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中堂把嚴嵩懟了迴去,又掃視了一圈,見暫時再沒人說話,才又轉向嘉靖皇帝,循循善誘的說:


    “陛下!臣剛才列舉朝廷風氣之弊,首要就是議論太多,往往而莫衷一是!


    考成法具體是什麽意思,臣皆已陳奏明白。用與不用,惟請陛下乾綱獨斷即可,不必再理會他人了!”


    秦德威這意思就是,反正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利弊就那麽迴事,皇帝你自己拿主意就好,不要聽大臣唧唧歪歪了。


    熟悉的人感覺秦中堂今天有點轉性了,居然遏製言論!


    往常秦中堂都是奉行“真理越辯越明”的,而且帶頭議論滔滔,每每都能說到皇帝受不了叫他閉嘴為止。


    但秦德威也有自己的判斷,如果讓嘉靖皇帝自己拿主意,有六成以上可能同意考成法。


    如果讓大臣七嘴八舌的議論,嘉靖皇帝同意的可能性就至少要減去兩成。


    因為嘉靖皇帝本身就是一個性情偏於嚴苛刻薄、斤斤計較的的人,考成法這樣的管理手段,估計很能對嘉靖皇帝的胃口,再說這個對皇帝也沒有壞處啊。


    但對大臣而言,估計很多人都不想接受,畢竟平常人都是有惰性的,不願意多一層監管。


    所以這些大臣肯定會找各種像模似樣的理由反對,肯定會幹擾到嘉靖皇帝的決心。


    嘉靖皇帝本來都打算散朝了,這時候又迴到寶座重新坐下,反複思量。


    確實如同秦德威所預料的,皇帝產生了心動的感覺。


    而秦德威也不著急,安安靜靜的等了一會兒,反正別人也插不了話,真不用急!


    但嘉靖皇帝卻又主動對嚴嵩詢問道:“你真覺得考成法不好?你覺得不可用?”


    嚴閣老的態度其實很簡單,如果考成法由內閣主持,那就是好東西,非常可用!


    但如果放在了別處,那考成法就是不是好東西,不可用!


    所以嚴閣老答道:“看自古以來變法之事可知,即便是一廂情願的善政,若不得其人,或者所托非人,也會變成惡政!


    如果考成法由無事生非、驕橫跋扈之人來主持,隻怕朝廷永無寧日矣。


    為穩妥起見,還是暫且緩行,從長計議為好。”


    等嚴嵩發言完畢後,秦德威就開口道:“有句話本來我不想說,但還是應該說這麽一句。”


    然後又對嘉靖皇帝說:“陛下若想精進玄修,考成法實乃輔助陛下的良法!”


    群臣:“......”


    真是沒有做不到,隻有想不到,居然還能從這個角度去論證,而且一下子戳中了皇帝的痛點!


    皇帝沉迷修仙,卻又不肯放權,時間和精力必然不夠用,從皇帝經常半夜三更閱覽奏疏就能看出來。


    但考成法明顯減輕了皇帝的統治國家的負擔,隻需要定期閱覽事項簿,就能總覽全局。


    各部院計劃做什麽事情,計劃期限多久,有哪些按期完成,又有哪些逾期,一目了然。


    所以秦德威這句話說出口後,直接就起到了一錘定音的效果!


    本來皇帝還擔心有負麵作用,對官員太過於苛刻引發反彈的話,影響朝廷穩定。


    就算集權到嘉靖皇帝這個地步,也要靠考慮到全體朝臣的心情。


    要知道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官僚們如果真鐵心反對,有的是辦法在“底層”搗亂。


    但嘉靖皇帝想到能為修仙節省時間和精力後,那就不需要任何猶豫了!


    便直接開金口道:“考成法可用!”


    殿中“沉默的大多數”隻能麵麵相覷。所有人都以為今天隻是走個過場,沒想到平地起風雲,搞出這麽大一件事情。


    人在殿中,卻無法參與決策,隻能眼睜睜的被動接受,簡直操蛋!


    秦德威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沒有什麽幹擾,可以盡情施展才華,對著嘉靖皇帝侃侃而談說:


    “考成法施展不可操之過急,該當循序漸進。一是從這數十份辭官奏疏的批答開始;二是初期隻限於部院,隻限於當下事務,日後再慢慢推廣......”


    但秦中堂這次沒說幾句,忽然就有人影從班位中竄了出來,站到了寶座前。


    眾人頗感意外,定睛看去,原來此人是吏部尚書許瓚。頓時眾人恍然大悟,又不意外了。


    秦德威正要嗬斥許瓚不懂規矩,一個沒有官身的老頭,誰讓你上來說話的?


    卻又聽到許瓚對嘉靖皇帝說:“草民原吏部尚書許瓚,有話要奏聞聖上!”


    秦德威:“......”


    這許老頭說話的腔調,似乎有點像賭氣啊?


    看在別人眼裏,許天官這應該是急眼了。


    人人都知道,吏部是權力最大的衙門,號稱外朝第一衙門。如果是比較強勢的吏部尚書,那政治地位就相當於副首輔。


    吏部大權主要有兩樣,一是考核二是銓選。秦德威提出的考成法,很明顯會侵奪吏部的考核大權。


    故而許天官急眼,也是情有可原,甚至意料之內的!


    秦德威無奈的歎口氣,在大明就是貧民也有資格給皇帝上書,這是太祖高皇帝規定的。


    許天官都已經賭氣自稱“草民”和“原吏部尚書”了,還要封堵不讓說話,就有點過分了。


    隻聽許天官有條有理的說:“吏部執掌官員考核,但向來標準模湖,界定不清。導致考核結果簡陋粗疏,往往流於形式,難以辨別人材優劣。


    臣以為,考成法可以作為工具,納入吏部考核之中,由吏部來主持考成法,並以此為重要的考核依據!


    如此朝廷和官員兩便,有不必另行增設冗職,最為簡便易行!”


    秦德威再次歎口氣,為什麽說改革難,這就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活生生的例子。


    隻要是改革,就會觸動既得利益集團。


    許天官與自己相處大體上還算融洽,合作愉快的那種,但此時也毫不猶豫的跳出來比劃了。


    你這又是何苦啊,秦德威盯著許天官,眼神暗含警告,但許天官的迴應視線毫不退縮。


    當初秦德威奪取夷務時,他許瓚沒有說話;後來秦德威侵奪內閣權力時,他許瓚還是沒有說話;再後來秦德威插手兵部工部一人兼好幾個侍郎時,他許瓚依然沒有說話。


    如今暴秦終於開始染指吏部了,他如果再不說話,就沒人幫他說話了!


    氣氛陡然緊張!當眾人皆以為,秦中堂要對許天官施展語言暴力時,他卻突然轉向另一邊,直接點名說:


    “原左都禦史屠東洲,你對許老先生的話怎麽看?”


    屠僑很意外,沒想到秦德威會點自己發言。就是怎麽如此可氣,不用咬著字強調是原左都禦史!


    別人或許沒有其他感觸,但首輔翟鑾和閣老嚴嵩卻不約而同的皺起了眉頭。


    因為秦德威剛才的做派,像極了是主持朝會議事!


    而一般情況下,這個角色是由首輔來擔當的!這就叫調和鼎鼐、協理陰陽!


    秦德威明明僭越了,但別人竟然不知不覺的沒什麽反應!


    屠僑哪裏還顧得上僭越不僭越,有機會說話,就趕緊不吐不快的說:


    “都察院有監察之職,考察之責,考成法與都察院職責有近似之處!


    更何況考成法中間還需要用到六科,六科又與都察院十三道禦史合稱科道!


    所以考成法更適合放在都察院,科道合力,終將有所成就!”


    秦德威還是沒有發表意見,又重新轉向許天官:“許天官你又怎麽看屠總憲的話?”


    許天官冷笑幾聲道:“考察與考成法是兩迴事!都察院職責設定,是因某項事權而設!


    譬如巡倉禦史就是巡視倉庫,清軍禦史就是清查軍戶,巡按禦史就是針對某地!


    而考成法對應的則是某個人,考的是這個人有無盡職盡責,與都察院職責豈能混為一談?又怎麽能說近似?”


    秦德威大讚道:“許天官不愧是廟堂老人,果然精通施政!”然後又對屠僑說:“屠總憲你又怎麽看?”


    屠僑:“......”


    你秦德威踏馬的這是在耍猴嗎?但沒辦法,該爭還是要爭,有機會為什麽不上?


    沒被秦中堂點名的其餘眾人,隻能眼看著原吏部尚書和原左都禦史又互相爭辯了幾個迴合,而且還看不出結束的跡象。


    於是秦中堂很有風度的說:“既然你們相持不下,那我就說幾點看法!


    第一,你們吏部和都察院都忘了,考成法是皇上的考成法,不是你們某一家的!


    若你們要主持考成法,那麽誰來監管你們吏部和都察院?


    第二,考成法並不隻是為了求得一個什麽結果或者考語,而是重在對過程的勘查和監管!與你們吏部和都察院的職責不同!”


    原左都禦史屠僑一邊聽著,一邊在心裏盤算。


    許天官是元老重臣,他很難爭的過;而秦德威太強,他更是爭不過。


    下定決心後,屠總憲突然搶著開口道:“秦中堂所言有理!我反複思量,感覺這考成法的施行,吏部和都察院都不合適!


    loubiqu.


    所以交予內閣主持為好!內閣總攬全局,也適合使用考成法!”


    屠總憲口中說的是內閣,其實就是嚴嵩!


    秦德威暗暗感慨,此人看到他自己希望不大,就果斷抽身又捧嚴嵩,也是個狠角色。


    然後秦德威又趕緊補充說:“我剛才沒說完,提出考成法初衷,是為了應對天象災變,要從這幾十份辭官奏疏開始啟動!


    你們每一個上疏謝罪的人,都是考成法的目標!故而也隻能由在職的人主持考成法了!”


    總而言之,他秦中堂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嚴嵩憋不住了,迴應說:“人臣是否在職,要看皇上恩德,豈有一成不變的?”


    當眾人又以為秦德威要對嚴閣老開始精神暴力的時候,秦德威卻又忽然很有風度的不說話了。


    這讓大部分人都不太能適應,秦德威剛才這會兒怎麽突然如此有風度了?


    難不成,真要開始修煉宰相肚裏能撐船?


    站在寶座邊上,隱身了半天沒動靜的秦太監忽然對嘉靖皇帝行了個禮道:“好叫陛下得知,方才臣一直在想,最適合運用考成法的,應該是東廠!”


    秦太監殺出來的實在突然,都沒料到秦太監居然跳出來與文官爭權。


    嘉靖皇帝便問道:“你這話怎麽說?”


    秦太監言簡意賅的說:“緣由有三。其一,東廠乃是陛下之耳目爪牙,考成法是陛下統治之法,將考成法交給耳目爪牙怎能不合適?


    其二,考成法重在事項完成與核銷,東廠本就是偵緝衙門,具備探聽消息之職責,又在各衙門皆有坐探,可防範弄虛作假!


    其三,百姓常言道,官官相護。吏部有考核,都察院有考察,也都未能盡除弊端。不如將考成法給了東廠,成效還能更大些。”


    秦太監幾段話,一時間把大臣們都說懵了。因為從理論上說,這幾段話似乎很有道理。


    拋開對太監和東廠的偏見不說,東廠完全有能力主持考成法,甚至可能比文官辦得更好。


    東廠本來就是負責監視各衙門的密探,就算多了個考成法,也就是多一本需要核銷的賬冊的事情,完全可以做到無縫切換,連額外成本都不需要增加!


    這麽想來,東廠似乎反而最合適?


    但是,太監就是太監!讓太監奪走這個監管朝政的權限,簡直就是全體文臣的恥辱!


    於是眾人紛紛看向秦德威,這時候也隻有秦德威能出麵了。秦中堂,你也不想被太監搶走風頭的吧?


    嚴嵩頓時就抑鬱了,剛才正說到考成法去內閣,秦太監才跳出來的,這算是從內閣搶!


    要迴擊也應該是他嚴嵩代表內閣迴擊,可為什麽大家都指望秦德威出麵?


    這還有沒有天理了?


    眾望所歸的秦德威還是沒有施展言語暴力和精神暴力,輕描澹寫的對寶座另一邊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張左問道:


    “秦太監的這些話,張太監你怎麽看?”


    眾人:“......”


    你秦德威的語言暴力技能是丟失了還是冷卻了?來來迴迴就是“你怎麽看”!能不能給觀眾換點花樣!


    張太監看了眼秦太監,冷哼一聲說:“我看司禮監主持考成法最合適,司禮監本就該負責對奏疏批紅,正好可以順便核對各衙門事務的冊簿!”


    秦德威又笑眯眯的對秦太監說:“那秦太監你又怎麽看?”


    看你麻痹!秦太監沒好氣的說:“人稱掌印為內相,再以考成督百官,隻怕為真宰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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