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包不住火。到十二月中,原先被程忠國用辦法壓下來的報導,終於被某個媒體報了出來,隨後一發不可抑止,以燎原之式漫延開來,有天正式跳出財經新聞上了社會新聞,長原的內部矛盾統統被擺到世人眼前。


    總經理與元老們的不和:元老們多次集體辭職,財務總監在廠被當眾拘捕,至今未釋。


    總經理試圖不花一文迴購員工股,連同他製定統一采購計劃,卻在其中動手腳中飽私囊的舊事。


    總經理逼迫員工撤迴起訴。在國內他隻手遮天得逞了,如今578名員工已重新在香港起訴。在巨大的生計壓力下,曾有四百多人發出信函,聲稱終止訴訟;但經過思考,三百多人又撤銷了通知書,發出繼續訴訟的申請。


    程清和的照片附在新聞裏,是夏天他處理在管委會門口抗議事件時的。被拍得麵目模糊,記者添油加醋指責他的冷漠。


    “關我什麽事,關你什麽事?”


    “是嗎,有錄音為證嗎?”


    “你問我,我問誰?”


    一付不好打交道的口吻。


    也有從另一麵角度出發的報導。


    元老們年薪百多萬,卻仍對經手的每項事務雁過拔毛,有的人連采購集團內部的中秋月餅都要揩油,所以才有集團的統一采購製度變革。


    員工股持有者隻顧自己分紅,總是阻撓新產品的研發,也反對內部正常的變動。


    越鬧越兇,各有各的理。


    徐陶放下手機,注意力被電視中的財經報道吸引去,港股行情看漲,全麵飄紅。長原化工在不知不覺中漲到近五元,已脫離它原來的價格曲線,然而兩派人馬的注意力陷在對罵中,還沒誰發現這一事實。或者有人發現了,卻僅僅慶幸自己持有的股票增值了,或者惋惜還沒能擁有公司的股票。港股對長原員工股持有者來說漲跌隻是紙麵富貴,不像a股易於自己進行操作交易,所以關注點更在於分紅上,後者才是摸得到、拿得著的利益。


    也就是那麽隨便看看,她低下頭又把注意力放到手機上,“法官說,被告如此舉動,是在對原告施壓,足以令人擔憂,這是一場精心策劃。從職工寫給法官的信件中可以看到職工頂著巨大的壓力,如果不按公司要求撤訴就會停職迴家。被告做了手腳,希望嚇跑起訴者,如果成功,被告會成為這場策劃的受益者,更放開手腳並獲得壓倒性勝利,妨礙到司法公告。”法官還說,“不要自欺欺人地以為在別的司法轄區也能施展出那套東西:官官相護,小民求告無門。”


    最重要的是托管令。


    “在最終判決之前,參於訴訟的員工股,將由獨立第三方的會計師事務所托管。”


    拿到這個,趙從周要迴來了。


    趙剛還被扣押在看守所。曾經一度檢察院下達過通知書,認定他“沒造成社會影響,不予批捕”,但還沒把人領出來通知書又被撤迴。趙從周白跑一趟,得到的消息是仍在被捕中。


    當中的角力,徐陶作為旁觀者也能感受得到,然而在國內,畢竟程忠國更占上風。一道道無形的關係網中,除非毫無破綻,否則其中能夠運作的地方太多了,更懂規則者勝。


    徐陶把頻道按到地方台,正好在播放一條關於長原的新聞,本市的香港上市企業長原化工日前又因一起前高管攜款私逃事件引起公眾矚目,總經理程清和答本台記者問,雲:公司大了什麽人都有,不會因為一兩個害群之馬改變公司的管理製度。


    采訪是在長原廠門口進行的,程清和還穿著車間的工作服,表情尚可,算是平易近人,大概隻有極其熟悉的人才知道他的一些小動作已出賣他的心情。


    地方台的記者功力並不到位,問題無聊,鏡頭晃動,但他仍是英俊的。


    徐陶看著他,也就半年的時候他變了不少,隻有最熟的人才最懂得如何打磨他。不管程忠國的想法如何,程清和變得更適合這個世界。古往今來,無論冷兵器時代的戰場,還是近現代□□時代,到如今無形的經濟之戰,細到股權之戰的戰場,從來容不得任性胡來,沉著冷靜才是應戰之道。而兵不厭詐,有些該用上的還是得用上。


    她懨懨地關掉電視。


    窗外是十二月的陰天,灰蒙蒙的天空讓徐陶心情不好。


    怎麽趙從周還沒到?


    徐陶剛拿起手機,這玩意便在她掌中鈴聲大作,一個陌生的號碼來迴滾動。她盯著上麵顯示的地方看了一會,終究還是接了。


    “女兒,你手頭有沒有十萬?借我一下,情況緊急,我急需這筆錢!”


    “沒有。”


    “你問朋友借一下?我保證等我有了馬上還你。”


    “我沒有朋友。”


    “同事?領導?你不會還沒找到工作吧?好歹也是個博士,難道會找不到工作?”電話那頭的聲音蒼老而語無倫次。


    “我也沒有同事或者領導。”


    “那你去找工作啊!閑在家裏你還有理了你!……”


    徐陶把手機舉得遠一些,注視著那個傳來突然失控的責罵聲的屏幕,聽了數秒,然後手指輕輕一劃,中斷了對話。


    可悲,現代人既可以天涯若比鄰,也可以隨時斷掉聯係。


    老套路,她知道借給他十萬後會發生什麽事,音訊全無,直到再次必需有一筆錢。


    他雖然還活著,但跟死了也沒有區別。


    她安靜地看著院裏,程清和送來的那些玫瑰已經進入休眠,滿布尖刺的枝條被修得短短的。其他花草也是如此,還有綠色的是牆角的一架金銀花,葉片已轉為深碧色。但盡管冬天將至,仍有花木不懼寒冷,臘梅的花苞從隻有那麽一點萌動,到現在一天比一天飽滿。


    冬天的到來,是好事還是壞事?


    徐陶知道,隻要一到來年初春那些花木就會複蘇。也有凍死、凍傷,但那隻是少數,天地萬物的生命力超過凡人所能夠想象的。


    遠遠傳來敲門聲,趙從周來了。


    徐陶跳起來,跑過院子給他開門。


    他穿得很厚實,長羽絨服,瘦了,臉的棱角比從前分明,笑容倒沒變。他張開拎著東西的兩隻手,示意要一個擁抱。


    徐陶退後一點看著他,搖頭表示不從。


    他哈哈大笑,上前硬是抱了抱她,“想死你了!”


    得了吧,其實也就上個月才見過,匆匆忙忙一起喝了杯咖啡。他太忙,跟勤力的小學徒一樣拚命吸收香港法律,畢竟香港律師的費用可不像國內的那樣萬事好說。徐陶也忙,盡管有些事可以交給別人,但還有更多的需要她親自處理。


    趙從周打量著院中的花草,得出一個評論,“怪親切的。”他每次迴來都是忙著跟授權給他的員工們見麵,解惑,加強他們信心,收集更多的證據,又得經常跑去趙剛那邊跟進官司,積了一堆三地之間用過的機票、車票。


    “你瘦了。”進屋放下東西,他對徐陶的評語。


    徐陶朝他晃了晃瓶子,“茶,還是咖啡?”


    “咖啡。”趙從周毫不見外,在沙發上坐下,“這半年喝太多咖啡,搞到現在不喝點就覺得沒精神。你呢?靠什麽打起精神?”


    徐陶也喝,但不是特別需要。她實事求是,“我有工作就夠。”


    趙從周目光停留在案上的一盆水仙,那棵水仙亭亭玉立,“我還是不知道你具體做什麽工作。”


    “沈昊沒說過?”徐陶反問,“律師行也沒人提過?”


    趙從周把手擱在沙發背上,側過頭迴答她,“他們的德性你還不知道?不問絕不會說。當然他們肯定也會在背後議論,人總是人,不可能不說長論短,但絕不會說給我這個外來者聽。”


    徐陶把咖啡放到他麵前,自己坐到他對麵,一語揭穿,“你是想當麵問我。”


    “是的。”趙從周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想你來是有目的的。”


    徐陶笑而不言,過了一會,“過陣子你就知道了。”


    “我父親的事跟你有關係嗎?”


    徐陶搖頭,“沒有直接關係。但可能是間接造成的。”


    趙從周的目光黯淡了一下,“我猜也是。”他低頭笑道,“沒辦法,一個人呆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想得比較多。在你來之前,我們一直過著平靜的生活,吵場架當了不得的大事,一眼能夠看到退休。你來之後,變化挺大的,我也想不到自己會東奔西走。”他把剩下的話咽下去,“其實這樣挺好,我覺得挺有意思,就是我爹吃苦頭了。不過他也不算特別無辜,人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承擔責任。”


    “半年老了十歲?”


    趙從周想了想,“有點。”他又笑起來,“噯我為了省錢,在香港睡在一個鴿子籠裏。”他比劃給徐陶看,“就這麽長這麽寬,跟牢籠似的,但是便宜。有時半夜醒過來,我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神經病啊放下家裏好好的床不睡,跑到這裏吃苦。有時候簡直要瘋,”他罵了句粗話,“人家大律師財源滾滾,我呢,活都是我幹的,材料都是我準備好的,他做個遞上去的工作就日進鬥金。這還是幸虧有你介紹,不然都不知道該找誰,錢被蒙了事沒辦成也不是沒可能。那個時候,我又恨你,又覺得你一定有你的原因。”


    徐陶迎著他的目光,“我就是為錢。”


    趙從周的目光貪婪地在她臉上停留許久,“後來我想到你是誰了。我們見過,虧我一點都不記得。”


    徐陶做了個驚訝的表情,“上個月喝咖啡的時候你一句都沒露,厲害了啊你,藏得真深!”


    趙從周調開目光,“我這不是想你會不會主動告訴我……”要是你在意我,會主動告訴我,他在心裏說,然而你沒有,你甚至沒有故意隱藏自己的信息。“你也太膽大了,在這個地方有很多事他家說了算。雖然程老頭還不至於下作到要威脅到你的人身安全,可……總歸不太好,隻要有心人就能從你給出的信息查到你的來曆。”


    “這樣我可以自欺欺人,我沒有騙誰。”徐陶打斷他的話語,“我們幹嗎不聊你拿到的托管令,誰會來?沈昊?”


    趙從周點頭,“挺好的,我相信他的職業操守。不過我今天早上得到一個消息,程老頭要出新招。具體是什麽我還不知道,隻能到時見招拆招。”


    現場迴購。


    程清和在做會議紀要,剛才開的會議太重要,參與者隻有四個人,程忠國和他,河中那邊也是兩個。


    除了定向增發,河中化工還計劃收購長原投資的15%股份,加上程忠國所持的部分,隻要超過50%,就擁有長原投資的話語權,不必再在意剩下的員工股持有者。掌握長原投資,再加上河中化工所持的長原化工定向增發部分,兩者聯手能夠達到對長原化工的絕對控股權。


    用現金作為現場迴購的籌碼,隻要撤訴成功就直接拿錢。


    什麽托管權!


    不是瞧不起大部分員工,他們鬧來鬧去還不是為的錢。


    程清和仔細審查過會議紀要,把電子版抄送給另外三位,請他們盡快核查。


    他揉了揉眼睛,最近睡得太少,眼睛發澀。


    本來在等迴複的時間可以休息片刻,但不知怎麽又睡不著,程清和認命地打開抽屜,開始清理文件,該扔的扔,該粉碎的粉碎。


    他不經意地檢查每份文件,有一份毫不起眼,像是誰的人事檔案。


    樂東,家庭成員,妻子徐稚蓉,女兒,樂陶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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