承擔刑事責任。為了改造生產線,長原壓下大批訂單,又欠銀行高額貸款,剛剛坐穩的頭把交椅再次搖搖欲墜。所有人都看著程忠國,工人,供應商,銀行,一旦程忠國入獄,憑他個人能力凝聚起來的長原也就散了。


    “那麽大個國營廠,說倒就倒,千把下崗工人閑在家裏,連吃飯的錢都沒有。”楊衛華歎道,“大家都怕啊,要是長原倒了,我們能去哪?銀行也不答應,給我們貸款時看董事長麵子給的信用貸款,我們也沒別的東西可以抵押給銀行,廠房、土地、設備,能抵押的全抵押了。要是董事長倒了,後麵接任的人不認,銀行用什麽來填?清和,你辦廠沒後顧之憂,長原可以給你背書。我們呢?誰能幫我們?”


    肩負著幾千人的生計,程忠國走不得,那麽就得找人來扛事故的刑事責任。


    “真沒虧待他,每個月給家屬的撫恤金,一次性補償,還可以安排工作。是他自己不願意再呆在長原,又染上了賭,十賭久輸,無底洞一樣,長貧難顧!”


    “他怎麽會喜歡上賭的?”


    楊衛華不假思索,“閑的唄,又不肯上班,天天喝酒玩牌,鬧得家裏雞犬不寧。等到老婆孩子都走了,日子更加難熬,賭得更兇。”


    要他看,那筆補償金反而害了樂東。樂東一拿到錢,自有一幫人跟聞到臭鴨蛋的蒼蠅似的圍上去,陪著他說說笑笑。開頭玩個五角一元,等玩出趣味就有人跳出來要求加注,讓樂東贏過一陣子,開始收網,等輸光了哄著他可以借錢翻本。


    十賭九輸。人廢了,家也散了。


    “這事能怪誰?樂陶陶那小丫頭不服氣,清和,你別跟著她鬧。”楊衛華點穿到底,“我開頭沒認出她,到你追著問樂東,還能不明白?她小時候長得不起眼,隻有樂東拿她當寶貝,說自家閨女脖子上有紅痣,永遠丟不了。”見程清和的臉色仍是冰涼如水,他自嘲地笑道,“你們年輕人想法自然跟我們不同,但我老楊把話放在這裏,那個時候大家沒私心雜念,隻想廠裏好,隻有廠裏好了才有大家好。要是廠倒了,樂東連看病的錢都沒有,哪還能玩!他原來的廠,千把下崗工人撐到正式退休每個月有一千多塊收入,已經高興得像發了財。再看看我們長原,不提廠裏的正式員工,那些三產上養活的得有多少人?犧牲小我成全大局,就算輪到我犧牲,我仍是這句話。樂東自己把日子過壞了,怨不了別人。”


    程清和默然。楊衛華以為說通了,正要趁熱打鐵再勸兩句,程清和卻開了口,“董事長還記得樂工嗎?”


    楊衛華嗬嗬笑道,“哪能。董事長經的事多,比這兇險的多的是,哪會記得多年前一樁小事。”


    也許對他是小事,然而對樂家來說,對徐陶,是改變原有人生軌跡的大事。


    程清和的來訪,往事也隨之泛起。其實人的自愈能力遠超認知,在徐陶迴憶往事的時候早就沒了撕心裂肺的痛楚。她甚至還能慶幸,事情本來可以更壞。父親沒死,然後用一段不長不短的日子磨沒妻女對他的感情,省得她們為過早失去親人而傷心;母親再婚後生活幸福,無需她牽掛;而她,有快樂的童年,度過很不快樂的少年期,找到喜歡做的事情,也賺了一點小錢。


    不然,說不定她是長原的一個普通女工,麵對董事長獨生子的青睞,沒準欣喜若狂,患得患失。


    徐陶不由自主要發笑,程清和喜歡她,是因為她的能幹。還以為他是多年前的孩子?笨拙地試圖用一顆糖安慰另一個孩子。


    多好,她喜歡英俊的、有錢的,而他都有。作為一個鄉鎮成長的富二代,不但沒有吃喝玩樂的嗜好,還滿身心撲在發展生產的事業上,除了缺乏情調這種小缺點外,連擰巴的樣子都很可愛。


    她忍不住逗他,胡說八道講什麽最佳員工的一二三四五。


    她不恨程忠國,但她討厭毀掉原有生活的長原。


    徐陶清晰地記得在那之前的歲月。她瘦弱矮小,卻深得父母寵愛,他倆生怕她少吃一口會餓,少穿一件會冷。從小跟著父親學下棋,又去少年之家學。但那個時候的她實在平凡,棋雖然在學,卻隻能說普通。學業也普通,不好也不壞,老師經常會忽略她的存在,任由她上課打瞌睡,在教科書上畫小人頭。班裏學生那麽多,隻要沒影響別人,隨她去吧。


    那時的生活有花。陽台雖然小,但花花草草種了不少。她喜歡初夏,從茉莉到梔子、白蘭花,都香氣襲人。


    就為了那麽一點錢,付出清白、自尊以及自信,把日子過成了連狗都不如。


    徐陶不同情她爸,但感謝他,多謝他的自毀,讓她在一張小床度過長身體的數年。她想離開那裏,必須不停地想掙錢的法子,必須把那些法子化為行動。像一條不知疲憊的黑魚,她遊進不同池塘,攪亂滿池混水,掙到應得的。


    多好,天將降大任於斯人,隻要她覺得累了,他總是跳出來刺激她繼續往前遊。他的無恥不停刷新她的認知,他說是他給予了她生命,養育了她。


    誰有權決定他人的生命?


    沒有。


    她怕自己有天也會忘記。為了提醒不忘,所以她要解決掉舊式的長原。


    人多嘴雜,長原打算用現金在現場迴購員工股的消息不翼而飛。從用分紅無償分批迴購,到新任大股東掏現金現場迴購,進展不是一點點,不少人動了心。與其和董事長鬧僵,被總經理穿小鞋,不如趁目前股價高來套現。


    但現金迴購員工股有條件,必須向香港法院提出撤迴解除托管的申請。


    “程老頭急了。”喬軍給趙從周背上來了一巴掌,“厲害麽,能把咱們的程老頭逼急。”


    趙從周不認,“哪能呢。”


    他想不出辦法,正苦無對策。這條件相當誘人,如果員工們同意,長原投資的股份將由程忠國和河中化工把持。根據程忠國和河中化工高層的關係,長原投資豈不是恢複到一言堂?


    “先撤訴再變現!”程忠國講得斬釘截鐵,“不用擔心變卦,我程忠國要臉,決不違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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