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


    徐陶走進會議室,明顯感受到“不歡迎”三字為何物。昨天白天,長原的中層和高管視她為程清和的嫡係,保持表麵禮貌,有說有笑。而經過傍晚的事,他們幹脆否定了她的人品。在他們眼裏,她“狗仗人勢”,“踩下迎上”?


    從做實習生開始,徐陶還沒領教過如此簡單粗暴的不歡迎。她坐下,旁邊像避病菌般往兩邊挪;她看誰,誰就移開目光;她加入聊天,別人閉嘴轉頭。太有趣了,多年來徐陶以為成年人的世界是鴨子浮水,所有功夫都在底下,沒想到還有這麽一批人能直接表達“我不想跟你玩”。


    她很想大笑三聲,為“世外桃源”。


    程清和遲遲未到,眾人頗有默契,自動開始每日例會,生產和銷售關注產成品、出貨量和物料配置,人事要求車間控製加班,財務請各部門配合年中盤點,行政談及參加開發區遊泳比賽的人選。


    公司的運轉早已成型。


    徐陶順手記錄會上談及的內容,心思卻飛到長原的股權結構,在座者多數都是股東,名副其實的公司“主人”。她研究過長原的公告,如今已看不到當初轉製、上市一波三折的痕跡,然而複雜的架構表很有趣:程忠國受托代管員工股,連他所持份額在內,占持股平台長原投資的85%,剩下的15%股份由趙剛為代表的高管分別持有。長原化工在香港上市,長原投資是它的最大股東;融資成功,長原化工在國內數處買地建廠,頻頻建設生產基地。


    程忠國放過豪言:“隻要有100元利潤,我們也做。”


    長原的營銷戰略就是如此簡單粗暴,可今天的市場變了,不知道在產能過剩麵前程忠國是否仍那麽堅定。徐陶微微走神,不知不覺停了筆,在座的不是沒有怨言,但他們離不開長原,不提股份,多年來在公司養尊處優,早已失去搏殺的機能。昨晚她跟程清和說的真心話,安全感太高沒好處,可惜他眼裏滿是譏嘲,浪費了他那雙有星光的眼睛。


    “小妹,趙總今天病假,我們不問你難道打電話去問他?你身為財務部副總監,拿點氣魄出來行不行!你可是我們的財務大臣。”


    徐陶筆一頓,從圍攻程平和的言語中摸索出事情概要:有筆煤款,熱量值尚處於爭議中,財務部卻已經付清。


    “小妹,錢在誰手誰厲害,你倒好,錢付了省得被人追款,我們可就慘了。”


    “小妹,放一句話,免得我們錯怪你。”


    處於軟硬兼施的中心,程平和肩膀耷拉,睫毛下垂,卻抿緊嘴不開口。不過她這付打死也不說的神氣,早就把事實擺上台麵,財務部哪會自作主張,絕對是程清和的安排。那些明知故問,要的也不是她的答複,而是如何把這事捅出來。


    “各位。”角落裏傳出一個清朗的女聲。


    有事沒事每天召集這麽多人開會,難道不知道開會的訣竅-徐陶暗罵程清和,盡管她知道應該不是他的本意,而是“繼承”到的架式。但要幫程平和解圍,就得麵對二十多張非常不友好的臉,她真心不願如此高調。


    “對方已向法院遞交起訴書,”她站起來展示檢驗報告,“這是第三方檢驗所出具的熱值報告,證明該批煤符合合同要求。有合同,有證據,供應商一定會贏,一旦法院判決書下達,款項將從我們銀行賬上自動劃撥,作為上市公司,我們得考慮社會影響。”


    要怪就去怪程清和,徐陶默念,誰能比他狠,自己告自己。


    這群人當然不會聽她三言兩語就服氣,但程清和來得正是時候。他麵無表情,*往那一坐,殺氣騰騰。


    前方高能預警,非戰鬥人員速速退散,連徐陶都有點扛不住,趕緊縮迴角落當透明,各中層更是低頭不語。隻有生產總監,一雙眯縫眼總算半開了。簡潔報告完會議要點,他收起本子,向程清和打了聲招唿,“今天還有批急著出貨,我先走。”


    好個老滑頭。有他帶頭,銷售、行政一個個見狀不妙,找理由溜得飛快,片刻間會議室隻剩程清和兄妹和徐陶。


    徐陶有意觀察他倆以印證自己的猜想,等發現已經落在別人後麵。她也不慌張,朝程清和點點頭便打算離開。可惜程清和不放過她,“你別走,我有事找你。”他同程平和在會議室門外小聲交談,但基本都是他說,程平和低聲應了幾個“嗯”。


    不妙-徐陶很想抓住程平和的肩膀使勁搖晃:這位姑娘,三拳打不出一個悶屁是什麽意思?這是最差的溝通方式!


    跟程平和說完話,程清和的臉黑得快滴墨,迴身進來時反手扣門的動靜特別大。


    “拿來。”他手一伸,目光落在徐陶的筆記本。


    徐陶遞給他,他抽出夾在裏麵的紙,其中一張就是檢驗報告複印件,看了眼隨即扯成兩半,“誰給你的?”


    從徐陶的目光他得到不可思議的答案,“我?”他想起來了,昨天他讓徐陶熟悉公司運行,給了她幾盒文件,沒想到她真看了-隻是她哪來的時間?他確定,昨天她的時間排滿大大小小的會議。


    “我整理文件,找到感興趣的先看,沒想到今天會說到這件事。”徐陶很想嚴肅認真地匯報自己的心路曆程,但程清和的目光讓她控製不住想笑,她也真的笑了,“對不起,程總,你這麽看著我,我有點壓力。我全招了,其實昨天我發現幾份文件頗為有趣,順著找下去,發現更有趣的是您在一家‘作坊’身上投資不少。”


    程清和目光冰冷,“不可能。”


    越這樣,徐陶越想逗他,類似破冰的快樂,“對,沒那些文件,但我最擅長就是拚圖,把內部的、外部的資料一片片拚起來,最後得到總圖:您單槍匹馬的在研發新產品,誰都不理解你,也不支持你。唉別!程總,別生氣、別生氣!”眼看程清和的眼快瞪到自己臉上,徐陶懷疑她有可能成為被老板扔出會議室的第一人,“冷靜,我隻是想了解你,幫你,就算馬屁拍得過頭,但也出自真心真意。”


    徐陶曾經覺得程清和眼裏有星光,但現在星光靠得太近,快變黑洞了。他的聲音很低,“打算幫我做什麽?”


    “收迴員工股。”徐陶毫不猶豫。她拿起筆記本,輕手輕腳抱在胸前,“您看,這會議室雖然隻有兩扇窗,走過的人也不多,但萬一要是誰走過,還以為您……那多不好,本來您在公司也沒幫手,再有流言蜚語什麽的……”


    “星光”猛地退後,徐陶眨了下眼,為自己的惡趣味悄悄抹把汗。玩笑時刻過去,該認真了,“長原曾經是好公司,現在也不錯,但是時代變了,一味靠產量占領市場,勞而無功。如果再不尋找新的出路,拖著那麽大的負擔,……”


    程清和毫不客氣,“關你什麽事?”


    “那就是我的另一個優點,除了特別會爭取,哪怕有一線希望也要努力之外,我還特別喜歡挑戰,越是艱巨的任務我越喜歡。程總,你可以向馬主任了解,如果我不是特別優秀的一個人,他也不會向你推薦我。”


    程清和再次毫不留情地打斷她,“昨天說的報告你做好了嗎?”


    徐陶答得飛快,“昨晚已經發到您的郵箱,我還發了條短信請您注意查收。”


    昨晚程清和不想接電話,關了靜音,更沒注意到有短信。他哼了聲,“調整工齡工資的事你知道嗎?做個方案。”


    “明白,馬上去做。”徐陶轉身要走。


    “迴來。”程清和叫住她,“你是我貿易公司的人,工資由我私人支付,跟長原沒關係,不用穿工作服。”他目光掠過她,“原來怎麽穿就怎麽穿。”


    徐陶沒提醒他,既然如此她不應該插手長原的內部管理,尤其勞資這種敏感的事,她隻痛痛快快地答應,“好,我明白了。”


    她去財務部找程平和,“我想要這次工資調整的資料,程總讓我也做個方案。”


    程平和的眼皮透著哭過的嫣紅,勉強打起精神,“等等,你在公司的郵箱是……”徐陶提醒道,“昨天我給全體管理人員群發過報到郵件。文件大不大?要不拷給我?”


    從筆記本封套掏出u盤,徐陶抬頭發現程平和在哭,幸好程平和跟趙剛合用一個小間,此時辦公室裏除了她倆再無別人。徐陶在心裏歎口氣,扯了兩張紙巾遞給她。


    程平和慌慌張張擦眼淚,“對不起,我馬上就好。”


    徐陶手指豎在唇上做了個小聲的手勢,過去掩上辦公室的門,又拿起桌上的杯子,替程平和倒了半杯溫水送到她手邊,“喝點水。”


    程平和喝水時,徐陶把幾張紙巾折成厚厚的一疊,往上淋了點冷水,交待給她,“敷在眼上。”做完這些,徐陶輕聲說,“等你空的時候我再來,不急。”


    這算什麽事,老虎、狼、狐狸較勁,逼急了兔子?


    徐陶退出去,幫程平和關上門,忍不住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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