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年溫熱的娥英泉邊，雜亂牽連的赤炎藤蘿不知被誰人井然有序地編織起來，形成一個巨大的巢，紋理有致，緊湊綿密，但於層層牽扯覆蓋的紫紅枝葉中赫然隆起，又像是赤炎藤蘿突然變異，結出這樣一個碩大的果實來。
此“果”確實奇異，時有白色暖霧匯入，又有幽香紫氣散出，引來喜香的蝴蝶蜜蜂撲飛環繞，一些小鬆鼠、小野兔也在四周躡手躡腳，抓耳撓腮地想要一探究竟。
晏翎終於被一股潮濕的熱力灌醒，醒來後雖然微覺熱悶，但是胸口滯堵之感全然消失，四肢百骸中似乎都有一股暖意在流動，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她完全不知自己置身何方，隻能感覺到蒸騰四溢的熱氣，熱氣中又混合著一種柔靡的甜香，令人剛剛蘇醒又昏昏欲睡，隨手一揩身上汗珠，心中一驚：原來身上隻剩一件輕薄的絲衣，而這件絲衣已經被周圍溫熱的水汽完全浸濕，緊緊地貼在身上，她下意識的摸索蔽體之物，目光卻與一隻赤色瞳仁相撞，驚唿之下又覺得這隻眼睛頗為熟悉，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一雙柔軟的臂膀已將她整個圈住，清柔的唿喚明顯帶著哭腔：“翎姐姐，……翎姐姐，你終於醒了，我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
晏翎木然歎氣道：“我的死活，本以為不會有人在意了？”
赤色瞳仁的主人淒惶地說道：“不，我在意，我很在意。我……在你昏迷的三天裏，我想盡了一切辦法，可是你的唿吸、脈搏還是越來越弱，我好害怕，怕你再也醒不過來？”
“為什麽，為什麽我跟你相識也不過才四五天，卻好像很久前便認識了一般？”晏翎的意識終於完全清醒過來，雖然還是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但於眼前這張清秀絕美而又略顯憔悴的容顏卻已憶起，“為了救我，你著實耗費了不少真力吧？”她輕撫麵前這張瘦削的臉龐，實在不能理解為何這樣一個瘋狂嗜殺的小魔頭會如此緊張自己的死活。鳳清煌欣喜若狂：“真的？你真的覺得我於你來說是個舊相識麽？”他興奮地搓一搓雙手，本來高興的臉上卻有些因疼痛而產生的扭曲，晏翎忙捧住他的雙手，發現這十隻柔軟細膩的手指上布滿了無數可怖的血孔，指甲也變成了赤紅色。原來在她昏迷的這三日裏，鳳清煌孤注一擲，先用真力將滯堵於她胸腔的寒氣打散到四肢百骸，再將赤炎藤蘿的炎毒導入她的體內進行中和，之後施用‘陽春訣’，將溫泉的熱力盡數籠入巢中，以確保殘餘的寒毒能夠盡數蒸出體外。期間他還要用赤炎藤蘿的花蕊不斷按摩晏翎的四肢，以免寒氣滯堵而造成肢體僵硬，他的手指亦是在拈取花蕊的時候被藤蘿上的尖刺紮破，指尖也在導入炎毒的時候被灼傷了。
“你的手……”晏翎顫抖地捧著這一雙慘不忍睹的手，縱使堅強冷漠如她，語音中卻也有了顫意，“不礙事，這點小傷過幾天就好了，我五師傅總說我的複原能力跟狗一樣呢！對了……”鳳清煌全然不在乎地笑著，將一個精致的青色小瓷瓶放入晏翎手中，“你身上那瓶藥丸已經被我扔了，那裏麵有珈陀紅罌粟的粉末，隻能讓你對此藥產生依賴，與你的寒症有害無益。嘿嘿！還好我把岐黃鼎也帶在身上，這三天裏我抽空練了幾枚藥丸，就叫……翎煌丸吧！絕對純天然無副作用，雖不能根除你的寒毒，卻也可以益壽延年啊！”晏翎推開鳳清煌手，哽咽地說道：“你不必為我這個將死之人耗費心神，我怎麽值得你……，到現在我對你也沒有半分好處……你何必待我如此？”“不，值得的，值得的。我……我是……”鳳清煌也異常激動，但終於好像還是把什麽話生生咽了迴去，“翎姐姐，就當我求你，不要再妄論生死，這樣真的會讓我很難過，你的寒症並非無藥可救，據我所知，普天之下能救你的人就有兩位，給我一個機會，也當是給你自己一個機會。哪怕……哪怕是要迴去求那個老巫婆，我也在所不惜，我隻要你活著，活得好好的。”晏翎見清煌神色鄭重，坦誠之至，由衷地感動不已，想到旁人尚且為自己勞苦掙命，自己卻不知自惜，豈非太過混賬，頓時有了強烈的求生欲，於是也鄭重地點點頭。
一低頭，忽然察覺自己隻著輕薄的而且濕透的絲衣，羞得無地自容，正要命令鳳清煌轉頭，卻發現他正全神貫注地在檢查自己的四肢是否還有僵態，哪有半分想到男女之別。晏翎心下自嘲道：“倒是你自己六根不淨，將別人也想歪了呢！”她一瞥鳳清煌那張女氣的麵孔，心想：“這小子純粹是個丫頭樣，又比你小上十歲，指不定還沒開竅呢！晏翎啊晏翎，你何時變得這樣扭扭捏捏了？”一搭清煌的肩膀，“有沒有幹衣給姐姐換，穿成這個樣子，姐姐可見不得人啊！”清煌哈哈一笑：“早預備下了。”清煌將羅千袋一抖，一套輕軟的翠綠色綢製衣裙便呈現眼前，晏翎心下喜歡不已，嘴上卻說：“我這樣的年紀，怎可穿這麽嫩的顏色！”清煌道：“僅此一套，愛穿不穿！”頭一揚，便扒開藤蔓，自行到外麵去了。
“哎呀——！敢用這個態度！”晏翎嘴上雖還在埋怨，心裏卻不由納悶這小子好像根本就知道自己會很喜歡這身衣服似的。一麵換衣，一邊想將鳳清煌這小子帶在身邊真是便利以極，以後行走江湖更是如虎添翼，於是衝外麵喊道：“喂！此事告一段落後可願意加入我聖獄門？”誰知外麵的人想都沒想，就道：“不願意，我才不要作你的手下。”話音剛落，腦袋便被重重按了一下，晏翎一襲翠衣立於麵前，容顏素淨，光彩逼人，“不願便不願，這樣兇巴巴幹嘛？”
出了茂林走不多久，便有一座殘破的石拱橋，橋下流水清冽，叮咚有聲，正是從娥英泉流下來的泉水。橋頭連著一條曲折蜿蜒的土路，道旁是整齊劃一的麥田，田中尚有辛勤勞作的老牛耕夫。農舍儼然，炊煙嫋嫋，雞鳴犬吠，欣欣向榮。
“好個寧靜怡然的村莊。”晏翎伸展雙臂，由衷讚歎。這個風雨飄搖，人心浮躁的亂世，此處正是個如世外桃源般難得的所在。
鳳清煌遙指村後的山嶽：“瞧，子危山。咱們的索蘭金輪就是叫子危寨的一幹盜匪搶了去！”
晏翎秀眉輕輕一擰：“你早就知道？”
鳳清煌點頭道：“早在他們攔截陳朝護衛隊的時候，我就曾出麵搶奪。隻是索蘭金輪體積實在太過龐大，而且太過沉重，我雙手負重便已十分吃力，偏偏那子危寨的二當家武功奇高，我與他僵持中盡占下風，遑論何況他還有兩個幫手，一群手下，無奈隻好遁走再尋良策。”
晏翎道：“這索蘭金輪可是我陳朝追要之物。”
清煌輕咬貝齒，道：“這我當然知道。所以這幾天我都想離了你自己上子危山，不管是明爭還是暗搶，都誓要將索蘭金輪弄到手……可是……你這樣虛弱，病得這樣重，萬一遇到強敵怎麽辦？萬一我離了你之後就再也找不到你了怎麽辦？”
晏翎芳心一顫，忍了片刻，終於問道：“索蘭金輪對你真的這麽重要？”
清煌道：“我不知道，隻是這一年中我總是反複做著同一個夢，夢裏一個模糊的女子身影，總是催促我快些找到五靈輪，聲音哀怨淒婉，如泣如訴，令人聞之惻然，而後我醒來就會一陣莫名的緊張煩悶，不知該何去何從。所以我設想這索蘭金輪會不會是五靈輪之一，是否找到它就會讓我內心安寧片刻！”
晏翎默默低下頭來，似乎在考慮著什麽。
清煌卻輕輕握住她的手，認真地說道：“可是我現在才明白，一尊冷冰冰的沒有生氣的法輪，又怎能帶給我所期冀的安寧，而隻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才能真正的感覺到我內心的安寧和平靜。所以，翎姐姐，我們兩個就一起上子危寨，搶迴索蘭金輪，然後一起護送迴建康吧。”
晏翎喜笑顏開：“你可願意同我迴建康，加入我聖獄門？”不知怎麽，隻是這幾天的相處，卻對這個玩世不恭，全無章法的少年產生了幾絲莫名的依賴感，一聽說不用與他分開，竟然喜上眉梢。
清煌抱負雙手，不屑地說道：“別高興得太早，我隻是同意陪你迴建康，可沒同意加入聖獄門。”
“嘻嘻，瞧這小相公俊的。”幾個浣衣歸來的村姑從二人身邊經過，看到清煌這如精雕細琢的美玉般標致的人物，便大喇喇地談論起來，“俊俏得像個姑娘家似的。但就算真是姑娘家，又有幾個能生成這樣？”
“我看八成就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千金，故意女扮男裝溜出來玩的。真是的，哪裏不好玩，跑到咱這窮鄉僻壤來。”
“世道亂得很，現在的壞人壞得管你是男是女，隻要長得好看，還不是一並搶了去……嘖嘖。”
幾個村姑喋喋不休，沒完沒了地拿鳳清煌的長相取笑。
晏翎眼看著他越握越緊的拳頭，知道清煌已怒到極點，隻是令她奇怪的是，她也不時把他跟姑娘家比較，也沒見他有什麽不爽的反應，沒想到一被旁人提及，竟能把他氣成這樣。
“哎喲，哎喲！”前麵還談笑風生的村姑突然接連痛叫起來，像是剛被蛇咬到似的，紛紛抱足亂跳，樣子十分滑稽狼狽，不多時嘴唇也都腫脹起來，乍看像掛了兩條臘腸在鼻下。
“哼，叫你們這些長舌婦領教下鳳爺爺的手段，看以後還敢不敢唧唧歪歪，亂嚼舌根？”清煌一泄怒意，舒心而笑。
晏翎卻全然不知這小子何時出得手，正欲責問他毒藥是否致命，清煌卻已答道：“放心吧！隻是‘惶惶粉’，嘴唇脹過三天之後便好了。”晏翎還想數落他不該對幾個村婦出手，但是想到他以前動輒殺人的性子，現在卻已改進很多，自己是否還該誇獎他幾句？再說那幾個村婦也確實聒噪得厲害，教訓下也是應該的，但好像哪裏又不對。她努力搖了搖頭，想讓自己變得清醒些：自從跟這個邪小子打混以後，自己仿佛也變得毫無原則，亂七八糟，但確實變得開朗許多。
子危山山勢平緩，高不逾百尺，以晏翎跟清煌的輕功，隻用一盞茶的功夫便可輕鬆攀沿至頂。每個峽口都有整裝肅穆的盜匪放哨，聚精會神，目光如炬，儼然一副正規哨兵的做派，想來子危寨已形成規模化的編製管理，絕再非一般的烏合之眾，能夠在近幾年迅速崛起也亦絕非偶然。自從在道上站穩腳跟之後，子危寨還設立了進貢製，即命周邊無論是集結成幫抑或是單獨行動的強盜匪徒年年進貢，有的所貢之金銀甚至超過其一年所搶之數，如果交不足數，隻能自斷名號，被子危寨強行吸納，此後隻能以子危寨為依傍，倘若擅自剝離，就隻有死路一條。難怪“洛州六虎”寧可挑釁孔雀山莊，也不敢對子危寨稍有怠慢，所謂觀看孔雀翎，不過是想製造騷亂，借著莊主夫人慶生之機，從中撈點好處以充進貢之數。想到這裏，晏翎不禁對這個子危寨素未謀麵的寨主產生了幾分敬服之感：山下這些村民安居樂業，怡然自得，可見子危寨也不過是打劫那些貪官奸商，於民眾絲毫無犯，而把那些零散的盜匪逐漸團結起來，加以管製，盜亦有道，對百姓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山頂風貌，與一般門派格局並無二致，隻是草寇緣故，兩排錯落有致的茅舍更顯粗獷簡樸，不過已有形式上的兵器庫，糧倉和專門的校武場。曠地上隻有幾個垂髫孩童拿著棍棒你追我趕地戲耍，其餘人眾全部都聚集在五孔穴——子危寨的會客廳，實則是一個內部中空的大洞穴，頂有天然的五孔，白天陽光透入，洞裏通明，稍作休整之後，便成了子危寨的重要聚集場所。晏翎跟清煌兩人縮頭縮腦地竄到洞門口，正要商議如何能夠行動得悄無聲息，卻被那守門的紅麵小盜一眼瞄中：“你們幹什麽的？”清煌聳了聳肩，卑微的笑道：“我們自號‘出手無遺影雙煞’，剛在洛州一帶開山立櫃，特此來拜會道上的龍頭老大，如有可能，還希望能夠加入貴幫呢！”小盜摸著腦門：“‘影雙煞’？從來沒聽過啊！……”清煌心下暗笑：“我也是第一次聽說！”“管他聽沒聽過，”另一個高個小盜頤指氣使地望向清煌：“小子，知道裏麵在幹什麽嗎？”清煌道：“這我當然知道，正值進貢時限，裏麵乃是在舉行進貢大典。”高個小盜粗聲粗氣地說道：“既然如此，可曾帶得什麽好彩頭。”粗糙的髒手已在清煌眼前亂晃。清煌心領神會地將一塊碎銀置入他手中：“當然帶得，有徐州黑珍珠和紫沫珊瑚鞋。兄台站崗辛苦了，這點銀子就當給兩位買酒喝吧！”高個小盜盯著掌中這點碎銀卻像盯著一錠大元寶似的，眼睛都直了：“嗬嗬，你這小子識趣，有前途，將來入幫了，哥哥我一定罩著你！”說完，還想拍拍清煌的肩膀，清煌連忙閃避，厭憎之情溢於言表，口中卻還道：“那就有勞了。”
高個小盜將自己的兄弟推向一邊，自己則站到另一邊，算是給翎煌二人讓路了，直到她二人走過去，紅麵小盜依然在納悶：“什麽世道，這樣斯文漂亮的人物也要落草為寇？”
五孔穴中亮如明堂，石幾木凳，陳設簡樸，唯有主人座椅上那一方白虎獸皮稍微醒目。此間主人並沒有安坐於自己的位置上，而是背負雙手，來迴踱步，以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打量眼前這些垂頭喪氣的強盜頭，腳邊、身側散亂堆放著各式金銀珠寶，乃是這些賊匪奮鬥廝殺一年的成果，就這樣拱手送人自然猶如割肉之痛，難怪會垂頭喪氣了。
“想必各位現在心中都多有不忿：‘為何老子千辛萬苦搏命得來的東西，要拱手送給你這小子？他媽的。’”此間主人一語道出群盜心事，使得在座諸人紛紛變色。晏翎也頗感吃驚，萬沒想到這個英挺俊秀，書生意氣的青年男子會是這子危寨的大當家高如霏，而且這粗魯的話語和亮如洪鍾的聲音，也與他斯斯文文的外表大為不符。但再仔細打量一下這個年輕人，確有一種正襟危坐，指點江山的霸氣，這份泰然自若的氣度，也確非等閑之輩所能擁有的，難怪自己剛才跟清煌進來，他連眉毛都沒抬一下。
高如霏繼續說道：“沒錯，‘弱肉強食，成王敗寇’向來如此，個中滋味，諸位四年來飽有所嚐罷！但是……各位請看！”他赫然拉下石龕上的紅布，黃白之物堆放了一桌，整整齊齊的疊放著足有三尺來高，金銀之光交相輝映，刺得眾人眼都睜不開。
見大夥兒一臉驚愕茫然之色，高如霏哈哈笑道：“這幾年各位進貢的金銀珠寶、瑪瑙翡翠等，我或者直接入庫封存，或者兌換成錢財，從未敢揮霍一分一毫，全部代各位保管起來。我為的什麽，為的就是今天！”
洞中悄然寂靜，迴蕩著的都是高如霏慷慨激昂的聲音：“難道我們一輩子的榮辱興衰都要操控於別人手中嗎？難道我們注定要搏命廝殺，刀口舔血，燒殺搶掠才能活命嗎？難道我們要一直這樣藏頭露尾，在世人‘野強盜，野強盜’的謾罵中過活一生嗎？”
“不，老子要堂堂正正地做人，老子曾經還想當個大將軍呢！”一個黝黑高大的盜匪憤然站起，顯然是被他幾句凜然的質問激發了熱血意氣。
“我曾經也想開個店子，做點正經營生呢！”另個盜匪也附和著。一時間，群盜你一言我一語，紛紛抒發著自己隱忍多年願望。本來都心高氣傲，互相不服的幾個強盜頭頭神奇地達成共識。
高如霏的聲音更加激昂洪亮了：“是的，我們誰都不願意作強盜，也不是誰生來就該是強盜。我們失去的已太多，流的血已夠多。是誰把我們變成這樣，是誰不給我們機會翻身？”
“胡虜蠻夷，胡虜蠻夷。”
“這些胡虜蠻夷在我華夏的土地上肆意踐踏，視我們漢人如豬狗，淩虐鞭撻，慘無人道，他們殺害我們的親人，搶占我們的田地和女人，還將我們壓製於最底層，置我們於水深火熱之中。是可忍孰不可忍！”
說到這裏，群盜齊聲附和：“驅除胡虜，推翻偽周。”
“好——”高如霏狠擊一掌，興奮之情難以言喻，“難得大家都是明理之人，有誌之士，那麽此時此刻，咱們便算結成同盟，喝下這杯血酒以後，咱們便是生死與共的好兄弟了。”說完，當先用利刃割破自己的食指，將鮮血擠入酒壺中，其他人也都毫不遲疑的割破手指，然後共同舉杯，高喊口號，酒幹杯碎，豪情萬丈。晏翎也在一旁看得心潮澎湃，躍躍欲試，冰封多年的豪情與熱血也仿佛在這一瞬間沸騰起來。
清煌看著晏翎一臉敬服的神色，不屑地瞪了高如霏一眼：“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把一群野強盜連成一線了嘛！指望這樣的烏合之眾推翻固若金湯的周朝，簡直笑話！”
高如霏高喊一聲：“二弟，請把那樣寶物抬出來吧！”後廳的帷布一翻，一個足有八尺來高的大漢單臂扛著個圓形物事走出來：“大哥，可以現身了吧！”年輕人微微點頭，這大漢右臂輕彈，那圓形物事就輕飄飄地飛向神龕上的九龍銅鼎。“嗡——”此物剛一上架，銅鼎就被震得搖晃不止，而古木神龕卻絲毫未動。
黃巾一落，寶物現世，群盜哄然，晏翎和清煌卻同時一凜：沒錯，這純金打造，嵌有七色寶石，邊沿鑿出十道齒翼的法輪，正是他們苦苦追尋的東西——索蘭金輪。但晏翎驚訝的並非索蘭金輪本身，而是能把這三百來斤的重物輕易擺弄的子危寨二當家桃木生，先不說他的膂力怎樣驚人，單剛剛那一手放置金輪的功夫就深藏玄機。照常理來說，那樣重的東西直接飛過來，非但銅鼎可能受損，連那古老的木質神龕也會因突來的負重而散架，可是他在把金輪彈飛的一刹那就已經大大減弱墜落之力，就好像一個輕功很好的人把自己的輕功轉嫁給另外一個人或者物，因此金輪落架之後，銅鼎也隻是晃了晃而以，這份對力的控製實在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晏翎見清煌一副恨得牙癢癢的樣子，便知是栽在此人手上，想來現今江湖中能與鳳清煌為敵者寥寥不過十人，而且勢必都是上了年紀的前輩名宿，這子危寨的二當家雖然身形高大，看上去也不過雙十年紀，如何能在鳳清煌的手中討到好處去，再看他方方正正的國字臉盤，濃眉大眼，一臉憨厚樸實之氣，更不可能在狡猾使詐方麵勝過清煌。
高如霏看著金輪眉開眼笑，驕傲地說道；“如大家所見，這乃是土穀渾國進貢給陳宣帝的寶物，我等卻是感應天兆，硬是冒著九死一生的風險從護送衛兵的手中將它搶了過來，作為我們告別強盜生涯的最後一票，也作為我們索蘭義軍成立的圖騰。”
見群盜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高如霏指著自己的兄弟說道：“我這位兄弟乃是師承西域來的神秘高人跋陀大師，不僅練就一身高深武功，還習得一套奇異的占卜之術。他曾為今日之事占卜一卦，卦象顯示‘玄子逢危，地靈乃生；山有五孔，龍氣之兆；馭輪而臥，龍有棲息；金華撲朔，所向披靡。’我們於子危山五孔穴起事，正是天時地利，以這索蘭金輪為佐，更是順應天兆。大家聽這‘索蘭，索蘭’的聲音，豈非像‘隨了，隨了’之音，是為我們終將以星火燎原之勢，隨了這當家作主的宏偉心願，大家說是不是？”
“是，是，是。”有這玄黃神機作推導，群盜人人振奮，意氣風發，紛紛振臂高唿應和，氣勢如虹。
高如霏大喜，繼續說道：“蛇無頭則不行，咱們三幫四寨既然連成一線，就該選出個當家領事的人來！高某雖不才，自恃還有幾分領兵之能耐，特此厚顏請纓，望各位哥哥擔待些個！”
群盜齊聲道：“我等唯寨主馬首是瞻。”
清煌在一旁譏諷道：“這人臉皮倒是厚得可以，鋪路搭橋完畢，直接自己上！哼，單論武功的話，他的二弟可比他高出幾倍，群盜之中能勝過他的也大有人在，怎麽也輪不到他啊！”
“武功高強隻可逞匹夫之勇，領兵打仗要的是權術和謀略，靠的是這裏。”晏翎指了指自己的腦門，“此人起承轉合，謀算深遠，胸襟廣闊，大開大闔，此間能居這義軍之首者，非他莫屬，倘若他再假意謙讓，反倒顯得虛偽做作了。”
年輕人見群盜神色一致，眾誌成城，心下也安定了幾分，朗聲道：“
不過小弟畢竟年輕識淺，往後行事還需各位哥哥從旁提點。哈哈！這義軍之首說起來不過就是個帶頭的人，大家都是如此親厚的好兄弟，嫌客套的可以直唿我大名高如霏，嫌麻煩的叫小高我也答應……”
“哈哈哈……”突然一陣陰惻惻的怪笑傳來，“高如霏，這樣金光閃耀的寶氣與你們這幫草寇的土氣甚為不符，索蘭金輪已經在叫屈了，不如讓了給我皇陵派如何？”
此“果”確實奇異，時有白色暖霧匯入，又有幽香紫氣散出，引來喜香的蝴蝶蜜蜂撲飛環繞，一些小鬆鼠、小野兔也在四周躡手躡腳，抓耳撓腮地想要一探究竟。
晏翎終於被一股潮濕的熱力灌醒，醒來後雖然微覺熱悶，但是胸口滯堵之感全然消失，四肢百骸中似乎都有一股暖意在流動，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她完全不知自己置身何方，隻能感覺到蒸騰四溢的熱氣，熱氣中又混合著一種柔靡的甜香，令人剛剛蘇醒又昏昏欲睡，隨手一揩身上汗珠，心中一驚：原來身上隻剩一件輕薄的絲衣，而這件絲衣已經被周圍溫熱的水汽完全浸濕，緊緊地貼在身上，她下意識的摸索蔽體之物，目光卻與一隻赤色瞳仁相撞，驚唿之下又覺得這隻眼睛頗為熟悉，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一雙柔軟的臂膀已將她整個圈住，清柔的唿喚明顯帶著哭腔：“翎姐姐，……翎姐姐，你終於醒了，我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
晏翎木然歎氣道：“我的死活，本以為不會有人在意了？”
赤色瞳仁的主人淒惶地說道：“不，我在意，我很在意。我……在你昏迷的三天裏，我想盡了一切辦法，可是你的唿吸、脈搏還是越來越弱，我好害怕，怕你再也醒不過來？”
“為什麽，為什麽我跟你相識也不過才四五天，卻好像很久前便認識了一般？”晏翎的意識終於完全清醒過來，雖然還是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但於眼前這張清秀絕美而又略顯憔悴的容顏卻已憶起，“為了救我，你著實耗費了不少真力吧？”她輕撫麵前這張瘦削的臉龐，實在不能理解為何這樣一個瘋狂嗜殺的小魔頭會如此緊張自己的死活。鳳清煌欣喜若狂：“真的？你真的覺得我於你來說是個舊相識麽？”他興奮地搓一搓雙手，本來高興的臉上卻有些因疼痛而產生的扭曲，晏翎忙捧住他的雙手，發現這十隻柔軟細膩的手指上布滿了無數可怖的血孔，指甲也變成了赤紅色。原來在她昏迷的這三日裏，鳳清煌孤注一擲，先用真力將滯堵於她胸腔的寒氣打散到四肢百骸，再將赤炎藤蘿的炎毒導入她的體內進行中和，之後施用‘陽春訣’，將溫泉的熱力盡數籠入巢中，以確保殘餘的寒毒能夠盡數蒸出體外。期間他還要用赤炎藤蘿的花蕊不斷按摩晏翎的四肢，以免寒氣滯堵而造成肢體僵硬，他的手指亦是在拈取花蕊的時候被藤蘿上的尖刺紮破，指尖也在導入炎毒的時候被灼傷了。
“你的手……”晏翎顫抖地捧著這一雙慘不忍睹的手，縱使堅強冷漠如她，語音中卻也有了顫意，“不礙事，這點小傷過幾天就好了，我五師傅總說我的複原能力跟狗一樣呢！對了……”鳳清煌全然不在乎地笑著，將一個精致的青色小瓷瓶放入晏翎手中，“你身上那瓶藥丸已經被我扔了，那裏麵有珈陀紅罌粟的粉末，隻能讓你對此藥產生依賴，與你的寒症有害無益。嘿嘿！還好我把岐黃鼎也帶在身上，這三天裏我抽空練了幾枚藥丸，就叫……翎煌丸吧！絕對純天然無副作用，雖不能根除你的寒毒，卻也可以益壽延年啊！”晏翎推開鳳清煌手，哽咽地說道：“你不必為我這個將死之人耗費心神，我怎麽值得你……，到現在我對你也沒有半分好處……你何必待我如此？”“不，值得的，值得的。我……我是……”鳳清煌也異常激動，但終於好像還是把什麽話生生咽了迴去，“翎姐姐，就當我求你，不要再妄論生死，這樣真的會讓我很難過，你的寒症並非無藥可救，據我所知，普天之下能救你的人就有兩位，給我一個機會，也當是給你自己一個機會。哪怕……哪怕是要迴去求那個老巫婆，我也在所不惜，我隻要你活著，活得好好的。”晏翎見清煌神色鄭重，坦誠之至，由衷地感動不已，想到旁人尚且為自己勞苦掙命，自己卻不知自惜，豈非太過混賬，頓時有了強烈的求生欲，於是也鄭重地點點頭。
一低頭，忽然察覺自己隻著輕薄的而且濕透的絲衣，羞得無地自容，正要命令鳳清煌轉頭，卻發現他正全神貫注地在檢查自己的四肢是否還有僵態，哪有半分想到男女之別。晏翎心下自嘲道：“倒是你自己六根不淨，將別人也想歪了呢！”她一瞥鳳清煌那張女氣的麵孔，心想：“這小子純粹是個丫頭樣，又比你小上十歲，指不定還沒開竅呢！晏翎啊晏翎，你何時變得這樣扭扭捏捏了？”一搭清煌的肩膀，“有沒有幹衣給姐姐換，穿成這個樣子，姐姐可見不得人啊！”清煌哈哈一笑：“早預備下了。”清煌將羅千袋一抖，一套輕軟的翠綠色綢製衣裙便呈現眼前，晏翎心下喜歡不已，嘴上卻說：“我這樣的年紀，怎可穿這麽嫩的顏色！”清煌道：“僅此一套，愛穿不穿！”頭一揚，便扒開藤蔓，自行到外麵去了。
“哎呀——！敢用這個態度！”晏翎嘴上雖還在埋怨，心裏卻不由納悶這小子好像根本就知道自己會很喜歡這身衣服似的。一麵換衣，一邊想將鳳清煌這小子帶在身邊真是便利以極，以後行走江湖更是如虎添翼，於是衝外麵喊道：“喂！此事告一段落後可願意加入我聖獄門？”誰知外麵的人想都沒想，就道：“不願意，我才不要作你的手下。”話音剛落，腦袋便被重重按了一下，晏翎一襲翠衣立於麵前，容顏素淨，光彩逼人，“不願便不願，這樣兇巴巴幹嘛？”
出了茂林走不多久，便有一座殘破的石拱橋，橋下流水清冽，叮咚有聲，正是從娥英泉流下來的泉水。橋頭連著一條曲折蜿蜒的土路，道旁是整齊劃一的麥田，田中尚有辛勤勞作的老牛耕夫。農舍儼然，炊煙嫋嫋，雞鳴犬吠，欣欣向榮。
“好個寧靜怡然的村莊。”晏翎伸展雙臂，由衷讚歎。這個風雨飄搖，人心浮躁的亂世，此處正是個如世外桃源般難得的所在。
鳳清煌遙指村後的山嶽：“瞧，子危山。咱們的索蘭金輪就是叫子危寨的一幹盜匪搶了去！”
晏翎秀眉輕輕一擰：“你早就知道？”
鳳清煌點頭道：“早在他們攔截陳朝護衛隊的時候，我就曾出麵搶奪。隻是索蘭金輪體積實在太過龐大，而且太過沉重，我雙手負重便已十分吃力，偏偏那子危寨的二當家武功奇高，我與他僵持中盡占下風，遑論何況他還有兩個幫手，一群手下，無奈隻好遁走再尋良策。”
晏翎道：“這索蘭金輪可是我陳朝追要之物。”
清煌輕咬貝齒，道：“這我當然知道。所以這幾天我都想離了你自己上子危山，不管是明爭還是暗搶，都誓要將索蘭金輪弄到手……可是……你這樣虛弱，病得這樣重，萬一遇到強敵怎麽辦？萬一我離了你之後就再也找不到你了怎麽辦？”
晏翎芳心一顫，忍了片刻，終於問道：“索蘭金輪對你真的這麽重要？”
清煌道：“我不知道，隻是這一年中我總是反複做著同一個夢，夢裏一個模糊的女子身影，總是催促我快些找到五靈輪，聲音哀怨淒婉，如泣如訴，令人聞之惻然，而後我醒來就會一陣莫名的緊張煩悶，不知該何去何從。所以我設想這索蘭金輪會不會是五靈輪之一，是否找到它就會讓我內心安寧片刻！”
晏翎默默低下頭來，似乎在考慮著什麽。
清煌卻輕輕握住她的手，認真地說道：“可是我現在才明白，一尊冷冰冰的沒有生氣的法輪，又怎能帶給我所期冀的安寧，而隻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才能真正的感覺到我內心的安寧和平靜。所以，翎姐姐，我們兩個就一起上子危寨，搶迴索蘭金輪，然後一起護送迴建康吧。”
晏翎喜笑顏開：“你可願意同我迴建康，加入我聖獄門？”不知怎麽，隻是這幾天的相處，卻對這個玩世不恭，全無章法的少年產生了幾絲莫名的依賴感，一聽說不用與他分開，竟然喜上眉梢。
清煌抱負雙手，不屑地說道：“別高興得太早，我隻是同意陪你迴建康，可沒同意加入聖獄門。”
“嘻嘻，瞧這小相公俊的。”幾個浣衣歸來的村姑從二人身邊經過，看到清煌這如精雕細琢的美玉般標致的人物，便大喇喇地談論起來，“俊俏得像個姑娘家似的。但就算真是姑娘家，又有幾個能生成這樣？”
“我看八成就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千金，故意女扮男裝溜出來玩的。真是的，哪裏不好玩，跑到咱這窮鄉僻壤來。”
“世道亂得很，現在的壞人壞得管你是男是女，隻要長得好看，還不是一並搶了去……嘖嘖。”
幾個村姑喋喋不休，沒完沒了地拿鳳清煌的長相取笑。
晏翎眼看著他越握越緊的拳頭，知道清煌已怒到極點，隻是令她奇怪的是，她也不時把他跟姑娘家比較，也沒見他有什麽不爽的反應，沒想到一被旁人提及，竟能把他氣成這樣。
“哎喲，哎喲！”前麵還談笑風生的村姑突然接連痛叫起來，像是剛被蛇咬到似的，紛紛抱足亂跳，樣子十分滑稽狼狽，不多時嘴唇也都腫脹起來，乍看像掛了兩條臘腸在鼻下。
“哼，叫你們這些長舌婦領教下鳳爺爺的手段，看以後還敢不敢唧唧歪歪，亂嚼舌根？”清煌一泄怒意，舒心而笑。
晏翎卻全然不知這小子何時出得手，正欲責問他毒藥是否致命，清煌卻已答道：“放心吧！隻是‘惶惶粉’，嘴唇脹過三天之後便好了。”晏翎還想數落他不該對幾個村婦出手，但是想到他以前動輒殺人的性子，現在卻已改進很多，自己是否還該誇獎他幾句？再說那幾個村婦也確實聒噪得厲害，教訓下也是應該的，但好像哪裏又不對。她努力搖了搖頭，想讓自己變得清醒些：自從跟這個邪小子打混以後，自己仿佛也變得毫無原則，亂七八糟，但確實變得開朗許多。
子危山山勢平緩，高不逾百尺，以晏翎跟清煌的輕功，隻用一盞茶的功夫便可輕鬆攀沿至頂。每個峽口都有整裝肅穆的盜匪放哨，聚精會神，目光如炬，儼然一副正規哨兵的做派，想來子危寨已形成規模化的編製管理，絕再非一般的烏合之眾，能夠在近幾年迅速崛起也亦絕非偶然。自從在道上站穩腳跟之後，子危寨還設立了進貢製，即命周邊無論是集結成幫抑或是單獨行動的強盜匪徒年年進貢，有的所貢之金銀甚至超過其一年所搶之數，如果交不足數，隻能自斷名號，被子危寨強行吸納，此後隻能以子危寨為依傍，倘若擅自剝離，就隻有死路一條。難怪“洛州六虎”寧可挑釁孔雀山莊，也不敢對子危寨稍有怠慢，所謂觀看孔雀翎，不過是想製造騷亂，借著莊主夫人慶生之機，從中撈點好處以充進貢之數。想到這裏，晏翎不禁對這個子危寨素未謀麵的寨主產生了幾分敬服之感：山下這些村民安居樂業，怡然自得，可見子危寨也不過是打劫那些貪官奸商，於民眾絲毫無犯，而把那些零散的盜匪逐漸團結起來，加以管製，盜亦有道，對百姓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山頂風貌，與一般門派格局並無二致，隻是草寇緣故，兩排錯落有致的茅舍更顯粗獷簡樸，不過已有形式上的兵器庫，糧倉和專門的校武場。曠地上隻有幾個垂髫孩童拿著棍棒你追我趕地戲耍，其餘人眾全部都聚集在五孔穴——子危寨的會客廳，實則是一個內部中空的大洞穴，頂有天然的五孔，白天陽光透入，洞裏通明，稍作休整之後，便成了子危寨的重要聚集場所。晏翎跟清煌兩人縮頭縮腦地竄到洞門口，正要商議如何能夠行動得悄無聲息，卻被那守門的紅麵小盜一眼瞄中：“你們幹什麽的？”清煌聳了聳肩，卑微的笑道：“我們自號‘出手無遺影雙煞’，剛在洛州一帶開山立櫃，特此來拜會道上的龍頭老大，如有可能，還希望能夠加入貴幫呢！”小盜摸著腦門：“‘影雙煞’？從來沒聽過啊！……”清煌心下暗笑：“我也是第一次聽說！”“管他聽沒聽過，”另一個高個小盜頤指氣使地望向清煌：“小子，知道裏麵在幹什麽嗎？”清煌道：“這我當然知道，正值進貢時限，裏麵乃是在舉行進貢大典。”高個小盜粗聲粗氣地說道：“既然如此，可曾帶得什麽好彩頭。”粗糙的髒手已在清煌眼前亂晃。清煌心領神會地將一塊碎銀置入他手中：“當然帶得，有徐州黑珍珠和紫沫珊瑚鞋。兄台站崗辛苦了，這點銀子就當給兩位買酒喝吧！”高個小盜盯著掌中這點碎銀卻像盯著一錠大元寶似的，眼睛都直了：“嗬嗬，你這小子識趣，有前途，將來入幫了，哥哥我一定罩著你！”說完，還想拍拍清煌的肩膀，清煌連忙閃避，厭憎之情溢於言表，口中卻還道：“那就有勞了。”
高個小盜將自己的兄弟推向一邊，自己則站到另一邊，算是給翎煌二人讓路了，直到她二人走過去，紅麵小盜依然在納悶：“什麽世道，這樣斯文漂亮的人物也要落草為寇？”
五孔穴中亮如明堂，石幾木凳，陳設簡樸，唯有主人座椅上那一方白虎獸皮稍微醒目。此間主人並沒有安坐於自己的位置上，而是背負雙手，來迴踱步，以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打量眼前這些垂頭喪氣的強盜頭，腳邊、身側散亂堆放著各式金銀珠寶，乃是這些賊匪奮鬥廝殺一年的成果，就這樣拱手送人自然猶如割肉之痛，難怪會垂頭喪氣了。
“想必各位現在心中都多有不忿：‘為何老子千辛萬苦搏命得來的東西，要拱手送給你這小子？他媽的。’”此間主人一語道出群盜心事，使得在座諸人紛紛變色。晏翎也頗感吃驚，萬沒想到這個英挺俊秀，書生意氣的青年男子會是這子危寨的大當家高如霏，而且這粗魯的話語和亮如洪鍾的聲音，也與他斯斯文文的外表大為不符。但再仔細打量一下這個年輕人，確有一種正襟危坐，指點江山的霸氣，這份泰然自若的氣度，也確非等閑之輩所能擁有的，難怪自己剛才跟清煌進來，他連眉毛都沒抬一下。
高如霏繼續說道：“沒錯，‘弱肉強食，成王敗寇’向來如此，個中滋味，諸位四年來飽有所嚐罷！但是……各位請看！”他赫然拉下石龕上的紅布，黃白之物堆放了一桌，整整齊齊的疊放著足有三尺來高，金銀之光交相輝映，刺得眾人眼都睜不開。
見大夥兒一臉驚愕茫然之色，高如霏哈哈笑道：“這幾年各位進貢的金銀珠寶、瑪瑙翡翠等，我或者直接入庫封存，或者兌換成錢財，從未敢揮霍一分一毫，全部代各位保管起來。我為的什麽，為的就是今天！”
洞中悄然寂靜，迴蕩著的都是高如霏慷慨激昂的聲音：“難道我們一輩子的榮辱興衰都要操控於別人手中嗎？難道我們注定要搏命廝殺，刀口舔血，燒殺搶掠才能活命嗎？難道我們要一直這樣藏頭露尾，在世人‘野強盜，野強盜’的謾罵中過活一生嗎？”
“不，老子要堂堂正正地做人，老子曾經還想當個大將軍呢！”一個黝黑高大的盜匪憤然站起，顯然是被他幾句凜然的質問激發了熱血意氣。
“我曾經也想開個店子，做點正經營生呢！”另個盜匪也附和著。一時間，群盜你一言我一語，紛紛抒發著自己隱忍多年願望。本來都心高氣傲，互相不服的幾個強盜頭頭神奇地達成共識。
高如霏的聲音更加激昂洪亮了：“是的，我們誰都不願意作強盜，也不是誰生來就該是強盜。我們失去的已太多，流的血已夠多。是誰把我們變成這樣，是誰不給我們機會翻身？”
“胡虜蠻夷，胡虜蠻夷。”
“這些胡虜蠻夷在我華夏的土地上肆意踐踏，視我們漢人如豬狗，淩虐鞭撻，慘無人道，他們殺害我們的親人，搶占我們的田地和女人，還將我們壓製於最底層，置我們於水深火熱之中。是可忍孰不可忍！”
說到這裏，群盜齊聲附和：“驅除胡虜，推翻偽周。”
“好——”高如霏狠擊一掌，興奮之情難以言喻，“難得大家都是明理之人，有誌之士，那麽此時此刻，咱們便算結成同盟，喝下這杯血酒以後，咱們便是生死與共的好兄弟了。”說完，當先用利刃割破自己的食指，將鮮血擠入酒壺中，其他人也都毫不遲疑的割破手指，然後共同舉杯，高喊口號，酒幹杯碎，豪情萬丈。晏翎也在一旁看得心潮澎湃，躍躍欲試，冰封多年的豪情與熱血也仿佛在這一瞬間沸騰起來。
清煌看著晏翎一臉敬服的神色，不屑地瞪了高如霏一眼：“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把一群野強盜連成一線了嘛！指望這樣的烏合之眾推翻固若金湯的周朝，簡直笑話！”
高如霏高喊一聲：“二弟，請把那樣寶物抬出來吧！”後廳的帷布一翻，一個足有八尺來高的大漢單臂扛著個圓形物事走出來：“大哥，可以現身了吧！”年輕人微微點頭，這大漢右臂輕彈，那圓形物事就輕飄飄地飛向神龕上的九龍銅鼎。“嗡——”此物剛一上架，銅鼎就被震得搖晃不止，而古木神龕卻絲毫未動。
黃巾一落，寶物現世，群盜哄然，晏翎和清煌卻同時一凜：沒錯，這純金打造，嵌有七色寶石，邊沿鑿出十道齒翼的法輪，正是他們苦苦追尋的東西——索蘭金輪。但晏翎驚訝的並非索蘭金輪本身，而是能把這三百來斤的重物輕易擺弄的子危寨二當家桃木生，先不說他的膂力怎樣驚人，單剛剛那一手放置金輪的功夫就深藏玄機。照常理來說，那樣重的東西直接飛過來，非但銅鼎可能受損，連那古老的木質神龕也會因突來的負重而散架，可是他在把金輪彈飛的一刹那就已經大大減弱墜落之力，就好像一個輕功很好的人把自己的輕功轉嫁給另外一個人或者物，因此金輪落架之後，銅鼎也隻是晃了晃而以，這份對力的控製實在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晏翎見清煌一副恨得牙癢癢的樣子，便知是栽在此人手上，想來現今江湖中能與鳳清煌為敵者寥寥不過十人，而且勢必都是上了年紀的前輩名宿，這子危寨的二當家雖然身形高大，看上去也不過雙十年紀，如何能在鳳清煌的手中討到好處去，再看他方方正正的國字臉盤，濃眉大眼，一臉憨厚樸實之氣，更不可能在狡猾使詐方麵勝過清煌。
高如霏看著金輪眉開眼笑，驕傲地說道；“如大家所見，這乃是土穀渾國進貢給陳宣帝的寶物，我等卻是感應天兆，硬是冒著九死一生的風險從護送衛兵的手中將它搶了過來，作為我們告別強盜生涯的最後一票，也作為我們索蘭義軍成立的圖騰。”
見群盜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高如霏指著自己的兄弟說道：“我這位兄弟乃是師承西域來的神秘高人跋陀大師，不僅練就一身高深武功，還習得一套奇異的占卜之術。他曾為今日之事占卜一卦，卦象顯示‘玄子逢危，地靈乃生；山有五孔，龍氣之兆；馭輪而臥，龍有棲息；金華撲朔，所向披靡。’我們於子危山五孔穴起事，正是天時地利，以這索蘭金輪為佐，更是順應天兆。大家聽這‘索蘭，索蘭’的聲音，豈非像‘隨了，隨了’之音，是為我們終將以星火燎原之勢，隨了這當家作主的宏偉心願，大家說是不是？”
“是，是，是。”有這玄黃神機作推導，群盜人人振奮，意氣風發，紛紛振臂高唿應和，氣勢如虹。
高如霏大喜，繼續說道：“蛇無頭則不行，咱們三幫四寨既然連成一線，就該選出個當家領事的人來！高某雖不才，自恃還有幾分領兵之能耐，特此厚顏請纓，望各位哥哥擔待些個！”
群盜齊聲道：“我等唯寨主馬首是瞻。”
清煌在一旁譏諷道：“這人臉皮倒是厚得可以，鋪路搭橋完畢，直接自己上！哼，單論武功的話，他的二弟可比他高出幾倍，群盜之中能勝過他的也大有人在，怎麽也輪不到他啊！”
“武功高強隻可逞匹夫之勇，領兵打仗要的是權術和謀略，靠的是這裏。”晏翎指了指自己的腦門，“此人起承轉合，謀算深遠，胸襟廣闊，大開大闔，此間能居這義軍之首者，非他莫屬，倘若他再假意謙讓，反倒顯得虛偽做作了。”
年輕人見群盜神色一致，眾誌成城，心下也安定了幾分，朗聲道：“
不過小弟畢竟年輕識淺，往後行事還需各位哥哥從旁提點。哈哈！這義軍之首說起來不過就是個帶頭的人，大家都是如此親厚的好兄弟，嫌客套的可以直唿我大名高如霏，嫌麻煩的叫小高我也答應……”
“哈哈哈……”突然一陣陰惻惻的怪笑傳來，“高如霏，這樣金光閃耀的寶氣與你們這幫草寇的土氣甚為不符，索蘭金輪已經在叫屈了，不如讓了給我皇陵派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