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原來,這天正好是羅三爺的老母親生日,羅道恆羅大爺也從資中迴來,請了些親朋好友熱鬧一場;馬隊長是道恆大爺的老部下,當然少不了買了禮信,去給老太太做壽,晌午喝得二麻二麻的,從館子裏出來,本來想去找向陽花,卻碰到張耗兒跟另外一個認不到的年輕人——莽哥一直躲著他,沒跟他朝過麵,所以他認不到莽哥——正要往小巷子裏麵走,就把他喊住了。

    馬隊長搖搖晃晃的走過來,伸手摟到張耗兒的頸子,打了個飽嗝,說道:“張……張耗兒老弟,那……那天你哥老倌出手重……重了點,你哥子大……大人大量,別往……心裏去,哥哥我……我給你賠禮了。”

    說完,放開張耗兒,兩腳並攏,給他打了個軍禮。張耗兒聞到馬隊長滿嘴酒氣,話都說不清楚了,心裏更是虛火,身子不由得直往後縮。哪曉得這一縮不要緊,卻把馬隊長惹毛了,伸手就打,嘴裏罵道:“你媽喲,你龜……兒子躲……躲啥子,怕……怕……怕老子吃……吃了你啊?”

    馬隊長的手還沒有打到張耗兒身上,卻遭旁邊的莽哥伸手一把抓住,掙了兩下沒掙脫,轉過腦殼,斜起眼睛看了莽哥兩眼,問道:“你……你……你是啥子人?”

    莽哥冷冷的看著他,道:“過路的。”

    馬隊長使勁一甩手,掙脫莽哥,上下打量他一番,道:“你娃……娃活得不……不耐煩了索?敢……敢管老……老子的閑事!”

    正要發作,旁邊張才生湊過來,說:“這個是朱大娃的幺叔莽哥朱幺爺。”

    馬隊長一聽,嗬嗬笑了,圍到莽哥轉了一圈,點點腦殼,道:“莽……莽哥?朱幺爺?嗯,有……有意思,不要走,老子正……正想找你呢。”

    張耗兒看到馬隊長又找上莽哥,曉得沒得好事,伸手拉拉莽哥的衣裳角角,意思是要他不要理馬隊長,趕緊走。哪曉得這個小動作卻遭(被)馬隊長看到了,兩個眼睛一瞪,道:“張耗兒,你龜……龜兒子啥……子意思,老子找朱……朱幺爺說……說兩句話,你拉……啥子?給老……老子打……打他狗日的!”

    張、吳兩個聽了,二話不說,上來就打。這兩個跟班兒,跟了馬隊長幾個月,早就學會狐假虎威、狗仗人勢,何況又喝麻(醉)了?莽哥看到,來不及想別的,衝過來推開張才生、吳輝兩個,拉起張耗兒就跑,剛跑了幾步,就聽到後麵一陣槍栓響,張才生喊道:“給老子站到,不然老子開槍了!”

    莽哥一聽,趕緊停了下來,生怕狗日的喝麻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真開了槍。

    張才生端起槍跑過來,兩槍托把莽哥打倒地上,吳輝跟到過來,朝著莽哥一陣拳打腳踢,嘴裏罵道:“媽喲,敢推老子?!老子弄死你狗日的!”

    跟到又是幾腳。這邊鬧得不可開交,那邊馬隊長也沒有閑著,蹲到路邊,哇啦哇啦嘔吐起來,吐完了,喊道:“吳輝,給老子弄點水來。”

    吳輝答應一聲,給馬隊長找水去了。馬隊長站起來,使勁晃晃腦殼,走過來對莽哥說道:“你跑啥子嘛?跑脫了初一,還跑得脫十五?”

    莽哥陰倒(暗中)叫苦,心想:自己躲來躲去,還是沒有躲得脫,不曉得姓馬的會啷個對付自己,自己現在是不是就跟他翻臉?正在胡思亂想,吳輝從路邊的店鋪裏端了一瓜瓢(葫蘆剖開做的瓢)水,雙手捧給馬隊長,馬隊長接過來,漱了漱口,又咕嘟咕嘟喝了半瓢,用剩下的水洗了把臉,覺得好多了,對張耗兒說:“張耗兒,你龜兒子要是不想挨打的話,就趕緊給老子滾遠點!”

    張耗兒看看馬隊長,又看看莽哥,一句話不敢多說。莽哥本來擔心耗兒跟到他受牽連,聽到馬隊長攆他走,馬上笑道:“耗兒,你先迴去。莫得事,我跟到就迴來了。”

    張耗兒曉得事情絕對沒得那麽簡單,但自己在這裏也無濟於事,隻好說了聲:你小心點。才轉身走了。馬隊長看到張耗兒走遠,嘖嘖幾聲,轉過腦殼,笑嘻嘻的對莽哥說道:“朱幺爺,我聽說你打架很有兩下,一個人打四個;我呢,也操過幾天扁掛(練過幾天武),想跟你過兩招,不曉得朱幺爺意下如何?”

    莽哥這時候也冷靜下來,笑道:“馬隊長開啥子玩笑哦,我一個扒二哥,哪裏會打架哦,挨打還差不多。”

    哪曉得馬隊長說翻臉就翻臉,將才還笑嘻嘻的,一下拉起臉,冷冷笑道:“不給麵子索?今天由不得你了!”說著,對張才生、吳輝兩個說道。“你兩個隻許看,不準插手!看我跟朱幺爺比劃兩招。”

    說完,不等莽哥答話,擺了個架勢,腳下踩起之字步,向莽哥衝了過來。莽哥看到馬隊長來勢兇猛,閃身讓開,卻沒有還手;馬隊長得勢不饒人,接連幾招,逼到莽哥連連後退,莽哥終於冒了火,右手一甩,朝馬隊長臉上拍過來。馬隊長腦殼一低,從他手臂底下鑽過去,哈哈大笑,道:“有兩下!要得,就是這樣子來!”

    說著,使出盤字訣,來絞莽哥手杆,一隻腳卻無聲無息的朝莽哥踢來;莽哥腳底下一滑,輕輕讓開,還了一招。

    看到這裏,有看官要說了,老狼吹牛不打草稿,你前頭說馬隊長跟到懷忠和尚操過七、八年扁掛,莽哥隻不過是個扒二哥,還不三五兩下,遭馬隊長打來趴起,啷個還能跟馬隊長正兒八經的過起招來?這裏老狼少不得要交待一下:

    事情還要迴到三年以前,那年莽哥砍傷張三娃,到外頭跑灘(居無定所的亂跑)躲事,遠的到了安嶽、樂至、龍泉驛、威遠、內江,近的就在高樓、團魚口、順河、龍結周圍。扒到錢就胡花海花,扒不到錢就偷點嫩苞穀、生紅苕或者其他東西,隻要能填飽肚皮就行;有時候也穿堂入室,幹些賊娃子的活路;至於住的地方更好辦:有錢就住幺店子(客棧),沒得錢的時候,破廟子、爛房子、別個屋簷底下、鄉壩頭的灰房(鄉壩堆灰的地方,有時候也堆些苞穀杆、麥草、甘蔗葉子之類)都可以將就一晚上,日子倒也過得逍遙自在。

    這天,莽哥到了洛帶場,正好碰到逢場,趁著人多,扒了一個老頭的錢包,塞到褲腰裏,急匆匆的出了東邊的場口,向龍泉山方向而去。

    從洛帶場出來,有一條大路,路寬不過五、六尺,有的地方鋪了石板,一路向西,這就是有名的北東大路,已經有上千年的曆史。東大路從成都東門出來,經萬年場、保和場、西河、洛帶鎮翻過龍泉山,再經五裏坡、興義橋、萬興場、三百梯、九道拐到金堂五鳳溪,從五鳳溪王銀廟碼頭坐船,順沱江而下,可以到重慶,是往來成渝之間的重要通道,自古以來,行客商人不絕於途,販夫走卒川流不息,甚是熱鬧繁華。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成渝公路通車後,東大路便漸漸沒落,除了附近趕場的鄉民,已經少有人來往。

    莽哥隨到趕場的人流,順著東大路出來,看到路邊有個賣油果子的攤攤兒(攤子),就走過去,想買幾個油果子吃,一摸褲腰,卻是空空如也,默到(以為)是自己將才跑落(丟)了,也沒有在意,反正自己也是扒來的。

    走過落金橋,莽哥突然看到路邊的石頭上,坐了一個老頭,正笑眯眯的看到自己,仔細一看,正是自己偷了他錢包的那個,心裏吃了一驚,臉上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慢吞吞的走過去。突然眼前一花,那個老頭已經到了他跟前,手裏舉著一個錢包——正是他先前扒的那個——笑咪咪的說道:“小娃娃,手腳不慢哈。”

    莽哥當扒二哥那麽多年,遭逮到挨打的時候不少,但是遭別人反扒迴去,自己居然不曉得,這還是頭一迴,腦筋一轉,馬上笑嘻嘻的說道:“你老人家手腳更快,看來碰到前輩高人了,得罪了哈!”

    說完,抬腳就走。老頭也不來攆他,隻是說了一句:“啷個?不想要這個錢包了,裏頭的貨可是不少哦。”

    莽哥當然曉得錢包裏頭貨色不少,隻是不曉得老頭這句話啥子意思,車轉身看到那個老頭:老頭個子不高,跟張耗兒差不多,背有點駝,兩根手杆(兩條手臂)特別長,放下來可能超過客膝頭(膝蓋);身上衣裳倒是講究,長袍大褂,不是綢就是緞,隻不過到處油膩膩的,像好幾個月沒洗過一樣,袖口和下擺處還有幾個破洞。

    老頭看到莽哥有些疑惑的眼神,依舊笑嗬嗬的說道:“隻要你從我手頭,把這個錢包搶過去,它就是你的了。”

    莽哥眯起眼睛,盯到老頭看了一陣,問道:“此話當真?”

    “當真!”

    “這是你自己說的哈,到時候別怪我欺負你年紀大。”莽哥說著,猛的轉身朝老頭撲過去——他看到老頭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多了個心眼,給老頭來了個突然襲擊,心想這下還不手到擒來——哪曉得卻撲了個空,老頭的聲音在他背後說道:“小娃娃不老實,我喜歡!”

    莽哥不說話,翻身再撲,可是一連幾次,都撲了空,有的時候明明看到老頭就在跟前,可是等自己撲過去,卻沒得人了,還搞得自己差點摔倒;要說他不僅年輕力壯,而且當扒二哥,隨末二時(經常)遭攆得雞飛狗跳,身手也算靈活,但是卻拿這個老頭一點辦法沒得,整了半天,連他的衣服角角都沒有碰到。

    莽哥心裏一動,想到自己以前聽過的評書,說起啥子武林高手、風塵異人,莫非這個老頭就是?猛然間福至心靈,撲通一聲跪下去,喊道:師父教我。老頭哈哈大笑,說了聲:跟到我走。也不管跪到地上的莽哥,轉身走了。

    俗話說:高手在民間。這迴還硬是讓莽哥猜對了:老頭正是一個隱居民間的國術高手,姓黃,洛帶場人,大戶人家出身,年輕時候跟峨眉山智善大師學盤破門,論班輩(輩分)應該算是肖天祿的師叔,隻是盤破門師承門派很多,跟肖天祿、九和尚他們不是一支,也沒得啥子來往。

    黃老頭跟智善大師學了十多年,至善大師圓寂後,就浪跡天涯,以武會友,跟河北形意拳李福勝、山西通臂拳江誌豪、河南太極拳陳清儀、福建八卦掌第三代掌門福源上人幾個關係最好。這黃老頭是個有心之人,見識多了,閱曆廣了,忽發奇想:能不能把幾門功夫糅合到一起,自創一門?於是迴到洛帶場老家,關門閉戶悶到屋頭,要把幾門功夫糅合起來。哪曉得這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這一派一門,無不曆經前輩高人,千錘百煉,方自成一體,練習方法也是千差萬別,或剛或柔,或內或外,哪裏是他說合就合得了的?黃老頭倒也通達,發現不能做到這一點,也不去管它,練習的時候不拘門派,隨心所欲,曆時十年,終有所成。

    盤破門本來講究行虎勢,去之字,講開合,明吞吐,進退迅捷,攻防淩厲,手法以盤、破、提、劍、偵、推、洗為主,步法以齊星步、雲腳為主。經黃老頭改了後,手法剛柔相濟,柔如軟鞭靈蛇,剛如鐵棒銅棍;腳下結合八卦掌,創出一套步法,行動起來,或左或右,或前或後,快如疾風迅雷,詭如鬼影魅形,老頭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鬼魅步——先前戲耍莽哥的,就是這套步法。

    黃老頭練成後重出江湖,遊曆四方,少有敵手。他本來是大戶人家出身,後來家道中落,曆盡炎涼,看淡名利,每迴跟別個比武較量,都是用假名字,所以,盡管身懷絕技,卻沒得啥子人曉得。直到年紀大了,才落葉歸根,迴到四川老家。

    這天,黃老頭聽完評書,從茶館出來,走到一個人擠的地方時,突然感覺到腰杆上遭人碰了一下,伸手一摸,發現自己的錢包沒得了,曉得碰到扒二哥了。黃老頭也是常年跑灘之人,察言觀色,很快找到那個扒二哥,跟到走了一段,施展妙手空空,把自己的錢包偷了迴來——其實當扒二哥的竅門,無非就是下手輕、拿捏準、動作快,黃老頭一精百通,要從別個身上取點東西,自然不是難事。

    那個扒二哥就是莽哥。黃老頭久曆江湖,閱人無數,看到他身材挺拔,骨骼清奇,雖然是個扒二哥,卻沒得半點賊眉鼠眼的樣子,心裏喜歡,起了收徒弟的想法,於是才有逗莽哥耍的事——他早年收過一個徒弟,學了他六、七成功夫,跑去當兵去了。

    黃老頭住到洛帶場邊上,出場口不遠,從東大路分出一條小路,順到小路爬上一個慢(緩)坡,拐彎過去有一個山窩窩。黃老頭的房子就在山窩窩裏頭,這是一個三進三落的大院,房子靠山而建,飛簷翹角,青磚碧瓦,氣勢恢宏。大院前麵是一個空壩子,邊上有顆老柳樹,要兩個人才抱到過來,壩子外頭是一道一丈多高的土坎,下去土坎不遠有一個堰塘,約百十畝地,隔著堰塘遙遙望去,就是洛帶場了。

    莽哥跟到黃老頭推開大門進去——大門根本沒有上鎖——發現裏麵雖然寬敞,卻是名副其實的家徒四壁,天井裏雜草叢生,屋簷下蛛網密布,房間裏空空蕩蕩,連起碼的桌椅板凳都沒得,隻在堂屋裏鋪了些穀草,墊了張草席,上麵堆著鋪蓋,看來這裏就是黃老頭晚上睡瞌睡的地方。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堂屋,莽哥不顧地下厚厚的灰塵,又撲通跪下,朝老頭磕了幾個響頭,老頭受了,笑嗬嗬的說:“你磕了那麽多頭,我是想不教你都不得行嘍,嗬嗬嗬嗬。”於是跟莽哥說了自己情況,最後說。“我雖然出身盤破門,卻沒得那麽多規矩,跟我當徒弟,隻要記到以下幾點就夠了:一、不準向外人提起我的姓名;二、不得恃強淩弱;三、不得欺師背祖。別的等我想起來再說。”

    莽哥歡喜醸了,不再到處亂跑,一心跟到黃老頭操扁掛(習武)。這一老一少,都是常年在外頭跑灘,性格脾氣很是相投,加上莽哥年輕人心性,經常弄點花樣,出點洋相,逗得老頭心花怒放。但是到了練武的正事上,黃老頭卻是一板一眼,半點也不馬虎,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稍微做得不對,就是一頓黃荊條子,莽哥雖然有時候痛得難忍,但也曉得師父是為自己好,不但不怨師父,反而更加刻苦。

    就這樣過了將近三年,莽哥在黃老頭的精心調教下,拳腳已經頗有些根基——中間也迴珠溪河找自己的扒二哥朋友耍過幾迴,卻從來不提自己操扁掛的事——突然有一天,莽哥早上起來,沒有看到師父,還默到(以為)他有事出去了,哪曉得等了半天,還是沒有迴來,卻看到師父枕頭邊上有封信,還有一個油布包好的小包。

    莽哥覺得事情不對,拿起信跟那個小包跑到街上,找了個代寫書信的先生,讓他念給自己聽,先生接過信,搖頭晃腦的念道:“吾徒見字如晤:為師流落江湖,終身未娶,無一子嗣,晚年得徒如爾,老懷甚慰。本應傾囊相授,安享晚年,奈何恩人有事相托,不能推卻。吾所授技藝,足以安身立命,汝當勤加練習,方不負吾意。切莫逞強生事,須知山外有山,切記切記。臨別匆忙,無以為教,不勝惶恐。又字:包中之物,乃為師心血所寄,汝功力尚淺,練之無益。如遇麵帶紅斑、手生六指姓楊名漢良者,可付之,彼當自知。”

    莽哥沒有讀過書,有時候白話文講深點,他都聽不懂,何況這文縐縐的文言文?隻好請先生逐字逐句的解釋一番,聽完,像根木頭樁樁一樣站到那裏,半天才迴過神來,不由得鼻子有些發酸。

    在洛帶又等了十多天,莽哥才相信師父當真走了,又不曉得去哪裏找,隻好迴到珠溪河,後來背到(著)張耗兒他們出去找過幾迴,還是一無所獲,終於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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