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


    鬧轟轟的一團蟬聲,嚷得程清和一頭是汗,他剛從車間迴來。桌麵有堆文件,需要批閱的沒多少,大部分僅是抄送。公司的文件、報銷單,最終審批人是董事長,與其交總經理批完後再交董事長,不如直接送到董事長那裏審批。雖然,審批流程原先定的傳遞路徑是從總經理到董事長,但不知何時,哪份緊急文件一時間沒找到總經理而跳過他直接審批了,後來“聰明”的下屬們找到捷徑,每每有“緊急”文件需要立即批閱,都直接送到董事長那裏。


    上個月的報表也在其中,是申報完從稅務局網站上直接打印的。


    明晃晃的減號,長原賬麵出現虧損。


    程清和翻看了一下,內部的財務說明比這兩張報表詳細多了,不止數字,還給出了百分率和原因。這會他隻是按照習慣複查傳遞到外部的文件,免得有失誤-隻要是人,難免有失誤,這是多年前程忠國定下的規矩,所有事情都需要兩人共同知情。


    其實不需要看報表,程清和也明白上月虧損的原因,無他,每個月都需要掏出部分,也就總部這邊因為搬遷最容易下手。別的分廠,成熟產品有毛利率曲線在那,一下子跳水太多,容易引起外部審計的警覺。四大那些年輕不知疲倦的審計員們不是吃素的,他們可能不夠經驗,但流水線般的操作流程和規定把人為的失誤減少到最小。


    程平和敲了敲門,聽到他的聲音便推門入內,看見他拿著那份報表心下了然,“不習慣?”別說別人,他們自己都不習慣,雖說隨著市場調整生意難做,但利潤再薄也是利潤。長原曾引以為傲的“哪怕有一分利潤也做”的豪言,恐怕不能維持下去了。


    誰也不是傻瓜,前幾天的例會上就有高管提出財務部得重新核查,“銷售和成本都沒巨大變動,怎麽會出現虧損。”誰都心知肚明,但不能衝著董事長去,財務部成了頂罪羊。跟程清和那會不同,現在抽得太厲害,把某些見不得光的擺到桌上了。但不這樣做,很難籌齊迴購員工股份所需的資金;即使如此,也是不夠的,程忠國正在跟他的老友商量,通過轉讓股份的辦法引進幫手,隻是一時間還沒就股價達成協議。


    程清和把報表隨手拍迴桌上,一哂,“關你我什麽事。”大刀闊斧的是程忠國,他倆最多是執行的小嘍囉;而且隨著程忠國這次返迴,一批新的管理層漸漸冒出頭,他們或是公司老員工的子弟,或是曾經接受程忠國援助的學子,精力充沛,野心勃勃。程清和不在乎,說到底他是程忠國的獨生子,不管現在如何,將來總是他的。


    程平和默默地把報表放迴文件袋,“上次我同你說過的進修的事,有了點眉目。”


    程清和抬了抬眉,看來堂妹是真下了決心,在短短的時間內居然折騰出了結果。


    一抹嫣紅從耳根那升起,漸次彌漫到臉,程平和有些難以啟齒,她這是又一次學力不夠錢去湊,“朋友幫忙,替我找了個英國的a留學課程。”


    程清和意外了,“可靠嗎?朋友我認識不?”


    程平和盡量放鬆語氣,“是沈昊。我向他諮詢,他幫我找了中介,語言什麽的都出去補。”


    “錢夠嗎?”


    程平和點頭,“夠。”她笑了笑,還是覺得不好意思。事實上完全沒必要跑到海外讀這些,可她真心想過一種單純的學生生活,所以下定決心奢侈一把。“不夠肯定向你開口,我們家的小財神。”程清和那個實驗基地的財務狀況,她早有耳聞,“反正學成了還是幫你打工。”


    “不去他那?”程清和問,這個“他”不說,程平和也知道指的是沈昊。


    程平和臉更紅了,替自己申辯,“我是喜歡他,可他不喜歡我,我也沒必要湊上去。再說我是程家人,怎麽也得為自己家出力。”沈昊出力,但接觸得越多程平和更明白,他幫她僅僅因為他是紳士,不存在別的原因。


    程清和不願看堂妹拘謹,轉移話題問道,“嬸嬸知道了麽?”


    “唉,跟我一通鬧。”說起來程平和還是心有餘悸,“一會說我都這年紀,一會說早知道就早點嫁掉我,免得胡思亂想,一會又說將來決不會跑到那種地方替我帶孩子。我心想我連男朋友都沒有,哪來的孩子,她聯想也太豐富了,難道我生下來就直奔結婚生孩子一條路麽。”


    程清和知道他嬸嬸那樣子,人不壞,就是傳統的婦女,有點嘮叨。他忍住笑,“叔叔呢?”


    程平和翻了個白眼,程清和覺得這樣子跟徐陶有點像。


    “他!說一個錢都不會給我,別指望他們出學費生活費,以後也別求他們。”


    程清和揉揉她的頭發,“不用管他們,有我支持你,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別在乎錢,吃好住好,注意安全,就當我對你的投資,將來做我的財務大臣。”


    程平和歡快地應了聲,又想起一件事,“我還沒和趙叔說,他最近煩心事多。辭職,董事長不答應。”她朝文件袋那邊呶呶嘴,“不辭職,他心上過不去,而且別人也不放過他。董事長,這是拿他當靶子。”


    背後議論程忠國,程平和覺得是自己的失禮,對長輩的失敬,但這些話她忍得難受,也隻能跟程清和說。


    程清和對趙剛倒沒那麽深的感情,誰教他是程忠國最好用的幫手,替領導擋災是難免的。再說從前他向趙剛示好多次,也沒見趙剛投過來,那麽現在就別指望他會幫忙。


    該!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兄妹倆講完正事,差不多快到午飯時間了,有一搭沒一搭聊點別的等開飯。


    “陶陶姐去了哪裏?”


    程清和搖頭,“不知道,她不願意跟我說這些,說不想被我管。”這是他倆最大的爭論,找個性太強的女朋友,就是麻煩,他略為不快地想。程清和自認無論去哪都會預先向她報備,要求同等待遇也無可厚非,誰知徐陶的反應是:你是你,你願意怎麽做是你的自由,我決不會拿我的標準要求你,你也別想用你那套來管我。


    好在徐陶的外出,最長也就兩三天,大部分時間她呆在那套小院裏“修煉”。他問她每天在忙些什麽,她答他為“修煉”,“修身養性,爭取早日得證大道”。


    明知她在胡說八道,可有什麽辦法。他問得多了,她告訴他,她在做一些雜活賺生活費。


    誰要她去掙。程清和有氣,包括那套房子,難道他沒有?要自己的女朋友住在對她狼子野心的男人的房子裏。可她不肯搬,說簽了兩年的租約,沒必要改變。


    所謂相愛容易相處難吧,他若有所思,絕非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就能解決所有問題。還沒到談婚論嫁,已經有不少需要磨合的地方,還真是麻煩。但是,看著她興興頭頭的樣子,好像天塌下來也有高個頂著的沒心沒肺,他又喜歡得不能再喜歡。


    外麵有紛亂的腳步聲,程清和跟程平和同時一驚,就在這個時候,桌上的電話猛地響起來。程清和自己接電話,示意程平和察看走廊。拿起話筒,他被保安的大嗓門吼得一時沒迴過神,拿遠些才聽到對方的重複,“總經理,警察來了!”


    警察?!


    多半派出所的治安例行調查,新來的門衛大驚小怪,程清和不耐煩地問,“哪裏的警察?”


    “市公安局的,”保安對著登記條上的字讀給程清和聽,“經偵大隊。”


    程清和知道再問他也說不出什麽,趕緊擱下電話出辦公室,紛亂停在財務部那邊。他已經聽到程平和的聲音,可能是驚恐過度,她的嗓音聽上去有點尖厲,“不行!你們不能帶走他!”警察可能解釋了什麽,她並不接受,幾乎在嚷嚷,“不可能,他做了幾十年財務,不可能知法犯法,你們弄錯對象了。”這念頭給了她新思路,她厲聲道,“你們有什麽可以證明身份?你們有逮捕證嗎?我不相信!這裏是長原,我們是上市公司,利稅大戶,你們別想栽贓陷害!”


    程清和擠進人群,意外地發現被捕的是趙剛,一個念頭閃進腦海,難道是父親嫌棄趙剛擋路了?然而這念頭對程忠國太過不敬,他完全不敢再想下去,內部矛盾何至於鬧到外麵,要趙剛走,同意他辭職就行了,何必把他送進去。


    經偵大隊的自然清楚長原在本地的影響,一直溫和地跟程平和解釋,“要是查清沒問題,會盡快釋放。這次我們也是配合外地兄弟單位行動,程總,請你不要阻撓我們執行公務。”程清和迅速察看逮捕證,格式公章無誤,肯定不是有人冒充,罪名卻是語焉不詳,“趙總監是我們公司的高管,你們帶走人,最好還是給個理由。”


    程清和身居長原要職,既然問到,經偵大隊的人互相看了眼,還是輕聲告訴他了,“被人舉報,涉嫌虛開用於抵扣稅款□□罪”,舉報人具體是誰卻不能告知。


    怎麽可能!


    程清和不信,然則不信也隻能尊重法律。程平和急得眼淚淌了一臉,被程清和拉住,她突然想到一個人,拿出手機就撥號碼。手指抖抖索索幾次都按錯鍵,還是程清和看不下去,接過來撥出去,“趙從周,趕緊到公司,你爸有點事。”


    他跟趙從周解釋的當口,聽到程平和向警察交涉,“他身體不好,不久前發生過心梗,你們……別這樣……”


    這丫頭要哭了,程清和想。周遭的環境成了慢動作,圍觀者的竊竊私語,程平和的放聲大哭,“他受不了這些,肯定是冤枉的!”還有,董事長怎麽還不來?他是法人代表,全國人大代表,他出麵會不同,法律不外乎人情,何況這種經濟犯罪,取保候審比較容易。


    一個念頭死死盤踞在腦海,怎麽也趕不走:難道舉報趙剛的人,是董事長安排的?


    在公司他和別人一樣,都叫程忠國為董事長,在家也時常如此,但從沒有這一刻讓程清和更為震驚,難道是他?!為什麽?!是什麽時候,可以托付兒子的兄弟竟成了被捅刀的對象。


    趙剛始終沒出聲。他像靈魂出了殼,留下一個漠然的外表留在原地。


    “怎麽可能!”趙從周的怒吼從手機中傳來,格外清晰,“你們在整他!他幹什麽了,他就是個老古板老頭!”


    他也要哭了,程清和想。向來懶於向人澄清的程清和,忍不住說,“不是我,我也不知道。你……不要急,會水落石出的。”


    “被抓了……”


    “監守自盜偷了長原……”


    “是趙剛……”


    那些嘁嘁喳喳的聲音讓他心煩,他迴過頭,瞪著那些圍觀者,“滾!”


    總經理發火了,眼睛都紅了……


    他媽有神經病,別遺傳了……


    那些聲音沒消失,隻是四散而去。


    我喜歡你,不為什麽,就是因為你是你。


    她說,一個人總得往前看,就算被虧待,還有自己可以彌補自己,總牽掛失去的部分沒有意義。


    他深深吸了口氣,朝那些便衣經偵走過去,“趙總是我們公司的元老,我拿我的職位擔保他不會對社會有危害。你們要帶他去外地候審,看在他身體不好的份上,還是緩緩,至少等他家人來,路上有個照應。我陪你們一起等。”


    對方應得很客氣,“上麵派下來的任務,人是一定要帶迴去的,不過確實有健康因素,可以酌情考慮。”


    程清和拉過程平和,“讓人準備茶水,工作餐,”他湊近她耳朵,最後一句說得很輕,“還有錢,多準備些。”趙從周那個傻瓜,絕對想不到,他得幫他。


    程平和點頭應了,猛的迴過神,“董事長呢?”


    都鬧成這樣了,董事長不可能不知道。


    她在堂哥的眼裏看到同樣的猜想,突然間手腳全都軟了。她聽到自己的牙齒在打架,“我去……準備。”


    不會的!她告訴自己。然而尚餘的理智告訴她,有可能,不然,為什麽堂哥的表情如此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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