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也就是半個小時,等徐陶吹幹頭發出來,剛剛還熱鬧非凡的大廳已經空蕩蕩,音樂早已停了,一台台電視機的屏幕仍閃動著無聲的畫麵,娛樂、新聞、電視劇、……應有盡有。


    徐陶走過去依次關掉電視,直到最後一台,那裏正在播放本地新聞,“長原化工董事長程忠國先生設立助學金,資助貧困生完成學業”,“多年來程忠國先生一直熱心公益,多次捐款建設學校教育樓、圖書館,更為眾多學子提供就業機會,……”。程忠國的影像一閃而過,他五十多歲,早年入伍當過工兵,如今退伍多年,卻仍然腰背挺直。


    國字臉,大眼,方下巴-程清和應該像他的母親,一位早已逝世的美人。


    徐陶關掉最後一台電視。


    “呯”,樓下傳來球落袋的聲音,隨之響起數聲歡唿,男女皆有。


    徐陶下樓剛好看到趙從周在向圍觀者收錢,他滿麵笑容,“多謝各位讚助,祝各位花好月圓心想事成馬到成功萬事如意……”趙從周說得溜,兩個前台姑娘笑得歡,“周周你與其在這裏賣口乖,不如講給程老板聽,他老人家稍為提拔,你就是個‘總’。到時拉我們一把,我們不貪心,隨便安排個什麽總經理助理總經理秘書就行。”


    趙從周剛要還嘴,一個眼尖瞧見徐陶,趕緊放下球杆迎上去,“吃夜宵去,怎麽樣?”


    前台見是客人,老老實實迴崗位收手牌還會員卡,笑盈盈地問徐陶整晚下來感覺如何。一起打球的男人,見她一個年輕女子,難免對趙從周擠眉弄眼。背著徐陶,趙從周狠狠用口型迴了他們幾句粗話。等他倆出門,身後傳來哄堂大笑,他們大聲用方言說,“總算有用武之地,周周,恭喜啊。”


    趙從周自我安慰,不過看徐陶含蓄的笑也知道她全聽明白了,破罐子破摔雙手一攤,“沒辦法,我做人太好,朋友太多。”


    這話說的,徐陶哈哈大笑,趙從周也笑。


    隨著霓虹燈漸漸熄滅,夜幕露出沉靜的真容,空氣中有梔子花的甜香,夜跑者從容不迫越過他倆,消失在下個路口。


    徐陶長長舒出一口氣,幾乎與她同時,趙從周也歎了口氣,他倆相視一笑。


    “你-還好吧,徐總?”趙從周調侃地問。


    徐陶失笑,“你已經知道,我已經成長原的笑話了?消息傳得真快,有什麽好建議?”話是這麽說,她神態悠然,趙從周收迴目光,“日久見人心,相處多了別人自然知道你的為人。”


    “是嗎?”徐陶又是一笑,“剛才在更衣室,有人建議我一個新來的先搞清楚情況再開口,為討好老板硬出頭,沒有好結果。”


    “誰?”趙從周皺眉問。徐陶沒迴答,他沒再追問,“誰推薦你來的?”


    “管委會的馬主任,程總托他物色管理人員,他推薦了我。”見趙從周努力思索,徐陶拍了拍他的胳膊,“別想了,我不擔心,這不是還有你罩著我,趙二少。”


    趙從周張了張嘴,好半天吐出句,“你怎麽知道的?”


    “小城無秘密。”徐陶大笑,“別問我怎麽知道的,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她看了眼手表,“一個多小時以前,有五個還是六個人,跟我說你叫趙從周,是長原二把手的獨生子,人高馬大一表人才,也有些小聰明,但遊手好閑,不務正業。不過,誰叫你會投胎,所以有資格玩。然後我才知道,原來我這麽幸運,居然租到性價比最高的住宅。”


    趙從周哭笑不得。也難怪,時代雖然變了,但小城歲月慢,長原建的住宅小區,連附屬健身房都是長原的產業,成天抬頭不見低頭見,藏不下秘密。


    徐陶揶揄地看著他,“既然不想進長原,為什麽不出去闖?”


    欲訴無從起,趙從周幹笑,“至少有人比我更慘。”


    趙從周心目中比他更慘的那位仁兄,進家門見到的親人是堂妹。程平和靠在沙發上睡著了,東奧的《財務成本管理輕鬆過關》落在地上。


    程清和幫她撿起書放在沙發上,雖然他已經放輕手腳,但程平和睡得並不熟,一下子清醒過來。盡管睡眼惺鬆,但她沒忘記重要的事,壓低聲音帶著幾分責備,“哥,不是叫你趕緊迴家,大伯要跟我們開會。”


    程清和沒接話,“時間不早,你快迴家。”


    程忠國發達後仍住在鄉下的老宅,和他的親弟弟,也就是程平和的父親,老弟兄倆比鄰而居,互相照應。


    程平和看了看樓上,那裏始終沒有動靜,低聲飛快地說,“一是貿易公司,大伯不同意開。還有,昨天趙伯伯他們鬧辭職,今天工人闖到人事部,他問了事情經過。”她擔憂地看著堂哥,“他出門剛迴來,也不知道誰跟他通風報信。還有,他喝了酒。”


    說到最後一句,她克製不住情緒埋怨道,“你應該早點迴來。”


    程清和拿起她的包和書,塞進她手裏,“知道了。”把程平和推出門,他整整襯衫上樓。


    才走兩步,程清和突然覺得餓,晚飯菜太少,清湯寡水沒有油,不能怪徐陶沒吃飽。想到她那通直白的話,他心底微弱的疑問被推翻了:隻有沒受過苦的人,才能無論做什麽都理直氣壯地理所當然。


    他緩步走到書房門口,抬手敲了兩下。沒人應,他輕輕一扭把手,門隨手而開。


    正如所料,程忠國勞累之後又喝酒,此刻伏在桌上睡著了,滿頭的花白頭發隨著鼾聲起伏不定。


    程清和走過去,程忠國的胳膊下壓著一疊紙,當先入眼的是事項:關於程清和經手采購原料的比較表,遞交者:趙剛。對內容程清和並不好奇,他做了什麽,他自己很清楚。


    程忠國既抽煙也喝酒,房內氣味濃重,程清和打開窗,又打開門。鄉間的夜風穿堂而入,程忠國打了個寒顫,猛地醒來,抬頭看見站在窗邊的兒子。


    程清和背對室內,抱手而站。


    程忠國坐直,抓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水已經冷了,喝在嘴裏格外苦澀。


    聽到動靜,程清和迴過身。


    程忠國指了指地,低頭隻管喝茶。


    程清和走到所指的地方,毫不猶豫就地跪下。


    他越是老實,程忠國的心越是涼,肩膀腰間膝蓋幾處一起鬧哄哄地疼起來。推開椅子,程忠國大步走到程清和跟前,揮起巴掌往他頭上背上招唿,“我還在你就要作怪?!去年你怎麽答應我的?你說你要把長原帶上新高度,就是這麽個帶法?”


    越說越氣,他提起腳就踹,“說!你那個貿易公司,是不是打算從公司撈更多錢?”


    程清和看著麵前的地板,“是,因為我想做兩手準備。長原已經老化,每個人想的是如何從公司拿到更多的好處。”他抬起頭,聲音冰冷,“今天的長原已經不是過去那個人人出力的長原,以權謀私泛濫成災,連搞衛生的清潔阿姨都在想辦法撈好處,多拿一卷紙巾就是錢。我討厭這樣的長原,如果不能改,那就幹脆抽走它的血液,重建一個新的-”


    他的話被打斷了。


    程忠國抓起手邊的報紙夾,劈頭蓋臉打下去-兒子用言語打他的臉,那麽他也可以打迴去。長原是他的心血,也是他的所有。他失去許多,才建出這個輝煌的企業王國,任何想傷害長原的人,都是他的敵人。


    早就知道會這樣。


    程清和雙手扶地,竭力穩住自己不倒下。


    不能求饒,不讓步,任何示弱都會讓父親的怒火來得更大,男人隻能流血不能流淚。


    雪片般的紙屑中,程清和昂起頭,“我要收迴所有員工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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