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陶陶。


    有趣。程清和把那兩張紙扯成兩半,又兩半,團成一團隨手扔進垃圾桶。


    看著就像陳年往事,誰還在意許久以前一個普通員工的檔案。


    這個名字還挺有趣的,像在哪裏聽過。


    在哪裏。


    樂陶陶的陶。


    他停下手,腦海中某條神經突然連上:徐陶,樂陶陶的陶。


    不可能。


    萬事皆有可能,另一個聲音更響,瞬間鋪開:想一想,自她來後出了多少事?她像一條黑魚,帶起池塘多少水花?


    和她有什麽關係?是你自己想要理清長原內部,是你父親想要重新拿迴控製權。


    她的行蹤從來不告訴你,她喜歡吃的那種肉脯在本地買不到,隻有南方有。


    她能做什麽?她隻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


    她能做什麽你不是很清楚,你喜歡她也是因為她能幹,你見過比她更能幹更能吃苦的人嗎?你別傻了,她甚至沒刻意隱瞞你,你好好想想她說過的話。


    她為什麽?她想做什麽?


    那得你去問她了。


    程清和彎身撿起那個紙團,展開。照片複印後隻能依稀看出麵目,是位眉目清秀的男士。字跡剛勁有力,畢業於化工係,早年的本科生有多吃香不用說了。家庭住址,那裏已經成為小吃街,曾經是長原的員工住宿區,在更早之前屬於一家國營大廠,直到那家廠被長原吞並。


    她能有什麽來意?國營廠,又不是私人的,合並也是地方的意思。國營廠福利好負擔太重,漸漸運營不佳,還不如集體企業盤得活。兩者合並可以把人力、技術發揮得更好,強過讓國營廠倒閉,員工不得不下崗待業。


    他對草木皆兵的自己笑了,戒心太重。


    然而太陽穴那一跳一跳得疼,不肯放過任何一點疑點。


    如果她沒有特別的意思,為什麽她從來不提這些,她完全可以跟你敘舊。可她會提到家庭,會講到童年,卻從來不提這些。


    她能做什麽?就算她有點錢,一個年輕女孩子能有錢到哪裏?她要是真的特別有錢,還會替別人打工?


    他撥通管委會馬主任的電話。


    “小徐?記得。沒事,她和我吃過兩頓飯,我說要幫她向董事長解釋,她說不用。哈哈,小姑娘能力強,氣量也大。對,她老家也是我們這的。原來的公司?我想想,想起來了,她是那公司的合夥人之一,好像另一個合夥人出了點事,她辭職休息一陣子。小姑娘厲害的,我聽人說她讀大學的時候開始做投資,有無數失敗的經驗,後來成功就來了。她閑著也是閑著,不為錢,就是找點事做做。程總,不是我說,要是有她幫你也不至於現在這麽多事。”


    程清和不知道怎麽結束的電話,好像謝過了馬主任的推薦之情,又答應考慮上新三板。


    長原,和我有什麽關係?


    另一個念頭油然而起。管她為何而來,他不信那些關心都是假的,他不止是程忠國的兒子,更是他自己。離開長原,做程清和,跟她在一起的快樂是裝不出來的。如果沒這點眼力,他還能做到今天嗎?


    為什麽你覺得她是為長原而來?


    蛛絲馬跡中透露的信息。


    她騙了你這麽久,你絲毫未覺,還敢相信自己的判斷?


    她沒有騙,她隻是不說,如果你問,恐怕她就會告訴你,但你就是沒問。仔細迴想,她最後一次跟你討論長原的公事是什麽時候?是她從公司被趕走的前一晚。她發了那個郵件,那個口吻,你記得嗎,就像她將要離開一樣。即使沒有董事長出手,她也會離開,因為她已經拿到她想要的。她進的不是長原,而是你自己想成立的公司,她也沒收過一分錢報酬,能怪她什麽?指責她偷取商業情報?她沒有,是你送上的。


    你在明她在暗。然而是你自己沒看到。


    那些關心不是假的,不管她有什麽目的。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為方便處理公務,程清和暫時借用趙剛的辦公室,這裏狹窄得多,光線也沒其他辦公室好。


    “我剛改了幾個字,你再給河中發過去。”進來的是程忠國。他戴著老花眼鏡,手裏拿著程清和剛才發過去的會議紀要。


    程清和不動聲色地把紙團放在電腦主機上,趙剛用的還是一台老款台式機,他說他日常也就收發郵件,用不著筆記本電腦。


    程清和打開郵箱,在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上迅速修改剛才的會議紀要,打印出一份給程忠國確認。等文件緩緩推出時他才發現忘記用廢紙,違反了程忠國一向以來的原則:不重要的文件用作廢文件的反麵打印。


    為這件事,行政特意整頓過所有部門,凡違反者罰款。不過這會程忠國沒注意到,他推起老花眼鏡,眯著眼仔細讀了一遍。是真正的讀,一個個字的讀。程忠國年少參軍,無論是方言還是普通話帶著點南腔北調,這會的發音也是,有種可笑的認真。


    “行了,給他們發過去,讓他們盡快確認。”程忠國讀了兩遍,認定絕對無誤才交還給程清和,看著他把郵件發出去。


    “你這裏亂七八糟的,還不快點整理幹淨。”等郵件確認發送成功的迴複收到,程忠國才發現腳下的紙團,皺眉抱怨,“連內務都做不好。”


    程清和應了聲,視線從他的手上移開,董事長居然長老年斑了。


    “收到簽字確認掃描件就打印出來給財務,讓平和先把款項準備好,上千萬現金,一定要提前和銀行溝通。”程忠國叮囑道。


    “是。”


    程忠國又看了眼地上,“快整理。”


    他快走到門口時程清和突然開口問道,“董事長,你記得一個叫樂東的人嗎?”


    “誰?”


    “樂東,多音字那個樂,樂陶陶的樂。”


    程忠國皺眉想了想,還是沒有頭緒,“不記得,誰?做什麽的?”


    “沒事,我隨便問問。”


    目送程忠國離開,程清和又打開那個紙團,樂東,技術二科科長,擬提拔為生產副廠長。


    是什麽緣故離職的?


    他打內線電話給程平和。


    “沒提,隻說對公司有貢獻。”程平和那頭也是一桌子的事,“怎麽又想到他,還是河中的人問?”


    “沒事,我隨便問問。一會等河中的確認迴來,我轉發給你,先把現金準備好。”


    “明白。”


    程忠國打算在廠區堆一堵現金的牆,誰答應撤銷起訴,誰就能享受現金迴購股份的待遇。


    正式文件的簽字掃描件迴來得不是那麽順利,程清和打了兩個電話才催到,一收到他立馬轉發給程平和,還給她打了電話確認,以免遺漏。他又打了個電話告知程忠國,後者去了車間。


    老頭愛廠如家。自從恢複上班後連早飯都改到食堂吃,程清和已經很久沒吃到他做的麵條。也不知道他不得不退居二線的日子是怎麽過來的,程清和隱隱地有些同情,既然要,又忍著不說,如果自己四平八穩按照過去的規矩管理,恐怕老頭找不到由頭迴來,還在繼續憋著。萬一完全失去對公司的控製權,恐怕他這個人也就廢了。


    程清和心裏一動,上網搜索“長原、樂東”。


    沒有有用的信息。


    他又用樂東的學校名搜索,倒是找到一條,“聽說樂東那年出事後就不肯見老朋友了?”


    沒頭沒腦,也沒人迴複。


    能出什麽事?程清和猜不到。


    手機就在桌上。


    打啊,打去問她有什麽目的,她會告訴你。就算她迴答你“就不告訴你”,那也是一種答案:她有目的,但不能告訴你。


    徐陶常說有首歌最欠揍,“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偏偏兒童音樂搖椅經常選用這首歌,魔音貫耳,聽兩遍都會哼了。每次她哼著這歌的調子,嚷著“就不告訴你”,他有再多不滿,也在她的笑容裏化了。


    內線電話響起來,程清和接起,還是程平和,“已經和銀行溝通過,等選好日子,當天他們派專車押款。保安那邊也已經通知加強人手。”公司領導一個想法,下麵的人跑斷腿。


    “剛才遇到楊總,我想他是生產上一把手,問了問他樂東這個人。他說很早以前的技術骨幹,有迴生產事故發生爆炸,當場死亡三人,重傷好幾個,最後查實責任在他,蹲過兩年牢。公司看在他曾經出過力,又在這次爆炸中受了傷,安撫性質給他一筆錢。這人大概覺得羞愧,出獄後連家帶口搬到了外地,也沒再和同事有聯係。”


    腦海中仿佛有什麽對上了。


    程清和問,“他受了什麽傷?”


    “剛才楊總有事,沒來得及細問。怎麽,你對這人挺上心的?是有什麽事嗎?我再找楊總問問。”


    “不用了。”程清和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


    他也想起來了,那次事故他有印象的,那陣子亂轟轟,還有人說他爸要去坐牢了。程忠國也確實做好打算,已經把他托付給趙剛。那段時間他基本呆在趙家,由趙從周的媽媽照顧,也是在那個時候開始討厭趙從周,因為趙從周享受著父母的關懷,又笨又呆。趙從周的媽媽,一個能幹又有主見的女人,即使趙剛忙於公事,她也能把家庭打理得舒舒服服,還有餘力掙到錢供趙剛花在長原。


    如果徐陶是那個樂陶陶,他應該還見過她。有一晚有個婦人帶著孩子來找趙從周的媽媽,越說越急,說著、說著大人哭起來,那個小女孩反而比大人冷靜,一直安慰她媽媽不要哭。他幫著趙從周媽媽把小女孩引開,別讓大人說話嚇著孩子。他去拿糖果,迴到房裏才發現那小女孩咬著唇,無聲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那時,是一個瘦弱憂傷的小女孩,一點也不樂陶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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